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渡人前傳‖緣起·禁錮


—弌總—

詩曰:

相對經年不識卿,春光三月始知名。

髫羈稚子晨宵伴,總角童兒前後行。

騎竹繞牀微露意,摽梅盈筥已鍾情。

豪門寒室豈堪配,繡閣空閨終一生。

—弌起—

《後漢書》西域傳裏有這麼一則記載,說漢明帝劉莊(劉秀和陰麗華的長子)有一日做夢,夢見一個全身散發金光的巨人。既寤,不醒其爲人也哉,爲神也哉?他日朝集,問於羣臣,一位見多識廣的告他說,這是西方的聖人,叫做佛。明帝遂遣派使臣前往天竺國,後來便有白馬馱經的故事,佛教也逐漸流行於中國。而我們要講的故事,便要從這兒以後,方得開始。

—弌承—

河南圉鄉。

鄭家。

鄭家是遠近聞名的豪右。國初的大儒鄭興、鄭衆,即是他的同宗枝屬。

這等一戶人家,顯見是深受儒學的浸淫,行止盡皆合儀,舉動無一逾禮,言必稱周孔,誦必詠詩書。典謨訓誥,爛熟於心中;嘉謀嘉猷,獻替於君上。正是:代代纓簪之家,個個文學之士。

若說這家有一小女,年才及笄。忽一日性情大變,口唸佛陀聖號,手抄貝葉梵經,隔絕內外,一心禪修,父母之命不聞,婢僕之屬不入,唯虛一孔竇,以進飲食。如斯者六十餘載,諸君道是信也不信?

—弌轉—

桓帝延熹年。

七月十三。

午後申時。

“賀郎君萬千之喜!夫人誕下一位娘子。”喜婆蘇氏徑出暖閣,向耳房內踱步的鄭允小心告稟道。

鄭允聞聲,凝住腳步,良久,微笑道:“多勞!多勞!”回身吩咐老僕“去賬房支領兩貫錢”,又對喜婆微一叉手,十分客氣道:“些須青蚨,以奉阿蘇一飯之資,千萬莫要嫌少。”

喜婆聽見如此說,方展顏開懷,極力作禮道:“老婦未建寸功,豈敢!豈敢!”說便說,眼睛卻不錯地盯着門口。好像在期待着什麼。

鄭允搖搖手,從剛進來的老僕手中接過錢袋子,塞到喜婆捧開的雙手上,正色道:“分娩下孩兒,打幾文喜錢,這是古來的規矩,阿蘇休要推辭!”說罷,兩手反剪,矗立不動。

喜婆緊握手中的錢袋,還要做張做致,被老僕一口打斷,“還不回屋看着些夫人娘子?郎君這邊卻不消人伏侍了。”不容分說,便格在鄭允與喜婆之間,攤手指着暖閣。

主家的命令,喜婆怎敢違拗。忙不迭做手腳,胡亂把錢袋兒裹進袖口中,連聲告退道:“我這就去瞧瞧看。”

鄭允頷首,關切道:“阿蘇是必記掛在心,在外仔細尋訪良家子婦,替娘子尋個乳母。夫人自來身體虛弱,只恐難勝哺育之責。”

鄭允的夫人姓崔氏,原籍清河,號爲山東大族。年十七而卜嫁鄭氏,時議皆曰“下嫁”。體態無比,容色兼人,惜乎打孃胎就帶來一般弱症,是以鄭允有此擔憂。

“此事何待郎君叮囑?老婦心中已有計較。伊闕縣美陽裏有一新婦,系老婦之幺妹。其夫早亡,遺下一子,尚在孩抱之中,乳汁充足。老婦斗膽,敢向郎君舉薦,不知可也未可?”

“其爲人也如何?”鄭允未置可否,他最關切的是,此人是否能夠擔負起保傅的職責。

古禮婦人懷孕,非禮勿視,非禮勿聽,不口角,不動氣,口誦詩書,手玩金玉,此胎教之法也;及嬰兒始孩,便爲其擇定保母,使其明孝義、知禮儀,雍雍怡怡,上下和樂,兄弟親睦;待其稍長,再徵選傅父,授以先聖之訓、前賢之言。如此,方可修身齊家,刑于之化。庶幾不致亡身破家,祭祀湮絕。鄭允由來是按照這個流程做的,自然分外重視保母的人選。

喜婆拍手拊膺,斷然道:“郎君請放一萬個心。我家妹子,別人不知,我豈不知其根柢!她本居河北衛地,夫亡無所憑依,乃投親至此。爲人知書達禮,從來本分。不是老婦自矜自伐,委的十分之好,郎君一見便知了。”

“好。你先下去吧。隔日便是洗三朝,那時領將她來,讓我見見。我這個人你知道,貫來是先講後做的,最後要不要她,還得看她合不合我的意兒。”鄭允的面上,似乎沒什麼波動。看不出意思。

“理會得。”喜婆滿心歡喜,道聲諾諾,退了出去。因爲她知道,鄭允雖然並沒有直接答應,但肯在洗三那天接見蘇氏,其實就已經有留下之意了。誰都知道,這一天鄭家必然是親友良朋,滿座一堂,那時衆目睽睽之下,她與蘇氏來到,伸手不打笑臉人,如何會直接斥出?

—弍轉—

舊俗,嬰兒生三日,要爲其澡身。一爲洗除打孃胎裏帶來的穢惡;二也是希望孩子以後可以清清白白,乾乾淨淨,也不枉降臨到人世一遭。當然還有一層不足與外人道也的緣故:藉着這個由頭,三親六眷、良朋益友、官長同僚歡聚一處,其樂融融,祝福的是初生的小兒,收享其成的則是大人。豈非皆大歡喜?

七月十五,論節日則爲中元。衆人也有說這日子不好的:自佛教傳入中土之後,這天便成了盂蘭盆會。原只是置辦百果,供養三寶,本是來自目連救母的佛典故事。淺人無知,亦有樣學樣,於此日傍晚擺下三牲齋供,超度先人的亡魂。此風一開,旋即席捲鄉邑,儼然成了“鬼節”。

鄭允不以爲然,“《論語》有云,‘子不語怪力亂神’,這等西番傳來的夷教,如何做得準數?我們鄭家世代以治經爲業,怎麼倒忘了聖人的教誨?”

家人聽見如此說,也只好唯唯而退。

是日,果大賓雲集,高朋滿座。鐘鳴鼎食,觥籌交錯。鼓瑟吹笙,雲裳鳳舞。着實一派平安喜樂的景象——雖然這景象中,隱含着深深的危機。

就在前不久,司隸校尉李膺、太學生領袖郭泰等上疏彈劾朝中權宦張讓等人怙惡不法、幹亂朝政,又處死了殘殺孕婦的其弟張朔。張讓恨之入骨,在天子面前百般詆譭,所幸未能成功。但緊接着又有河內張成,亦屬宦官之黨。善易數,懂天象,推算出朝廷將要大赦,竟故意教唆兒子四處殺人,一則張大宦官之勢,二則震懾士君子。李膺收捕之,未及定刑,果頒下大赦令。張成子斜睨着司隸校尉府上門榜,惶惶然踏出。李膺大怒,令將其捉回,亂杖一頓,直接打死。張成涕泗交下,向張讓告狀,新仇舊恨相加,讓遂叫張成弟子誣告李膺“交結遊俠、勾連學生,引爲黨援、訕謗朝廷”,桓帝打小由小黃門一手帶大,常呼張讓爲“大兄”,並讓太子劉宏[注1]以父事之。在一羣大小宦官的交相讒毀下,更兼做皇帝的最忌諱的就是臣子“結黨”,張讓這一狀,正是打蛇打在了七寸上,桓帝怒不可遏,下詔鎖拿問罪。受此牽連的還有名臣陳寔、範滂以及一大羣朝野名士。太尉陳蕃,素稱忠直,慷慨以廓清天下爲己任,早對宦官恨入骨髓,堅執不肯在詔書上連署。桓帝怒其不解聖意,將他貶黜。雖然最終因皇后之父槐裏侯竇武上疏解救和宦官內部的分裂,藉着改元大赦天下的契機,獄中的“黨人”都得到了釋放。但全部禁錮原籍,不得出仕、不得交遊——這便是第一次“黨錮之禍”。此詔一下,天下譁然,皆對宦官切齒側目,而無之何也。

鄭家作爲士林的代表,自然是首當其衝。因而也被禁錮在家,舉動都受到郡縣長官的監視。所以今天這樣一種過分的張揚,恐怕也有故意向政敵顯示自己耽於享樂、無意政爭,甚至已經準備好後半生就含飴弄孫的意圖吧?不過這層意思,他不說,別人也無從知曉。

—弌合—

敞廳之內,燈燭熒煌,炫人耳目;食案之上,杯盤狼藉,饜人口腹。

人人酩酊,個個大醉。解衣高歌的,坦腹擊築的,就地翻滾的,裸身起舞的,衆生百態,不一而足。

在這一夥兒狀似癲瘋的人羣當中,有一個人,始終不言不語,冷眼旁觀,只顧着身前幾尺寬的地方。把箸握刀,時切時夾,吃得好不歡實,如同在自己家裏一樣。此人便是新近從圉鄉拔擢上去的治書侍御史杜肅,因與鄭允有同鄉之誼,故也來赴宴。

鄭允素聞杜肅人如其名,既杜且肅。你道此話何意?原來此人頗不近人情,杜絕一切請託關說,嚴肅對待任何公私場合。如遇燕會,實有不得不出席的必要時,一入到席上,口不交一言,手不停臠割。不沾醇酒、不賞舞樂。起初,大家都甚覺怪異,常在背後竊竊議論,後來也就見怪不怪了。本來這種人在後漢那時候是很難在官場混的,但太尉陳蕃和司隸校尉李膺卻看上了他,把他提到了侍御史的階位。不久前纔剛升的治書侍御史——此時距宦官大規模排陷“黨人”已爲日不遠。黨錮之禍後,陳蕃被逼退位,杜肅上書極言其忠,懇求朝廷存老臣體面,不要做得太過火,寒了天下士人的心。宦官知道此人歷來是個戇子,也就不搭理他,只將上章留中不報了事。連窮兇極惡的宦官都如此看他,那他今日的表現,竟也算不得什麼稀奇事兒了。

這般論起來,他們倒也是半個同志。可今天杜肅的表現卻好像有些異於平常,儘管他也說不上來,這“異”,端的在哪裏。

只見杜肅雙目呆滯無神,滿嘴蝗嚼鼠齧,彷彿在吃不得了的美味。那副吃相,着實不甚雅觀。鄭允瞧了片刻,心下頓生厭惡。這種感覺其實非常可笑,剛纔是誰在罽毯上又唱又跳呢?

看着日漸晚了,喜婆阿蘇才姍姍來遲,後面跟着一個抱娃的婦人。若不是她頭上盤起的髮髻和懷中抱着的孩兒,簡直會讓人誤以爲是個盈盈少女了。

喜婆哪裏見過這樣的場面?一廳子的謙謙君子、昔日顯宦可說是醜態百出,洋相盡露。她時常出入鄭家,也頗知些詩書,“非禮勿視”嘛,就當看不到得了。因此目不斜視,徑往主位過來。

走到六步開外,行個禮兒,虔敬地說:“鄙婦蘇氏,值此洗三佳期,恭祝娘子千秋萬歲,無病無災。些須薄禮,請郎君代娘子收下。”

鄭允對這個肯學習、知進退、懂禮義的少婦,其實心裏是挺喜歡的。昔日鄭玄家的婢女能夠用《詩經》中原句來互相調侃[注2],一直是儒林的美談。鄭允不幸,家中沒有這等可人兒的婢子,便對她格外多了幾分青睞。

“阿蘇太過拘禮了。小女能夠順利降生,你是功莫大焉。大漢律條,有功則賞,有過才罰,如何倒教你破費,備下這份厚禮?令鄭某何以克當?”

“郎君莫非嫌惡這份賀禮太過微末,入不得王侯士夫之第,配不上鄭家大門前的兩根柱子?”

“鄭某實無此意,阿蘇莫要……也罷……我便代小女先收下了。”鄭允喚來老僕,吩咐從阿蘇捧起的雙手中接過禮物。看得出是一個一尺長半尺寬三寸厚的盒子,外面用紅綢包着,還繫着緞帶。先不論裏面是什麼,單從眼前所見,足看出是頗費了一番巧思的。

看到鄭允微微揚起的嘴角和徐徐舒開的眉頭,阿蘇知道,事已必諧矣,乃頓開珠喉,如黃鶯啼囀,偏頭略一目示後面的小婦,又迴轉道:“這位便是家舍妹。蒙郎君瞻顧,支派鄙婦爲娘子尋個稱職的乳母。古有祁奚薦賢,內舉不避親之說。鄙婦雖陋,不敢與祁黃羊相提並論,然薦賢之意卻是一樣的。今日將她帶到府上,郎君可自甄擇。”

一番話入情入理、不卑不亢,再加上蘇氏方纔甫入內堂,光豔便已蓋過眩目的燭火。孔子曾說,“未見有好德如好色者”,鄭允雖向來古板,卻也難以免俗,十分滿意道:“使得,使得。阿蘇的眼光,自是不必懷疑的。更不要說娘子以後大了,還要喚你一聲‘阿孃’呢,你又豈有不替她考慮周全的道理?”

阿蘇笑盈盈用手肘碰了碰蘇氏,意思讓她叫人。這時,人們才聆聽到這宛如天籟的喉音:“鄉野村魯小婦蘇氏,今日三生有幸,得以躡足士君子之家。縱使轉身便回,亦滿戴蘭芝之馨香,不虛此行也。”

—弍合—

其夜,衆人飲宴至深更漏盡方散。

蘇氏錄了籍冊,籤罷文書,便去暖閣中照看鄭家娘子了。

鄭允特許,準蘇氏幼子與自家女兒在一處兒坐地。一個是將及週歲的男娃,一個是恰纔三朝的女娘,一雙孩兒,倒有兩對父母。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便是鄭家小娘的週歲。又是一場熱鬧非凡的喜筵,又是一幅盡情釋放的畫面,當然,還有那一言不發的杜肅——現在,他已經是御史中丞了。

晚宴歡極而罷,外面正好敲響三鼓。

然後是三歲的生辰,四歲的生辰……

別個倒也沒什麼變化,無非是頭上的青絲漸漸被斑白替代,或者是誰沒來了,一打聽,哦,原來已駕鶴去了。唯一的例外是,杜肅又升職了。從治書侍御史到御史中丞,再到御史大夫,再到尚書令……但他依舊是一貫的樣子。

暖閣。

崔氏看着榻上蹦蹦跳跳的女兒,喜得沒入腳處,朝着蘇氏道:“沒想到大蘇果不負‘祁奚舉賢’之名,小蘇你來家四年,裏裏外外打理的何等周到,省了郎君和我多少力氣。今日正好是女兒五歲的生日,我這當孃的,實在慚愧得緊。我和鄭郎商議過了,替你在左鄰置辦下一座小院,雖不如王侯之第,卻也十分寬展齊楚,你和一葦就住在那兒,咱們兩家還同現在一樣,時常走動,就如那親眷一般。你道好是不好?”

喜婆阿蘇、乳母蘇氏都姓蘇,鄭家就按其年齒,長的叫大蘇,少的叫小蘇。至於話中提到的一葦呢,則是小蘇的兒子,今年也六歲了,過幾日就是他的生辰。

小蘇愣了一下,隨即便換上了招牌的笑容,眼裏的琉璃彷彿就要傾瀉出來,“夫人是憎嫌小蘇了?還是小蘇有哪裏做得不對?”

崔氏戳了戳小蘇的鼻頭,一雙秋水緩緩流,兩彎小山輕輕蹙。輕啓朱脣,微吐蘭舌,露出兩顆潔白的小兔牙。語中含挑,辭中帶意,“小蘇哪裏做得都對。只是,目下的局勢想來你也知道一些,君子禁錮,宦豎當國,陰陽顛倒,四時失調。這恐怕就是古人說的‘國之將亡,必有妖孽’,你也不能永生永世呆在鄭家,莫要到了那山高水低的一日,倒乾淨累了你。‘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你也不想一葦跟着你深處危險之中吧。”

小蘇急了,脫口道:“可是我想……”

崔氏忙打斷道:“你想什麼?想陷一葦於險境?”

小蘇窘迫地望了望竹牀上的一葦,又看着鄭小娘:“那我們女兒呢?”說着,偏過頭,重新對上崔氏的眼睛。似是拿了拿勇氣,接着道:“難道你就不愛她?就不爲她‘計深遠’麼?”

“誰叫她生到了我們鄭家呢。這就是她的命吧。但是——我決不允許讓我們的命運影響到你們頭上。”崔氏一臉頹然,又道:“你應該在第一次來的那天,就注意到了一個與衆不同的人吧?”

小蘇掖了掖衣角,緋紅了雙頰,一隻腳不停地蹭着罽毯,“這個……我那天一直長低着頭,什麼都沒注意看欸……”

這副小女兒之態,令人很難把她和“兩個”孩子的母親聯繫起來。崔氏的身前彷彿架了一面大穿衣鏡,而小蘇就是鏡子裏的自己——準確地說,是幾年前的自己。

—弎合—

“杜肅,就是那個在席上只曉得吃東西的人。可記起了?”崔氏柔聲細語地提醒道。

“那個怪人啊。知道,知道。不是咱們女兒每年的生辰他都會來麼。來了也不說一句話,好像餓鬼道里放出來的一樣,就顧着吃。”人都有好奇心,看到奇奇怪怪的東西總是會多掃上幾眼,甚至直接圍觀,任是誰來,拽都拽不走。因此對於杜肅這樣年年都來的怪人,小蘇是沒理由不知道的。

崔氏凝視着小蘇,貪婪地將這副天真的臉龐盡情攝入眼底,“這個杜肅,你可知他爲何年年都來?”

“聽說他也是圉鄉人。許是因着這層關係,故此來敦一敦同鄉之誼的吧。”小蘇依然一臉純真。

“像鄭郎這樣失勢又被禁錮的‘黨人’,只要還想繼續做官的,避之都唯恐不及了,還一年又一年地巴上來?”

“我也聽得一些傳言,說這杜肅是個正人君子,當年陳太尉受黜,是他再三上書解救,雖然奏章留中,但他敢於頂着宦官的壓力這麼做,足見其有幾分骨氣膽量,也許別人不來,他偏要來,這才顯出他的高標遺世,不從俗流吖。”

“既然如此,宦官該對他如鯁在喉,必欲除之而後快啊。可事實卻完全相反,陳太尉黜落那年他還是侍御史,如今已是尚書令了。國朝制度,名義上由三公[注3]掌國政,實際的權柄卻全在尚書檯。杜肅可稱得上是大漢真宰相。”

“我明白了。”小蘇恍然大悟。

“明白了?”

“在當今這個宦官當道的世界,杜肅一個和宦官唱反調的竟能爬上宰執之位。那隻能說明,他所唱的反調,不過是唱給天下人看的罷了。”

崔氏稱許地笑了笑,“小蘇果然一片冰心,當真是玲瓏剔透。不光如此,我們甚至有理由懷疑,當年陳太尉之所以失勢,便有他的推波助瀾。否則別個同情‘黨人’觸怒宦官的都是非死即貶,獨他毫髮未傷,轉年還升了官,這豈非太過怪異?”

小蘇了無痕跡地接續道:“所以杜肅必是帶着特殊使命而來的。他之所以低頭低腦,悄沒聲息的,恐怕爲的就是叫大家都不去注意他,他便好在旁邊將所有情況盡數探清查明。這就難怪他能一路高升了。尚書令,他也敢坐上去,不怕被燙死麼。”

崔氏燦然一笑,抿了抿手指,道:“尚書令……他也不過是宦官們推出來當傀儡的。三公之權既已被尚書檯褫奪殆盡,尚書檯之權又皆歸了內官宦寺,他每天的公務,恐怕就是僉僉押署署名吧。但不能不說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兒,把天下人都瞞過了。大家都會說,宦官正是看中了他不結交士人,不多口多舌這一點,所以才把他端出來做尚書令以塞悠悠衆口。他是在忍辱負重,勉力維持,以免更多人被宦官所害。當真是又當又立,簡直令人作嘔。”

“所以——只要他還來,就說明宦官對鄭郎的戒心並沒有解除,也就說明危險會隨時降臨到鄭家。你不是鄭家人,沒有必要跟着受這種無妄之災。帶着一葦離開,接受我們的安排,這也是我唯一可以爲你們做的。”看來,崔氏早就決定好了,只不過趁着今天這個日子說出來。

小蘇不肯,犟嘴道:“誰說我不……”

“好了!到底誰纔是主人?”這句話的威力很大,小蘇立刻就閉上了嘴。剛還在竹牀上和一葦嬉鬧的鄭家娘子都被嚇哭了:娘娘何時這麼兇過阿孃?

看着哇哇哭的女兒,崔氏不由心揪,着急忙慌地抱她起來,邊撫摩邊哄她,“嚇到了吧?莫怕,娘娘沒有在兇你。”

鄭小娘張大着粉嘟嘟的小嘴,一字一頓地說:“兇阿孃,更加不行了!”

崔氏對着小蘇笑道:“你看看,這到底誰是親孃喲?快來哄哄吧。”

小蘇接過女兒,左手圈住她的中腰,抱在懷裏,右手點一點她的鼻子,安撫道:“好啦好啦,娘娘沒有在兇阿孃,我倆鬧着玩呢。”

這話果然神效,鄭小娘當下就不哭了。小蘇把她放回牀上,飛了一個眼神給崔氏。

崔氏知會,回了一個眼神,示意她一起出去。

走到廂房,崔氏便道:“這事兒還要你主動去找鄭郎說,否則就顯得全是我替你做的決定一樣,很失禮數的。”

小蘇露出一絲苦笑,話卻說得很滿:“自然。小蘇絕不會讓夫人做出失禮的事情。”

—弌分—

向鄭允彙報完,小蘇便回屋收拾行裝。論起來她也沒帶什麼東西,所以很快就好了。打了幾個包裹,帶上一葦就走。

一葦在地上蹭來蹭去的,很不想走。一來二去,拖到鄭小娘也知道阿孃要走這件事了。

小娘哭哭啼啼,淚水橫飛,跌跌撞撞地跑來。拉住一葦,怎麼也不肯放手。口裏嘟囔着:“阿孃不要走,我不讓你走。是不是娘娘,她要趕你走?”

“不是。”小蘇撥開她的手,蹲下來,“阿孃也沒有走遠啦。不信的話,你今天就送我和一葦回家?”

孩子總歸是孩子,一聽說沒有走遠,抹抹眼角的淚花,又緊緊揪住一葦的衣服,做出一副馬上要跟着他們走的姿勢。

這時崔氏也來了。小娘有些畏縮,應該是害怕孃親不同意。不過很顯然,崔氏並沒有在意女兒的表情,徑對小蘇道:“到那之後,也不要就不回來了,但要慢慢減少來的次數,讓女兒漸漸習慣沒有你的存在。”眼中依舊盈着一汪清泉。

“嗯。知道的。”

“既然女兒要送你,我就不送你了。我叫幾個下人替你背行李。還有,原先就在暖閣服侍的春兒和桃兒你一併帶走吧,以後她們就專職照顧你和一葦。”崔氏叮嚀着,幫小蘇取下背上的包袱。轉身遞給兩個男僕。吩咐道:“方纔的話可聽見了?”二人應諾,垂手立在一旁。

崔氏捱到小蘇耳邊,囁語道:“再喚我一聲槿[注4]兒可好?”

小蘇感覺整個身子都繃緊了,尚不及反應,只聽耳畔又傳來溺人的聲音:“小蘇?”口中呵出涼絲絲的氣兒,把她的耳朵都呵得癢了起來。身體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顫了一顫。

“槿——兒……”

終於還是說出了這兩個字。儘管說得有夠吃力,但說出來了,便是十成的饜足。崔槿滿意地閉上眼睛,享受這一刻難得的時光。須臾,似是十分不甘心地,她還是離開了小蘇。作勢撣了撣衣裳,端着語氣道:“就這樣罷。一路平安。”

鄭小娘像得了令兒一樣,搖着一葦的手臂,催促着他走——這讓人非常疑惑,剛纔還又哭又鬧不讓阿孃走,一個轉瞬,性子也跟着轉了?不得不讓人感嘆,孩子,到底還是孩子呀。

小娘就這樣一路跟在一葦身後,走一歇停一歇,也花夠半個時辰方纔得到。

到了新家,又玩到日晏,用過晡食後才由兩個男僕領着回去。可霎作怪,一點不鬧,由着他們帶回。

……

數年後。

上巳節。

上巳,又稱三月三,杜甫有詩,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注5]這日還保持着些古意——少男仕女賞春觀花,看景遊湖。究其實,則鄭風《溱洧》之遺珠也。

這天,鄭小娘向母親告懇,準她出去遊春踏青。卻聽崔槿道:“若實在要去,那是成的。不過——娘娘要同你一起。”小娘登時嘟起了嘴,撒着嬌道:“不嘛。我都大了,娘娘還這般不放心麼?何況,我也不是一個人啊,我會帶着終風、穀風一起的。”

“詩穎,你說真的麼?”崔槿笑吟吟的臉上,是讓人無法拒絕的堅定。

詩穎是人,自然只能接受。

對了。詩穎,是鄭小娘及笄後家裏給她取的字。

—亖合—

鄭詩穎和崔槿乘坐着寶馬香車,後面跟隨着騎馬的終風、穀風,外面沐浴着和煦的陽光、春風,投伊水邊而去。

車子走了不多久,崔槿突然捂住嘴巴,看着十分難受。詩穎忙撫摩她的背,問道:“娘娘暈車麼?”

崔槿虛開二指,說道:“可能是昨夜着了寒,有些犯惡心。不妨事。”說完,馬上又掩緊嘴巴。

“這樣不行,還是回去吧。”

“這怎麼好?我們詩穎好容易出來……”話沒說了,吐出來一口清液。

詩穎是個大孝之人,再也不可能繼續往前了,撥開簾子吩咐車伕控住馬車,“娘娘,小穎陪你回去吧。身子最要緊,出來玩,以後還有機會的。”

崔槿不響。片刻之後,才吃力地說道:“娘娘在心裏盤算了一下。現在離家並不算遠,自己走回去便是了。”

“這怎麼行?”詩穎扯住崔槿的衣袖,不讓她走。

“無事。馬車顛簸,反不好受。詩穎若不放心,就讓穀風跟娘娘一起吧。”崔槿邊說,掙開女兒的手,擡腳便走。劃開後面的車簾,叫:“穀風,跟我回家吧。”

穀風得令,一拉繮繩,流利地下了馬。接着就把崔槿扶上了馬,自己在前面牽着。

這一切來得太快,快得詩穎尚不及反應。愣了一會兒,心想娘娘說得也沒錯,本來就暈車,還坐回去恐怕會更加嚴重。於是打開窗櫺,探出半個丸子頭,向旁邊的穀風道:“照顧好夫人。”又對崔槿說:“娘娘慢些行,若有不適,就停下歇歇。”略頓了頓,又道:“真的不用小穎送娘娘回去麼?”

崔槿笑笑,“從前你爹說你還小,不讓出門;如今大了,又說不好在外邊拋頭露面。難得今日三月三,娘娘不願你白白耗掉了。”

詩穎像得到了保證一樣,關上車窗,呼車伕繼續出發。

一路燕語鶯啼,很快把不悅的情緒一掃而空。詩穎哼着鄭衛小調,車外頭的終風以楚歌和之,悠悠揚揚地走遠了。

崔槿在在馬上作勢趕了幾步,見詩穎的車遠了,扶了扶鞍韉,忽然說道:“穀風,隨我去個地方。”

穀風沒有一絲遲疑和驚詫,乖巧地轉了個方向,靜靜地走了。

不多時,來到一處僻靜的院落。院前的小徑被各種小花小朵搶住着,門前幾級臺階上映滿了青苔,邊上是一口古井,圍着棗木的欄杆,井邊有一塊搗衣石和一口青石挖的儲水缸。搗衣石光潔滑手,顯是有很多年了,上面也不知洗過幾件衣服。水缸裏還囤着半缸水,上面浮着一個半剖的匏瓜——這是用來舀水的。

崔槿舀起半杓,抿了一小口,轉遞給穀風,說:“這口泉水,還是我和鄭郎親自發現的。那時我初嫁過來做新婦,鄭郎帶我來消夏,清晨踏到這上面,翕然覺地下有涌動之聲,命人掘地三尺,便譁然有水汩汩流動,復深挖六尺,圍成一井,鄭郎心悅,就給取名叫‘新泉’。站在此處,只覺此情此景,恍如昨日。誰能想到一晃已經十幾年過去了。”

穀風是打這幾年纔來的鄭家,自然沒聽過這段往事,便只側耳聆聽。

—㐅合—

“進去吧,外面涼。”崔槿並沒有大發感慨,而是停住了話頭。

穀風走上苔階,敲了敲院門。向裏喊道:“有人麼?”

裏面傳來一個女聲:“是誰?”

“圉鄉鄭家崔夫”

裏面沒有迴應。但很快,一個女人踏着小碎步,一路帶着風打開了大門。

“槿……崔夫人萬金之軀,紆尊降貴,小婦人何以克當?只怕是承受不起。夫人請速速歸家,倘或污了玉體,則婢妾罪莫大矣。”

崔槿沒有接話,反對穀風道:“你去尋處草田放馬。把馬餵飽再回來等我。”

穀風牽馬下去,崔槿才一把抓住女人的手,拉着她就往裏走。

到得屋內,崔槿順手就反插了房門,然後就把女人往牆邊撞。兩隻手撐着牆,死死地鎖住女人。

女人似乎有些害怕,畏畏縮縮地說:“崔夫人,你失態了。”

崔槿大口喘着氣,呢喃道:“叫我槿兒。”

女人狠眨眼睛,終於還是妥協了,“槿兒……”

崔槿放開了緊縛的雙手,女人一時不慎,癱軟在地上,像一條被風吹落的白練。

崔槿也乾脆坐了下去,兩個人的眼睛就這麼平視着,一動不動。

女人注視着崔槿,柔軟地說:“何苦來呢。就這樣過一生,不是很好麼?”

“我想你了。”崔槿眼中,滿是星星。

女人不屑地吭了吭鼻子,微含點怒意地說:“想我?想我十幾年不來看我?原來就是個弄鬼的女巫,哄我像哄傻子一樣。”

“我沒有辦法。”一聲無奈的喟嘆,跟着就是豆大的淚珠似玉顆一般滾下。

女人一見這張梨花帶雨的面孔,早將那十幾年來鬱積的氣惱都拋至儋耳朱崖去了。顫微微地伸出手指,幫崔槿拭淚,卻被崔槿直接握住,往嘴邊送。嘴裏還含混地喃喃道:“嘴巴太苦了。給我點甜頭,好不好?”

對於崔槿,女人從來不知道拒絕。如同當年那樣,崔槿叫她走,她便走。如今,只是這小小的要求,她當然不捨得不答應,便由着崔槿把她的手往任何地方帶。

女人蔥白一樣的手指觸到自己滑軟而又溼熱的脣上,崔槿突然生出一種過電的感覺。這倒一下子驚醒了她,放下女人的手,掖在兩腿間,問道:“一葦呢?怎麼沒看到他?”

女人撲哧笑了出來,“怕被他看到?我道你甚時變得這般乖覺,竟曉得激流勇退,及時縮手了。原來是這樣……”

“嗯。”崔槿低低發出一聲鼻音,竟是直接承認了。

“他出去了。說是跟一班朋友到伊水邊祓禊。”女人臉上溢着輕鬆的神色。顯然,崔槿的這聲“嗯”,於她而言不輸世上的任何一句情話。

四目相對,女人的心緒被崔槿盡數收入眼中,又沉入心底,泛起陣陣漣漪,漾起了不小的波紋,映照在臉上,兩灣幽邃的梨渦恰如院中的新井,“伊水?可是巧了。詩穎也正向那兒去。”

“詩穎?”

“就是咱們女兒。”

“也許天可憐見,他們還能碰面呢。”女人半是認真半開玩笑地說。

—六合—

崔槿刮一刮女人的鼻子:“你還記得麼?那時候你要到這裏來,詩穎可是一直拉着一葦不放呢。或許,他們還真有緣分也不一定。”

女人笑了,笑得有些不懷好意,賤兮兮地說道:“怎麼?我和一葦都賣給你了?”

“嗯。賣給我了。而且是花大價錢買的。”崔槿乜斜着眼睛,把女人上下打量了個遍,酥酥地說道。

女人從來不曾從崔槿口中聽到過這些話語,是睽離太久故而情難自抑,還是知道沒有未來所以破罐破摔?但她此時卻顧不上這許多,也餳着雙目,嘴脣微張,吐着舌頭道:“是何價錢?”

“吾[注6]……”崔槿的嘴角逸出一個聲符。

“五萬錢?五萬錢只好買個家人子罷了,太賤,太賤。”

“我。”

“……”

突然,崔槿又想起了一事,“這一路進來怎麼沒看到春兒和桃兒?”

女人忍不住捧腹,“這一路……好像你也沒怎麼仔細走啊。從院外到屋裏,可費了半刻時間?”

“那還不是因爲我的眼裏只有你……太想見你,根本就注意不到別人的存在。”

“才說自己的嘴苦呢,我看是抹了蜜纔對。這張小嘴,當年怎不見如此厲害?”

“你怎知不厲害?又沒機會一試。”崔槿舔了舔上脣,食指和中指併攏,輕揉下巴,把頭歪着,眨巴眨巴眼,說道。

女人見崔槿越說越下道去了,忙斂了斂衣襟,重拾起之前的話茬,“我把她們都放良了。還託阿姊給找了人家,現在,孩子該已經十幾歲了吧。”

崔槿臉上烏雲頓顯,沒好氣地說:“爲什麼?你就這麼討厭我給你的人?必須要趕走她們才能消解心中的怨恨?”

女人撩了撩鬢髮,長吁一口氣,“我只是不想讓自己的不幸影響到她們的人生罷了。這不是你當年對我說的話麼?”

往事逝如飛煙,此言猶在耳邊,崔槿一時感慟難以自已,又泣下淚來。

“好啦,乖啦。其實我早都原諒你了。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你又怎麼會那麼絕情呢。一開始當然很難想通這一點,但時間可以沖淡一切,亦可以讓人明白一切。”女人攏過崔槿的玉頸,輕拍她的後心,溫婉地安慰道。

女人略顯粗糙的掌心覆上崔槿的脊背,儘管隔着一層輕紗,仍舊可以觸摸到她這些年的不易,那種蝕骨的痛感,瞬間侵襲上崔槿的心窩,鑽心的生疼,讓她幾乎坐都坐不住。

玉山傾倒,美人嬌軟的身體倚靠在女人的胸前,簡直是美美與共,天下大同。柔軟的兩團白雲暫時安寧了崔槿失神落魄的內心,她作勢從女人身下抽出雙手,環到後面,緊緊箍住。說道:“對不起……對不起……小蘇……對不起,當年是我太懦弱了。”

“不說了。我若真恨你,聽到門外喊‘崔夫人’,直接就不出來了。又豈會急成那樣?”女人也抱緊了崔槿的頸項,兩手剛好兜在衣服下若隱若現的香肩之上,“這些年,你瘦了。”

崔槿得到女人身與心兩重的撫慰,很快安定下來,同十幾年前分開時那樣,又湊到女人的耳畔,呵着熱氣,緩緩地說:“你竟肯寬恕我麼。我還以爲,這是此生最不可能實現的奢望了。”

“誰叫我在你面前,永遠是徹徹底底的輸家呢。”女人一副認命的表情。

“倘若槿兒今日給小蘇一個做贏家的機會,要還是不要?”崔槿把手指放在脣邊,邊抿邊說。

“要。”

“好。”

……

—七合—

話分兩頭,卻說那邊廂鄭詩穎乘着油壁車,不疾不徐地走着。春光三月,四處皆生機盎然,張揚着生命的活力。綠意充塞道路兩旁,端的是“朱”圍翠繞——朱是大紅的芍藥,翠是碧綠的蘭草[注7],鳥語花香。徜徉在這樣的景境之中,無由不叫詩穎陶醉。

帶着這樣的心情,伊水也就恍惚近在眼前了。

馬蹄噠噠,車輪軲軲,伴着陣陣的叮鈴,又有柔軟的春風拂面,詩穎很快就鬧了春困,懨懨地睡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油車戛然停駐了。

終風在馬上低低聲喚,發現車裏卻沒有動靜。不由有些着慌,急忙滾下馬來。拉開後壁的簾子,三步踏上車廂,看着車裏睡得正香甜的詩穎,不禁啞然。走近輕輕搖了搖她,甜甜地叫聲“娘子”。

“嗯?”詩穎發出一個聲音,可以看得出,她還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中。

“到了,娘子。”終風依舊如春天的桃花。

“到哪兒?”

這話可可得逗笑了終風,“伊水啊。娘子忘了今日出行的目的地了麼?”

詩穎揉揉雙眼,意識逐漸清醒,佯作動氣,罵道:“死丫頭,敢奚落於我。你就沒個迷糊的時候?”

“是是是,終風以後不敢了。”終風扮個鬼臉,笑嘻嘻道。

“好了,下去走走吧。”

伊水是黃河的支流,發源於欒川,在洛陽與洛水相夾。伊水最著名的景點莫過於伊闕,相傳禹王治水,在伊闕掘開龍門,後來便有鯉躍龍門而化龍的故事,是以伊水兩岸形成聚邑,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故而人丁頗旺。流經的地方在春秋屬於鄭國,聖人有言,鄭聲淫,淫奔之風甚熾,雖歷經近千年,此風尚存。

詩穎眼下看到的景象就很好的說明了這一點:

水中汀洲、岸上隰畔。人頭攢動,挨肩擦掌。恍若天帝之下都,彷彿臨淄之街衢。或流觴於曲水,或席地於氈氍。或團簇於樹蔭,或藏身於花叢。鶯鶯燕燕,緩歌慢舞。或詠唱鄭衛之章,或低吟吳楚之調。或調笑,或祝詛。或笑靨如花,或高談闊論。男有子都之美,不見狡童;女皆莊姜之容,而無衛公。

終風向日在家,不出院門,哪裏見過這般盛況,心下不由緊張。握着詩穎的右臂,微微發顫。

“死丫頭,疼。”

終風像觸電一般,急忙鬆開手,可憐兮兮地望着詩穎。這模樣,是知道自己錯了。

“就會裝死。真拿你沒辦法。”

終風咧着嘴,呵呵笑道:“終風打小就知道,娘子待人最是好了。”

“你也就是拿準了這點,纔敢這麼沒心沒肺。倘有一天離了鄭家,你還像這樣?”

“終風發誓,永遠不會離開鄭家,離開娘子。”眼神堅毅,語氣篤定,目視前方,一動不動。

突然,一個貌似熟稔的人影撞入了詩穎的餘光。

詩穎扯了扯終風,道:“你看那人,像不像一葦哥哥?”

終風攤手道:“大郎離開鄭家時才六歲,如今都十幾年過去了,誰能記得?”

“我記得,”詩穎道。語氣是那樣不容置疑,“你在這等我,我過去看看。”

“可是……”終風不肯。

“別可是了。不會有危險的。”嘴巴還沒閉上,已拔步就走。

“娘……”終風終是放心不下,也跟了上去。

“一葦……哥哥?”詩穎追上了那人,試探地問。

“鄭小娘?”那人脫口道。

“我是。你真的是一葦哥哥麼?”

“是。你還記得吧?六歲那年,我和阿孃要離開鄭家,那時你還死活不肯呢。”

“是了!是了!你是一葦哥哥!”

“這些年,你還好麼?”二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出了這個問題。

“你先說。”詩穎讓道。

“挺好的。小娘你呢?”

“哈……也好的。我現在有名字啦,鄭詩穎。詩書的詩,聰穎的穎。”

“很美好的名字呢。才兼詩書,聰穎過人。”

“一葦哥哥今天是一個人來的麼?”

“和幾個朋友一起的。他們去水邊‘關關雎鳩’了。我不寧耐,一個人離開了。”

“詩詠關雎,乃君子思慕淑女之意。一葦哥哥的心裏,竟沒有心悅的淑女麼?”

“……”

“……”

一陣沉默,後面剛追上來的終風笑得如銀鈴一般,道:“一葦哥哥心裏有沒有心悅的淑女,終風不知道。娘子心中一定有心悅的君子,這終風卻知道。”

詩穎急忙用眼刀示意她,可終風哪裏會怕?這也是詩穎向來慣壞了她,才釀成今日之事。

“反正終風是不能在百步之外一眼認出十幾年沒見過的人。”終風用莫測高深的口氣,幽幽地說道。

只這一句話,便提醒了兩個人。蘇一葦和鄭詩穎各懷心事,雖然還是不說話,卻同方才大不一樣,這個便叫做此時無聲勝有聲,一切盡在不言中。二人眼對眼,心對心,眉目之間,春情漸展。

這一日,他們在伊水邊說了好多,幾乎把小時候經歷的樁樁件件都回憶了個遍兒。

臨了,蘇一葦道:“蒹葭蒼蒼,白露爲霜。”

鄭詩穎也回道:“摽有梅,頃筐塈之。”

終風在旁亦接口道:“終風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願言則嚏。”

—弌終—

至晚,二人辭別,蘇一葦、終風騎馬而回,鄭詩穎依舊坐上油壁車,轉回鄭家。

行至上午她與崔槿分手的地方,終風遠遠便看見穀風正倚在一棵樹上,閉着眼睛,像是睡着了。馬兒則系在邊上,默默在那吃草。

“穀風——”終風大聲喊道。

靠在樹上,吹着涼風,古風只是在假寐,所以一聽終風的呼喚,馬上就睜開眼睛,揮手迴應。

終風拍馬走到,問:“你怎麼還在這兒?夫人呢?你讓她一個人回去了?”

穀風神神祕祕地回答:“悄聲。夫人在這邊過去的一處院落裏。我去叫她,你叫娘子先等着。”

原來穀風之前被崔槿叫出來放馬,待馬吃得實在吃不下時,她便回了小蘇家。卻見大院緊閉,無人應答,她有些擔心,便悄悄翻過牆頭,進入院中,還是沒見着一個人。萬般無奈之下,只好一間一間屋子地找,好歹在一間廂房外聽見了點碎碎的人聲。可她已經犯了私入人宅之罪,論律可處司空城旦之刑,白天修長城,晚上舂米。此時若聲張起來,於主人面上須不好看。左思右想,生出一計,撿起幾塊石子兒,往房頂上扔,然後又從上面滾下來,一一掉在了發出聲響的那間屋子外邊,做完這些,她馬上抄近道重翻出去,然後大力敲打院門。

果然,裏面的人先是被屋頂掉下來的石頭吸引出來,接着便聽到了敲門聲。

小蘇理了理稍顯蓬亂的雲鬟,順了順兩邊的鬢髮,又擦去額角的細汗,整了整衣裳,凌波微步般走向大門,下了門閂。略有點鈍鈍地說:“啊……放馬回來了。”

這時崔槿也走到門前,對穀風道:“我還有些話要對蘇夫人說,你到上午和娘子分別的地方候着,只要看到她回,便來告我。”

夫人的話好像聖旨,根本輪不到穀風違抗,於是就有了剛纔的那一幕。

穀風拔馬返回,此時距上次離開已有三個時辰之久了。於是這回門便沒上閂,裏面崔槿和小蘇正在對弈。

穀風覺着有哪裏不對,一時又說不出來,細細端詳許久,才恍然發現,這小蘇和之前看到,大有不同。衣服換了一件新的,而且看款式明顯比之前的要時興許多,質地用料也要好上許多。兩靨的桃花嬌豔欲滴,也不是先前看到的模樣。

“娘子到了。”穀風偏過頭看向崔槿。

“好。回吧。”崔槿既沒轉頭,也不動身,只這樣回了一句。然後纔對對面的女人道:“我回去了。”

“好。”女人的面上,沒有波瀾。與初見時的焦急、刻薄已大相徑庭。

崔槿從暖玉棋罐中抓了一把棋子兒,兩眼盈盈地望着女人,說道:“這一局棋還未下完,改日繼續。我拿走一把,這棋就不完整了,你也就不能破壞現在的局面了。”

說完,把手中的棋子遞給穀風。穀風接過,攏入袖中。這才注意到,夫人那一手如削蔥的五指,竟變得平平的,一丁點兒指甲都沒留下。可她明明記得,早上來時還是有的。

“走吧,穀風。”隨着這一聲落下,小院又重新回到了往日的涼薄光景。

—弍終—

崔槿四人回到鄭家,天已透黑。鄭允見了,倒也沒說什麼。只是問她們有沒有在外邊用過晚膳來着。詩穎回說吃了,崔槿也說吃了。只苦了穀風,在道上捱餓喝風。可她也知道,夫人之所以叫自己等着詩穎,便是要和她一起回家。這樣看來,夫人並不想讓郎君知道自己去了那個地方,那自己若說沒吃,便立刻戳穿了夫人的謊言。這事兒,卻是萬不能做的。於是也說吃了。

那時一日是吃兩餐的,朝食和晡食。大概是上午巳時和午後申時,所以她們說吃了,鄭允也就沒起什麼疑心。

等終風、穀風都下去了,詩穎突然走到鄭允跟前,有話要對他說。

“爹爹,先時你曾說要與穎兒尋門親事,穎兒說自己年紀尚幼,沒有應承……”

鄭允吃了一驚,“嗯?穎兒這意思,現在可以了?是誰家的小郎,能入我們穎兒的法眼啊?”

“也不是別人,爹爹知道的。”

“爹爹這些年被禁錮在府中,就算是說親,也只能請冰人倩代。之前你既不同意,爹爹便沒有叫來,如何會知道?”鄭允委實不解。

“這個人爹爹一定認得!”

“你倒說說看。”

“他就是阿孃的兒子,一葦哥哥。”

鄭允一聞這四個字,頓時如同砸下一個晴天霹靂,呆立半晌。渾身發抖,體如篩糠。他強力抑制住自己的情緒,轉身問崔槿:“你們今天去的地方,不是什麼伊水,是那處院落吧?”

穀風知道崔槿去了哪裏,詩穎卻不知道,於是便大剌剌地說道:“去了伊水的。穎兒就是在伊水邊一眼認出一葦哥哥的。爹爹你說這是不是前世註定的緣份?”如果只是說這一句,事情還有得收拾,萬萬不該的是,她又補了一句:“不過娘娘身子不適,沒有同我一起。”

鄭允突然仰天大笑起來,定定得凝視着崔槿,道:“你終於還是忍不住了。既然如此,那我們之前的約定便不做數了。”回過身來,對詩穎道:“穎兒看上了別個什麼人,都可以。蘇一葦,絕對不行。他是你乳母的兒子,人所共知。我們鄭家堂堂閥閱之家,傳出去豈不讓天下人笑話我們自輕自賤、自甘墮落?恐怕他們的大牙,也要笑掉一半。”

“就因爲這個原因?”詩穎簡直不可置信,那個雖然要求很嚴格但卻無比疼愛自己的父親,和眼前的是同一個人麼?

“嗯。就是這個樣子。所以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免得自傷自悼,苦的終還是自己。天兒不早了,回房休息吧。”

詩穎頹唐地拖着步子回了自己的房間。現在就只有崔槿和鄭允了。

“詩穎是無辜的,能不能……”

“那我又何辜?你怎麼能……”

……

—弎終—

“崔槿,我現在有些佩服你了。你這招用得好啊。讓我們的女兒愛上‘你們的兒子’,兩家變一家,你們就又可以生生世世在一起了。真是好一個如意的算盤吶。你自己倒想想看,你們的事情可是能見天日的?我當年讓她走,是不是爲了你好,也爲了她好?”鄭允陰陽怪氣地說道。

“你可別噁心人了。當年若不是你對小蘇產生了非分的想法,她會對我形影不離以躲避你的禽獸之行麼?她不同我形影不離,我們又怎麼會……”崔槿似是動了怒,這些話,她本來是準備永遠深埋心底的。

鄭允一時語塞。當年小蘇一來,確實讓他產生了悸動的感覺,否則斷不可能未經考察便直接徵她爲乳母。崔氏自小患有細疾,身體不大好。是以夫婦之道便難以時常躬行。鄭允正在方剛之年,難免有吃不夠之憂。可鄭家雖是大戶,卻不及清河崔氏門第高大,那納妾收房的心思,萬不敢起動。後來崔槿好不容易懷上一胎,視若奇珍,更是小心翼翼。屈指一算,他竟有一年時間未近女色。此時小蘇從天而降,不啻沙磧中找到了甘泉,對鄭允而言,若得一近玉體,死無憾矣。所以崔槿這句話,倒可可得擊中了他的軟肋。

見鄭允不說話,崔槿又道:“還有,詩穎能碰到一葦,我事前根本不知道。你莫把所有人都想得那般心機深沉。何況你也不是沒看見,那時一葦要走,詩穎拉着他的手,一毫不肯鬆放,這等的深情,也難怪她今天能相見即重逢了。這既是他們的前緣羈絆,又是今日的緣份註定,你又何必把上一代的恩仇愛恨遷延到下一代呢?再怎麼說,她還是你女兒。‘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我們被閹宦禁錮在家,外面世道又亂糟糟的,計深遠是談不上了。但至少可以給他們一個幸福的未來。你說呢?”

“夢想!”鄭允怒嚎道。

“你竟這麼恨我麼?”

“無關恨不恨。縱然沒有你們的事,我也不會答應的。”鄭允的語氣略略緩和了些。

“爲什麼?難道真是門戶之見?”

“這自然是一個原因。鄭家女兒下嫁乳母之子,你覺得天下人會怎麼看穎兒?這世上並沒有隔絕人煙的樂土,只要帶了耳朵,就會有無盡的流言讓他們聽到。這樣的話,你覺得她果真能有幸福可言麼?”

“都十幾年過去了,誰還能記得他們就是當年的鄭家乳母?”

“此事人所共知,豈能自欺欺人?”鄭允冷冷地說道,“你休天真了。還像個孩子一樣,可笑不可笑?”

“也許,我可以給她一個身份。我有一大姨,正嫁與河內蘇氏,有女三人……”崔槿沒有把說下去,她知道,鄭允肯定懂的。

“嗯。正好可以讓小蘇冒充你的姨妹,然後就是親上加親,豈不美哉?”鄭允順着崔槿的話往下說。

“這樣可好?”

“好!好得很!到時你們一家四口團團圓圓,其樂融融。天下還有比這好的事情麼?”鄭允諷刺道。

“此事若想成,除非我死了。”鄭允恨恨道。撣撣衣袖,回屋去了。

—亖終—

崔槿呆凝在原地,久之,又坐到了地上。

就這樣,伴隨着外面的喓喓蟲鳴,崔槿的腦子得到了空前的寧謐。竟不覺斜月偏西,永夜沉沉。

也坐夠數個時辰,漏刻行至午夜時分,穀風起來更衣,走到廳上,恰見當中影影幢幢的似乎有個人兒,心中大駭,以爲是樑上君子,暗道:“這賊卻也大膽,直楞楞坐在當廳,不知所爲何事。”轉而又想:“常言道,賊不走空,若果是賊,怎會呆在此處。”於是躡足而前,藉着微弱的月光,暗暗窺探。

崔槿的身形,穀風是最熟悉的,待漸漸近了,自然一眼瞧出。不過她也十分納罕,這深更半夜的,夫人跪在冰涼的地上是爲着什麼緣故呢?而且看樣子,已經跪了很久很久了。雖然寬大的裙襬把雙腳遮蓋得嚴嚴實實的,但只要想一想就知道,下半身現在恐怕已經麻痹無感了。

她先喚聲“夫人”,然後就過去攙扶崔槿。果然,甫一攙起,崔槿的身子便軟了下去。穀風無法,只好橫抱起她,往她屋裏走。

崔槿可當得上“身嬌體弱”四個字,由是穀風倒沒費什麼力氣。

把崔槿放下後,穀風馬上行個禮道:“請夫人寬恕穀風唐突之罪,卻纔實在沒有辦法,才如此斗膽,玷辱夫人玉體。”

“無事。”崔槿一邊揉着下肢,一邊安撫她。

聽到夫人說沒事,穀風一顆心定了下來,作勢便倒退,“既如此,穀風告退。”

“過來。”

“嗯?”穀風以爲聽錯了。

“到我身旁來。”崔槿重複道。

穀風這回確信自己聽清楚了,依着吩咐捱到崔槿的塌旁,低頭玩手。

“上來。”崔槿命令道。

穀風有些爲難,“這怎麼……”後面“可以”二字甚至沒有說出口。

崔槿卻不管不顧,猶自說道:“抱抱我。”

穀風把頭更往下低了低,兩隻手搓得格格響,腦子裏迅速把白天的事情過了一遍。很快,一個讓她很難接受卻又不得不相信的事實浮出了水面:難道夫人和那女子是……?她簡直不敢往下深想,這太驚悚了。

“對不起,夫人,穀風退下了。”穀風急惶地扔下這句話,慌里慌張地奔出臥室,關緊房門,倏忽就不見了聲影。

崔槿長嗟一聲,喃喃自語道:“果然麼,我們是人們眼中的異類、妖孽之屬。註定死後要墮入無間地獄[注8]的。既然如此,何妨槿兒替你先探探路呢?向日聞得人說,冥道艱澀難行,歧路衆多。槿兒腳蟹無力,若你先去了,怎尋得找你?倒不如早早在那候你。庶幾不致失散了也。”

這個夜裏,睡不着的其實並不止崔槿一人。

鄭允,在書房焦躁地走前走後,口中謾罵不止。

詩穎,在閨房裏對鏡自影,把鏡中人當作蘇一葦,一遞一遞地說話。

“詩穎”道:“一葦哥哥,爹爹不同意我們的事情,可如之奈何?”

“一葦”道:“我去勸阿孃對你娘娘說,讓她幫我們說說,你爹爹深愛妻子,有她幫忙分說,定會回動的。”

“詩穎”道:“可是今天我在說這件事的時候,娘娘沒有幫忙說一句話啊。爹爹還說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話。”

“一葦”道:“是什麼話?”

……

—㐅終—

“二人”正說得熱鬧,吱呀一聲,閤門開了。

“詩穎,睡了麼?”原來是崔槿。

“還未。娘娘也沒睡?”

“睡不着。”

“有心事?”

“娘娘有個問題問你。你真的很想和一葦在一起麼?”

“嗯。還在我們五六歲時,每天嬉鬧在一處,玩耍在一處,吃住亦在一處,騎竹馬,弄青梅。那時便在心中埋下情愫了吧。分別之後,這份悸動暫時息隱。卻在昨日重新破土而出了。”詩穎眼中有光,陷入美好的回憶之中:“娘娘你能想象麼?我離一葦哥哥至少有一百步遠,又已經十幾年沒見過了,卻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呢,也一下子認出了我。臨別之際,他給我念了《蒹葭》,我給他說了《摽有梅》。”

崔槿露出了一絲笑容,觸觸詩穎的髮髻,道:“《蒹葭》君子思慕伊人,《摽梅》少女炫嫁庶士,你們這是已經定情了麼。接着是不是就要‘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了?”

詩穎到底是少女,面皮薄,這話說得太露骨,很快就讓她紅了臉。嬌嗔道:“娘娘~”

“好的,娘娘知道了。早點安歇吧,娘娘也回屋睡了。”

旦日。

詩穎昨夜雖然睡了個至晚,卻起了個大早。梳洗罷,盤了個螺髻,再三在鏡中對照,描眉畫眼,貼花塗脂。好一番做作,正應了那句俗諺:女大十八變。

從從容容來到敞廳,給鄭允行過禮後,取出自帶的軟墊坐下。看樣子,是有話要說。

鄭允知道女兒要說什麼,決定先發制人,未等詩穎發言,搶着說:“非是爹爹絕情無義,向日小蘇鞠養穎兒,出力甚多,我一直感激在心,若說與一葦說一門堪爲良配的親事,花多少錢爹爹都願意一力操持。可爲什麼偏偏是你?你們的家室,實在是不匹。這個我昨日已說過了,不願再重複。你果真要置鄭家列祖列宗、置爹爹於不上不下的難堪境地?我膝下唯你一女,一旦棄家而去,以後叫我怎麼過日?”

詩穎抓住鄭允話裏的一處破綻,建議:“可以讓一葦哥哥入贅吖。常言道,一個女婿半個兒,爹爹既保住了女兒,又白得半個兒子,不是一樁大好事麼?”

聽到這個提議,鄭允卻是哭笑不得,“木朝律法,贅婿比庶民還要更下一等,不準出仕爲官,不得與良人同席,國家有徵伐、徭役,贅婿都是首當其衝,你希望你的一葦哥哥遭受這樣非人的境遇?”

“那就沒有辦法了麼?”詩穎幾乎是在哀懇了。

鄭允搖了搖頭,“有。”

詩穎眼睛一亮,追問道:“什麼辦法?”

“你替一葦擇一佳偶,爹爹開開心心爲他們大操大辦,這一呢,此女嫁去,便如同代你而嫁一般,我想一葦是不會拒絕的。二來呢,只有他成了家,我才能放放心心替你尋個如意郎君,爹爹答應你,這個人選的度定,我會徵求一葦的意見。只要他不點頭,爹爹決不強迫你。而但凡他看上的人,只要穎兒同意,爹爹無有個不應的。如此一來,這位新郎君,便也算是代一葦而娶了。”

—六終—

“……”

“除此之外,再無他法。”鄭允一抖袖口,起身離席。

詩穎也以手撐地,一彈而起,追上鄭允,堅定地說:“穎兒是不會這麼做的。我寧可不嫁。”

鄭允有些動怒,發火道:“穎兒你真的要氣死我?跟你那娘一樣‘急’……”情緒失控之下,差點把最傷人的詞兒都說出來,顧及到畢竟是自己的女兒,後面“燕”的音纔沒有發出來。[注9]

“這可是你說的。你以後就牢牢守着屬於你的那幾間屋子,好好自思己過吧。”鄭允壓抑着暴怒,冷靜地說。

“這不用爹爹吩咐,我剛纔就已經決定這樣做了。”詩穎針鋒相對,毫不畏懼。

“你可想好了?從踏入這扇門的那一刻起,紅塵就再與你無緣了。也許你只是一時腦熱,等冷靜過來你就會發現,自己其實也不是那麼愛那個人,更不是非伊不嫁。那時你豈非悔不當初?”這話倒也算是鄭允的肺腑之言,可惜這個時候,詩穎是不可能聽進去的。

“不會有那麼一天的。”詩穎硬硬地頂了回去。

“好!好!你們都是好樣的!”鄭允一甩手,叫老僕:“傳我命令,從此以後娘子都待在自己的房裏,一日三餐,由人遞送。”

老僕道:“這……娘子何罪,竟要如此……”

“執行命令。”鄭允擺手制止了老僕。

這下,鄭允就同時失去了兩位親人。

早上鄭允起來,不見崔槿在屋裏,到底是二十餘年的夫妻,如何能徹底割斷呢?一晚上過去,也就不像昨日那麼氣了,他也知道崔槿只要和他置氣,一定就會窩在自己的繡房裏不出來,於是徑去繡房尋找。

打開門,進去裏間暖閣裏,只見崔槿衣冠端正,穿的是華貴無比,沉沉地躺在榻上。鄭允心中大疑,崔槿雖然身體嬌弱,從來卻沒有晚起的習慣,更不會睡得這麼死。一股莫名的恐懼立時襲上他的周身,他舉着顫巍巍的右手,過去觸摸眼前的睡美人。

指尖觸到的,是凊骨的寒涼,鄭允的心一下子沉到冰點。她,終於還是決定離開他麼?

鄭允一膝蓋跪倒在崔槿的塌前。

環視崔槿周邊,發現了一個小膽瓶和一封書信。鄭允拾起膽瓶,湊到鼻前嗅了嗅,是致命的毒藥。看來,她是服毒死的。跟着拆開書信,取出裏面的一張紙,只見上面寫着兩行字:

朕躬有罪,無以萬方;

萬方有罪,罪在朕躬。[注10]

—七終—

很明顯。崔槿這是用自己的生命爲代價,向鄭允換取女兒的終生幸福。

但對於鄭允來說,這個結果無論如何不能說是好的,他對崔槿再有不滿,也沒有到希望她死的程度,更不要說在他的心裏,愛她是始終如一的。也許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自己確實沒能好好壓制住內心的情慾,以致釀成這之後的一系列苦果。可是,如今佳人已逝,再也追不回來了,他又該怎麼辦呢?滿足她最後的心願,放手讓穎兒幸福?還是?

他越想越不忿,這歸根結底是誰的錯啊?如果不是穎兒愛上了她最不該愛的蘇一葦,崔槿何至於走上這條道兒?

遷怒,幾乎是人的一種本能,尤其是當一個人受了非常大的心傷時,遷怒的程度甚至可以吞噬掉自己。

當然他不是沒有給穎兒機會,但凡她能鬆鬆口,服服軟,他也就能做到不遷怒。於他而言,穎兒到底是女兒,而且還是他和崔槿的女兒,本來是該好好疼愛的,可是蘇一葦、小蘇,他卻無法原諒,若不是他們,自己的妻子、女兒可不還是自己的麼?

事情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呢?鄭允簡直欲哭無淚。

第二日。

鄭允對外宣佈,夫人崔氏,因偶感風寒,致染沉痾,竟一病不起,撇下他和女兒先走了。

女兒詩穎,無法接受孃親的早逝,自願此生投身佛門,從此深居繡閣,青燈黃卷、緇衣素食,終老一生。

第三日。

崔氏夫人,往日在鄉里樂善好施,慈悲待人,這樣一個人悄然歿了,鄉鄰大譁,轉天就傳到了小蘇的耳朵裏。

三天前她們才見了面,還有過遍及身心的交流,她最清楚,崔槿豈會突然重病纏身,撒手人寰。

“你到底還是拋下我自己去了。既如此,我又豈能讓你一個人走那條漆黑的冥道?你向來怕黑,又走不得遠路,我如何放心?”

於是對蘇一葦交代了幾番話,也從懷中取出毒藥,就水服之。很快便沉沉地睡去了。

這份毒藥,還是她們早就備好的。因爲她們素知,這樣一段不倫的孽緣,終究會有這麼一天的。

崔槿的死訊能傳到小蘇的耳裏,那詩穎“棄世”的消息自然也不會不跟着來。

一葦聽着娘娘的死訊,看着阿孃的死去,又知道了詩穎的境況,哪裏還有獨活的勇氣?

強撐病體,將母親安葬在新井邊上——那兒,有母親與崔娘娘的美好回憶。

此日夜中,蘇一葦撿起母親剩下的毒藥,整頓衣冠,向新井的方向磕三個頭,也追隨而去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即使被關在繡房,詩穎最後還是知道了母親的死訊,也知道了阿孃和一葦哥哥的噩耗:既然你們都走了,走向那極樂淨土,我也一起吧。

某日夜,鄭家唯一的長女鄭詩穎,暴卒於家中。

鄭允沒敢公佈她的死訊,叫下人還像以往一樣,每日兩餐,從房門的孔竇之中送入。然後夜裏他又偷偷去拿出來喂狗。

這樣行爲,一直持續到鄭允死後十餘年。

終於在詩穎“八十九歲”那年,鄭家正式宣佈鄭家大娘子尸解飛昇而去——時魏甘露元年也。鄉人崇敬其母崔槿,自然對她也多了幾分敬意,何況她在靜室“禪修”數十年,其功德亦大矣,便習傳呼其爲“孟婆”——孟者,長也。並構思了一個美好的故事:孟婆後來成了主管凡人三生記憶的上仙。

—餘音—

崔槿、小蘇、蘇一葦旋踵而亡,鄭詩穎繼之以後。天帝撫綏萬方,哀憫其情,遂派下鸞鳥仙鶴,降天帝條旨,授他們仙籙:崔槿爲蕣花仙子,小蘇爲流蘇仙子,蘇一葦爲冥界弱水擺渡人,鄭詩穎爲望鄉臺接引女仙。

—註釋—

[注1]劉宏,即後來的漢靈帝。實際上他並不是桓帝的兒子,也不是桓帝生前所立的太子,此處做了虛構。但劉宏“呼讓爲父”卻是史實。

[注2]《世說新語·文學第四》:鄭玄家奴婢皆讀書。嘗使一婢,不稱旨,將撻之。方自陳說,玄怒,使人曳着泥中。須臾,復有一婢來,問曰:“胡爲乎泥中?”(《詩經· 邶風·式微》)答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詩經·邶風·柏舟》)

[注3]東漢的三公是:太尉(大司馬改)、司徒、司空(御史大夫改)。

[注4]槿即木槿,又名蕣花(舜華),朝開暮謝。《詩經·鄭風·有女同車》:“有女同車,顏如舜華。”

[注5]杜甫《麗人行》。

[注6]上古漢語裏吾和五同音,和“我”音近(nga)。

[注7]《詩經·鄭風·溱洧》:「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就是蘭草,一名佩蘭、澤蘭;勺藥即芍藥。

[注8]即阿鼻地獄。是地獄的最底層。

[注9]“急”和“燕”切音即“賤”。

[注10]《論語》“堯曰”篇中商湯祭祀天地時說的話。用在此處的意思是:不要因爲我犯下罪過而遷怒詩穎;詩穎即使有錯,由我一個人來承擔(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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