回家偶感

        說點什麼好呢?正如我此刻,在家裏,坐在沙發上看早晨九點鐘的太陽。陽光並不溫暖,但已經刺眼,發散着耀眼奪目的光芒。空氣中參雜着寒冷。有微風輕輕拂過面,你能感受得到來自蒙古高壓帶來的極北高原荒涼的味道。這時你擡頭看天,天是灰白色的,濃雲掩蓋了大半邊天空。所有的樹木都脫光了葉子,站得筆直,把所有的手指向天空。風如果從高空刮過,帶起嗚嗚的聲響,像是拉扯到極度的銅絲在悲鳴。鄉村的年是越來越寂靜了,能夠回來的人也是越來越少了。大部分人通過半輩子打拼,都在外面有了像模像樣的家。而老人呢,漸漸被埋進土裏,多了幾堆長滿秋草的孤墳。年輕人是不願意回來的,城市裏花花綠綠的一切吸引了他們。他們以追求時尚和享受生活爲理想,至於鄉下,故鄉,那只是繁忙的生活中一段帶有休止符的插曲,用來遐想和回憶的,實在是沒有分量。給碩果僅存的老人家拜年,給故去的長輩上墳,燒紙錢,插燈籠,或者熱熱鬧鬧地敲鑼打鼓,耍社火等,那都不是他們的菜。特別是到了十五,能走的人都走光了。故鄉又老了幾分,落寞了一些,那掛着的在風中搖曳的燈籠彷彿事她的心事,被飄蕩和吹拂着,隨着時代的節奏一下一下直響,把大地都叫得蒼涼。但那已經是過去了,現在塑料的電燈籠正在逐步取代手工製作的紙燈籠,所以我說我對於家鄉是愈發不認識了,陌生了。

        但是我的家,還是沒有多少改變,既微小又素浄,既家常又熟識,既紛雜又動聽,實在是一幅非常之美好的畫面,讓我在外漂泊和勞累的心靈有個靜泊的港灣,有個睡夢的抱枕,有個馨香的花牀。

        當雙腳踏上家鄉的土地,我就立馬判斷出今天的冬天不太冷,或者說,好久沒下雪了,今冬降雨量實在少之又少。塵土積了厚厚的一大堆,假若有車疾馳而過,勢必帶起一路風塵,久久不能塵埃落定。我又想到,全球變暖實在是“志在必行”了。僅僅全球平均溫度上升僅0.6攝氏度,就會導致北極逐步融化,從而展開各國在北極的權利、利益之爭。就拿我的家鄉——黃土高原上一個小小的山村來說,就使得老人感嘆,冬天不再是以前的冬天了。以前冬天要是下雪,則“千里冰封,萬里雪飄”,至少飄飄灑灑,雪能齊膝深。“呼出的白氣都能結冰,把鬍子都凍住了。”一位老人如是說。可現在,唉,歲月蹉跎,奈何奈何。

        乾旱和北風帶來的另一個結果就是麥子的乾枯。雖說一眼望去,青綠色是一道接着一道。但仔細察看,便會發現,這綠色竟是如此的虛僞和脆弱。這綠色,實在是迫不得已的,是麥苗把整個秋天積攢的綠色全部拿了出來。但還是沒感動這寒冷和乾燥的冬天。稍稍用手一捻,麥苗的葉子就成了碎末。可見葉脈裏的水分早已經流失,只剩下了圖有其表的葉面了。農人有句諺語——冬天麥蓋三層被,來年枕着饅頭睡。特別是對於隴東高原來說,更是靠天吃飯。處於半乾旱地區,飲用水都不富裕,別說用來灌溉的農業用水了。我只希望今年初夏,能夠天降大雨,連綿不息。即使這樣,冬天麥苗沒有足夠的水分,長勢不好,沒能順利度過嚴冬,今年夏收收成可想而知了。我只能默默祈禱:佑我家鄉,風調雨順,人民辛勞,五穀豐登。

        家裏的豬崽子果然都賣光了。我去西安時,它們才兩週大,已能睜開眼睛,直立行走。正午暖和時候,還隨其母親出來放風,曬太陽。它們個個都很快樂康健,一個個生龍活虎,爭先恐後,搶媽媽的乳頭吃奶。恐防奶水不夠,家裏還特意買了頭奶羊,用來哺乳崽豬。在世人看來,豬莫不是懶惰、骯髒、蠢笨和沒有頭腦之簡單動物,其實不然。我家養豬近十年,在這十年裏,“培養”了一大批有能力、有智慧、愛乾淨、反應快的豬頭們。有一次,我父親用把玉米棒子扔出去打豬,結果豬反而不避,反而立馬跑去看看棒子上有沒有玉米粒,好打個牙祭。母豬生了孩子,臥下的時候很是小心。努力地支撐着身子,慢慢挪動,生怕壓着孩子;而一旦聽到豬仔叫喚,就立馬起身。豬一般不吃隔夜食的。如果食物變質,則不去碰,“絕食”以示“剛烈”和“氣節”。對於我家來說,養豬是爲了致富。但在飼養的過程中,我們也不是沒有感情投入的。豬病了,得請獸醫,得買藥。冬天,要遮風避寒;夏季,得通風防曬。還得天天挑糞倒尿,清理圈落,簡直比照顧生病的親人還無微不至。所以說,做我們家的豬,是幸運的,也是快樂的。一般來說,豬養到三個月,就可以出欄。而去年我們家的那五頭豬,整整養了一年。從收益來說,是虧大了。但我們延長了它們九個月的生命,從萬物輪迴之道來說,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它們五位在天有靈,可以無憾矣。

        去年走的時候,家裏那隻羊才“懷孕”不久,而臨產期則到了我今年生日那天。我如此地渴望她產兒,是因爲家裏就她一隻羊,實在是太孤單和冷清了。正像韓愈《馬說》裏說的,“鳴之又不能通其意”,何其悲哉!這次回到家,羊的肚子果然鼓鼓的,父親說,最少能生兩到三隻。到時候,一家三四口,你呼我應,或上山,或下地,其樂融融,豈不痛快!

        家裏的狗也不見了,問父親,說母親賣了它。我家那隻狗名叫“黃黃”,因其毛髮皆黃,沒有一絲其他顏色的雜毛,纔得到這個名字。黃黃是家裏養第三頭豬的時候父親從工地上帶回來的,到今年已有六個年頭了。來時正到中年,與我關係友好,常常咬着我的褲子,拉住我不放,或者舔我的手,親切示好。一晃幾年過去了,它已經到了暮年。一天除了睡還是睡,懶洋洋的,進食也很少,也不愛玩耍。叫它呢,不理。即使給它肉骨頭,它也愛理不理的。完全一副無所事事,萬事皆空的樣子。曹孟德《龜雖壽》裏這麼說,“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昔日廉頗也像趙王表示自己一頓飯能吃七大碗米飯,以示還能爲國出戰,爲民效勞。可見人與動物在理想與追求方面還是有巨大差距的。周總理常說“活到老,學到老”,就說明一個人,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他(她)還活着,就一定要有所思考和作爲,就得用熱情、激情去把生活這支火把點得火亮。既照能亮自己,也能溫暖他人。

        如今,我家又多了條小狗,父親也叫它“黃黃”。這可真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啊。其實它膽子特別小,生性柔弱、羞澀,害怕見生人,但是父親還是執着地稱呼它“黃黃”,或許是在寄託一種哀悼和相思吧。魯迅先生在《故鄉》裏描述初次見到少年閏土時,說他穿着單薄的衣裳,頭戴一頂小氈帽,羞怯地藏在他父親的身後。可見這世間初次見面,確實值得去記憶和懷念。如今這條小小的黃黃,在我家算是安了家。初次見面,我憐惜它的幼小和膽怯,但是任何事物,終究要成長和發展的,也要經過一個醞釀期和成熟期的,必然要歷經痛苦到浴火重生來個華麗蛻變的。小傢伙,希望我下次回來時,你已經威風凜凜,如同得勝的將軍了。但願,但願你還認得我。

        自遠古人類馴養動物,用來滿足人們的需要,人類與動物就結下了不解之緣。在漫長的歲月中,人們也在不斷地接觸和感知它們,馴化和改良它們,定義和認識它們,而現在,我們親切地稱呼它們爲人類的朋友。它們雖口不能言,但是卻用靈活的動作,忠誠的品格,打動了我們。

        我家三代放羊,自小我就對家養的牲畜並不陌生,也明白他們在日常生活和田地勞作中氣着什麼作用,所以我很愛惜和感謝它們。老黃黃在我家“服役”這麼多年,等待它的只有慢慢老死,掩埋在漫漫黃土裏,這是我極不願意看到的。母親將它賣掉了,也算是個好結局。我只希望下一任主人能夠好好待它。我記得有一年,快過年了,臘月二十三,家裏磨刀霍霍,準備殺豬。那是一個飄着雪花的冬天,大雪紛飛,似銀蛇亂舞。我因爲不忍聽見豬因疼痛而發出的慘叫,選擇離家出走。那時,天地廣闊,茫茫高原上就只有我一個人在隨風逐雪行走。我忽而記起了《孟子與梁惠王(上)》裏所說的一個小故事:粱惠王坐在廟堂上,看着有人拉着牛經過,惠王問他去幹什麼,屬下回答他去祭祀。王說換隻羊吧,我不忍看牛因爲害怕而發抖的樣子。孟子讚揚惠王說他懂得仁,知道愛人,愛惜他的百姓。但是轉過來一想,牛會害怕,會發抖,難道羊就不會麼?當然,惠王沒有生活在現代,不會去廢除祭祀這個野蠻不文明的制度,但是作爲後人的我們,其實也是解決不了這個難題的。就像屈原向天發出的《九問》,在質疑整個世界,在向蒼天、宇宙發問,什麼是正義正道,什麼是永恆,未來會通向哪裏,哪兒纔是終點?恐怕哲學家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何況“仁”和“不殺生”“衆生平等”這樣的小問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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