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系花的三個月

  我在全寢小聚的酒席上宣佈我要在三個月之內把系花搞定時所有人一瞬間靜了下來,然後沉默片刻,然後放肆地爆笑,一邊喝酒一邊開始了對我的無情嘲笑.而我一邊喝酒一邊冷冷地聽着他們的無情嘲笑,在他們安靜之後慢吞吞地說:即使是混混也有喜歡別人的權利.你們看我象條不自量力的狗,我看我自己象條墮入情網中的不自量力的狗.

  那年我大四,我們全寢都是自費生,爲了兩到五分多交了三萬元學費的失敗男人.我們又是酒仙,又是戰神,翹課喝酒打架作弊聚賭無所不爲.其他同學遠遠地躲着我們.和別人想的不太一樣,我們不孤獨,我們極爲冷靜地看着自己,並且證明了任何環境下的任何人都不會缺少朋友.


  系花和她的朋友們和我們不一樣.她們勤奮學習,愛好廣泛,關心國家大事,見到老鼠就尖叫,並且不少都被保送讀研.在她們看來一所大學總不可能都是正經學生吧,總應該有一批搗蛋分子吧,搗蛋分子應該就是不知羞恥地糟蹋父母血汗錢的自費生吧.在大家按例都這麼看我們之後我們屈服了.並且相當於慣性一般地擔當起了搗蛋這一重大責任,至少我們可以證明學校保安不是吃閒飯的,在他們和我們交上朋友以前.


  當痞子有一個明顯好處,普通人說一千句好話都可能沒人注意,而痞子們只要說上一句,大家就都會肅然起敬:哇,想不到這傢伙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喜歡上系花的.在確信無疑地知道自己喜歡上了系花之後,我曾經在學校的花圃前閉着眼睛折了一根花枝,一片一片地往下掰葉子.她接受我,她不接受我,她接受我,她不接受我,只剩一片葉子了,掰下去她就不接受我.我懷着一絲傷感與失落掰下去,仔細找找,還有一片小得不成形狀的.於是大喜,輕手輕腳的撕下來,然後發現另有一片更小的,然後發現只要你有顯微鏡和足夠的耐心,可以一直撕到細胞,而其過程中必然面臨一個多少細胞以上纔可以稱之爲葉子的哲學問題.我很煩躁地把空枝扔到地上,轉身要走,被早已埋伏一旁的門衛老大爺叫住罰了五塊錢.


  後來我也設想過很多細節和情景.比如她在晚自習後回宿舍的路上被人截住並調戲,而且老天有眼被我撞上了,我把那批流氓打跑.可是且慢,平常打架時我一人打跑三五個很大程度上是因爲大家知道我是痞子無賴,他們承認痞子無賴應該能打跑正經人,於是退卻了.在對方不知道我是痞子無賴的情況下一對三或者一對五無異於自尋死路.又或者她外出過程中忽然得了重病,老天有眼又叫我撞上了,於是我急得瘋狗一般把她送到醫院,天啊,我怎麼這麼不是東西呀.況且系花結實健康得估計可以活到九十二歲.又或者她在全班春遊划船時掉到了松花江裏,又是老天有眼我救了她.可是她會游泳而我卻不會呀.所以我一提要追系花,全寢兄弟看我的眼神一定是認爲若要成功,老天有眼是遠遠不夠的,老天應該至少和我有直接血緣關係.


  班主任常常喝罵我們.我很感激她從沒當衆這麼幹.如果人受的失敗挫折太多,會認爲此生已定而失去任何干勁的話,應該就是指我了.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基本上是幹大事業的人應該如何如何,可是,爲什麼我一定要當幹大事業的人呢?她也經常深入淺出地舉例子,舉得最多的是這麼一件:某人自以爲是很久了,忽然發現自己被人瞧不起,於是發憤努力,終成一代大家云云.我每次聽完之後都想:這種笨蛋居然爲了別人的一句評語狂熱地做了十幾年自己根本不喜歡的事,換了我打死也不幹.


  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和系花一起去借書,我當時一定認爲老天大概真是我親爹親媽之類.可是我們借的書似乎換了個個兒,我借《時間簡史》,她借《倚天屠龍記》,她看我的眼神象在看一條毫不相干的狗,輕描淡寫地說:你也借這種書看?


  我只有一次引起她注意的回答機會.這難不倒我.我是全系寫情書的第一聖手.我也一樣輕描淡寫地撒謊:我借書又不是爲了看,是爲了顯得有深度.


  一絲笑意在系花臉上盪漾開來,她在心裏已經認爲我是個傻瓜了.可是除此之外,任何回答都只能讓她認爲禮節性的對話已然殺青而不再理我.果然,她帶着淺淺的微笑再度開口:我以爲你們應該很喜歡看武俠小說之類的.


  武俠小說……上乘武功動輒練個一百幾十年,練成了再去殺人,你覺得很有意思麼?我的語調平靜,但心頭有如鹿撞.在那一剎那間我願意用剩餘的全部生命換她一句回答.開口吧,小姐.我虔誠地想.


  系花把頭轉了過去,顯示她美妙的脖子和肩膀,然後她低下頭填寫借書卡,頭髮垂下來遮住了半邊臉.圖書管理員是個中年女同志,她十分威嚴地望着我們.我想系花大概生氣了.也好.不能讓她高興快樂如沐春風,把她氣個半死也不錯.更重要的是這種奇談怪論她以前一定沒聽說過,而人們對新鮮事物總是抱着絕對好奇心的.那一刻我一點不否認我是在處心積慮地勾引系花-------如果應該有愛情的話,我們爲什麼不盡力將它營造得蕩氣迴腸呢?


  在我全心全意的盼望中系花仍然沒有說話.我一向具有在任何情況下控制局勢的能力,但此時我真的心亂如麻.她可能認爲自己被冒犯了.所以我又接着問:是你自己喜歡看還是別人推薦的?


  室友推薦的.她們說金庸最近很紅.系花擡起頭來望着我.


  你是看書還是追星?我說完之後不理她,轉向管理員同志:請再給她拿一本井上靖的《蒼狼》.


  此時身後的門開了.回頭,是本系號稱"東方蓋茨"的大牛人,整天叫囂乎南北:中國不是人呆的地方!要去就去美國!我一向討厭挖空心思想改變自己國籍的人,並且我知道"東方蓋茨"這個外號,國內大概有上萬人頂着呢.但現在他和系花說說笑笑,最後兩人挽着手走了.臨走時系花回頭向我一笑:謝謝你推薦的書,我會看的.我也笑笑:沒關係.笑的時候我非常害怕自己的眼淚會把擠出來的那一點快樂蓋住,或者會控制不住抄起凳子對"東方蓋茨"狠下毒手.但我還是平淡如水地目送他們出了門.


  當晚喝酒的時候寢室老大悲天憫人地對我說:別費勁了.系花有的是人追,你沒戲.她看不上你.


  就是因爲追不上,追着纔有意思啊.我喝了一大口,又說:就好比喝酒,要是喝不醉,有什麼意思?


  但那天晚上真的喝醉了.第二天醒來時頭很疼,據寢室的兄弟說我除了摔碎一個酒瓶之外並沒幹其他特別的事,睡得很濃,象豬一樣.我當然不信.


  還有幾個月就要畢業了.離愁別傷使所有的同學一夜之間變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也包括我們這些痞子學生.那段日子啤酒的消費量是相當驚人的,學校甚至傳出了某人二十四瓶不倒或二十瓶不倒之類的神話.在大學裏任何兩個畢業屆的學生都應該至少喝過一頓酒,於是我也很自然地同這些傳奇人物碰面了.我最多隻能喝十瓶,但我把這些傳奇人物都放倒了.在隨後的幾周裏我又成了新一輪的傳奇人物,外界風傳我二十四瓶不倒,最終,我也被放倒了.本人成爲歷史而傳奇還在繼續.大家相信總會有人二十四瓶不倒.


  我一直也沒機會問問系花到底看沒看我推薦給她的《蒼狼》.愚人節快到了,別人已經在興致勃勃地準備新一輪的騙人計劃.我想我該在那天送封情書給她吧.就算被拒絕了也不至於臉面丟盡,而且還有一個可以騙騙自己的理由:愚人節麼,興許她也在撒謊呢.但隨即發現無論她怎樣回答,自己都陷入了哲學中的二難命題.於是乾脆想也不想.約她看場電影吧,請她喝杯咖啡吧,帶她去通宵蹦的,或領她滑輪滑摔斷自己一條腿,那都是沒品位的傢伙們乾的事,何況系花也一定久經沙場,進攻重重防備中的敵人是危險的.


  這一段日子系花令我了無生趣.我之所以沒有卑躬屈膝,阿諛奉承地跪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唯一原因是我認爲如果你這麼幹能追到一個女孩子的話,那她一定不值得你追.但是從古到今,相思都是件風雅地折磨人的苦事,單相思都是件毫無風雅地折磨人的更苦的事.老大之流見我意志消沉,早已在外面向他們能搭得上話的每一位女生瘋狂鼓吹我才情橫溢,英俊不凡,錦心繡口,從一而終等等.我相信如果對方稍微無知一點的話他們絕對敢吹牛說我光榮地參加過抗美援朝.這麼幹的效果當然是愛歸零,恐怕沒有哪個女孩子會相信這樣的彌天大謊,即使相信了也不會自己送上門.小說裏寫的愛情故事都是假的,我認爲.


  應該和她說.又是酒席,老三語重心長,一手執酒杯,一手摳腳指頭逢.


  幹嗎要說呢?這個過程我已經覺得很快樂了.愛一個人也是幸福.我強詞奪理,同時斬釘截鐵地謝絕了他用剛剛摳腳丫的那隻手遞過來的雞翅.事實上我很怕.我很怕失敗,我怕她哈哈大笑,說:你這樣的也敢動這種心思?我更怕她微微一笑,說:對不起哦.我還是學生我沒考慮過.更何況蓋茨大牛人也列席了這次飲宴.他迷惑地說:老趙要追人了?我怎麼沒看出來?說說,我幫你想辦法.我們寢室的人當時就把酒噴了一桌子,讓他該喝喝,這種事攙和不得.老三將我沒接的雞翅放到自己嘴裏,恨的我只想剁了他那隻手.


  現在可以說說大牛人了.我近來發現他除了是系花的當前男友和一心想出國之外別的地方還不太討厭.尤其是酒德不錯而酒量不行.再加上因爲我的關係,我們寢室的人一見他就討厭,所以但凡喝酒有他,他一定最先倒下.今天他也照例倒得一塌糊塗.我帶着些許厭惡之情揪着他的領子把他弄回自己的宿舍,攤在牀上.剛想走又被他一把抱住了.他在我耳朵邊噴着酒氣說:你們都是好人,你們不是敗類.我爸那樣的纔是敗類.


  因爲他這一句話我沒走成.我留下來聽他胡說八道.第一次知道了這個一心想出國的人是西北某鎮鎮長的兒子,他所有關於中國沒希望,要去美國的思想得自他父親的一體傳授,其實他很迷惘.他母親死了六年半了,他那位擔任鎮長的家嚴大人幾乎每年換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伴.最後他哭起考妣來,然後猛吐一氣之後沉沉睡去.我看着他呆板的臉默默地想:對不起啦.我要撬你的女朋友.


  事實上這件事要操作起來是極爲艱難的.倒不是由於他們如何如膠似漆,而是我在學校的劣跡如果傳到家鄉,足以把我家祖墳的土氣黑.在學校裏怎麼樣就更不用說了.可是我又能怎麼辦呢?我沒追求,沒前途,沒錢.在這個人人一心想升官發財出國成名的社會裏單薄幼稚.除了追尋我自以爲是的愛情,我還能幹些什麼呢?


  我真正有勇氣向系花發起進攻是在四月初.愚人節過了,我沒上當,也沒騙人.系花倒是上了一百多當,可是她不在乎.當天至少有二十個以上的男生對她說:我愛你!天知道是真的假的.


  我已經習慣於沒事時上系花所在的設計專教亂轉一通了.每次看到各忙各的同學,我總是覺得很傷感.人想升官發財沒什麼不對的.幾千年階級鬥爭還不是爲的經濟利益?我這樣對自己說.不想這麼幹的人被認爲是無能,我就當個無能的人吧.


  那天我象往常一樣推開了那間設計專教的門.教室裏很暖和,有很癢的微風,可是隻有系花一個人在.她擡起頭來,我鼓起勇氣說:有間事我想和你商量.


  說吧.系花的眼神之中沒有一絲慌亂,不安或激動,連憎惡也沒有,就好象一個等着和戰士談話的指導員.一瞬間我心涼如水,剛剛的任何激情都煙消雲散.我語無倫次,虛脫一般地說:我想找你借點錢.最近喝酒喝得太兇,我們宿舍好幾個人都沒錢吃飯了.


  多少?


  三百吧.我隨口報了個數.在大學裏沒錢了並不意味着你有可能餓死,只會意味着天天有人請.可是我能說什麼?我必須找一個藉口把談話繼續下去.


  什麼時候還?


  好現象.要是打發一個痞子惡棍的話這一句根本不用問.於是我說道:下個月我家寄錢來時.


  那你下個月怎麼辦?


  再借.再不成就找個人管我飯.除非這個月你管我飯.


  一絲紅潮涌上了系花的臉頰,不知道是憤怒還是害羞.她把正在寫着的什麼東西合在書裏,站起來,夾着書本說:你在這裏等,我去取.


  我目送她離開教室,即使她把寫着的東西留在這裏我也絕對不會去看.我是痞子沒錯,但不見得道德敗壞.


  等她回來時教室裏已經多了好幾個人.她把三張百元大鈔遞給我時所有的人都屏息凝氣,並且在心裏暗暗地期待着發生些什麼.系花把錢給我之後忽然開口說道:《蒼狼》我看了,寫的特棒.再推薦幾本給我吧.


  想看什麼就看什麼吧.我心不在焉地說.一百年後沒人會追究你看過什麼書.


  系花奇怪地看我一眼:你的思想怎麼總是那麼灰色呢?


  灰色?我淡淡地說:不是灰色,只是這世界上有些遊戲規則我不想遵守.


  系花又是奇怪地看我一眼.什麼遊戲規則?


  我注視着系花很久很久,也許只是片刻.然後一種英雄老盡的笑容在我脣間慢慢升起.說了你也不懂.你還年輕,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


  你呢?你不是麼?你比我還小着三個月呢!系花的聲音裏有被人輕視的憤怒.那一剎那間我想擁抱她.可是我沒有,我只是略帶傷感地說:沒錯,我也是早晨八九點種的太陽,可是不湊巧趕上了持續一整天的日食,這是沒辦法的事.說完之後我轉身出了專教.


  教室裏立刻傳出了噓聲笑聲和嗡嗡聲.我站住,再次推門,已經有幾位從座位上站起,擺出了迫不及待地衝向系花問個清楚的架勢.一見到我他們立刻象被點了穴道一般定在空中,滿眼好奇化爲尷尬,片刻之後才坐了下去.我關門退出.


  剛走了兩步門在我身後打開,系花追了出來,在我面前站住,欲言又止.


  什麼事?我問到.


  下個月要是你沒錢吃飯了就來找我.我管你.她臉上的紅潮還沒退盡.


  死也不吃女人的飯.


  你……


  我看着系花又急又氣的樣子暗暗好笑.道歉地說:別生氣,我也想,可是你會瞧不起我的.說完不等她回答,徑直下了樓,留在身後的是整整一春的寂靜.


  流言總是傳得比風還快.當天晚上有關我要追系花的傳聞就已經街知巷聞了.同學們不問我,去問我同寢的兄弟:真的?老趙要追系花了?從老大到老七個個都被煩的頭大如鬥,最後在門上帖了張條子:所有探聽老趙是否要追系花的人概不接待!!滾!!!!那個斗大的"滾"字是用紅墨水寫的.這一來反而弄的欲蓋彌彰,坐實了老趙就是要追系花,然後眨眼間就流傳出了無數關於老趙如何死纏爛打,一天一束花,一天一首詩,一天一封情書,給系花打飯佔坐買飲料等等故事,在不同的故事裏我在同一時刻幹着幾樣互不搭邊的事,男生們在告知女生們這一大消息時振振有辭:真的!怎麼不是真的!當年我追你情書還是老趙寫的!他一天寫不了一封咱們學校沒人行了!然後女生就粉拳加之:情書也不自己寫,你好討厭哦……


  那幾天我真是恨透了這批快嘴.他們簡直是爲了傳播小道消息而傳播小道消息的.可我沒別的辦法,只能寄希望於一貫常理,流言不理它自己就會消亡。可我錯了,兩天之後我的態度又滋生了新一輪謠言:聽說沒有,老趙被系花甩了!真的假的?能騙你嗎?那天我親眼看到系花退給老趙三百塊錢飲料費!!天啊……………………………


  所有的傳播活動都是在揹着我進行的,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東方蓋茨大牛人大牛人對我的態度忽然間惡劣起來,與我相遇時立刻把頭高高揚起,還不忘在鼻子裏噴出一個"哼"字。他一定跟系花編造了無數關於我的壞話,可他錯了,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面前往死裏詆譭一個男人只會使那個女人保持對另一個男人的強烈好奇心。換了我一定會輕描淡寫的說:老趙?這人不錯,就是有點懶於上進些,我們常在一塊兒喝酒的。我本來不預備理這個沒經驗的傢伙,可有一天我去系花專教時聽到他在裏邊破口大罵:老趙這人,不是個東西!


  我推開門,他第一眼就望見了我,眼神在一瞬間變得有些羞愧,但立刻就再度怒氣衝衝起來。


  我帶着微笑走到他面前:蓋茨,我哪裏得罪你了,你告訴我好不好?我以後好改進。


  蓋茨的臉一瞬間漲得通紅。你……………你沒得罪我!我就是罵你!罵你不是東西!你能把我怎麼樣?


  不能怎麼樣。我依然微笑着回答:罵我的人很多,要是一個一個非得怎麼樣下去,我就幹不了別的事了。你儘管罵,嗓子累了我請你喝杯芬達。


  蓋茨好象一隻鬥雞一樣盯着我,但據我多年的對罵經驗來看他是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他忽然衝到我面前揚起右手,但立刻被幾個人牢牢地抱住了。同時有兩個同學一臉惶恐地擋在了我身前。動彈不得的蓋茨立刻把話題轉向了我祖宗八代的性行爲上。忽然他住了口,盯着門口不動。我轉回頭,系花不知什麼時候進來了。


  對不起。我收起笑容,誠誠懇懇地說:剛剛我和你男朋友吵架了。


  他不是我男朋友。系花的聲音冰冷無情。


  一瞬間蓋茨又掙紮起來,破口大罵:不是就不是!誰稀罕你這種貨色!我又不是找不到女朋友!家鄉等我的多了!我還要出國!不是就不是!!


  系花轉身快步跑出了專教,我追出去,教室裏又響起了蓋茨夾着哭腔的罵聲。以後他會明白的。不管他罵什麼,所有人都只會當他是在放屁。我在樓道拐角處追上了系花,她站住了,雙肩一抖一抖的。我寂寞地靠在牆上,我的手帕已經髒得厲害了。忽然她轉過身來掄圓了對我就是一嘴巴。可惜的很,我能征慣戰的身體比思想還快地抓住了那隻猛抽過來的手。她抽了一下沒抽動。


  放開我!系花大喊,整撞樓都支起了耳朵。


  放開可以,我相當冷靜地回答:但是你要答應不再打人。


  她點點頭,我放開手,瞬間她又是一個大嘴巴抽了過來,這次她本來有機會的,奈何我的手還沒放下,而且她的眼神也告訴我她沒想好事。於是那隻手又被抓住了。隨即我小腿迎面骨上一連捱了幾腳。我一邊捱打一邊說:打我沒有用。真的恨我就想辦法傷害我。然後我放開了她的手。系花反而冷靜下來,綹一綹頭髮,頭也不回地轉身下了樓。我回過身,幾道門洞同時有腦袋縮回,然後門關,然後響起一片嗡嗡的議論,中間夾雜着蓋茨的破口大罵聲。


  隨後的幾天很平靜,我打聽到了系花的呼機號碼,還象平常一樣夜夜喝酒,並且打聽到蓋茨最近變得特別能喝,有望創造一個新的不倒神話。隨後季節變換的風把日子吹到了五月,當淅瀝瀝的雨聲第一次響徹不眠之夜時,我覺得我憂傷得好似只有十七歲。


  然後我出去,找了個公用電話給系花打傳呼。


  一定過了很久。地下的菸頭可以掃成一堆時系花從校門方向慢慢地走了過來。再近些可以看出她淋了雨,頭髮和衣服緊緊地裹住了身子。她裝作沒看到我一般信步走來,在擦肩而過的一剎那,我輕輕地說:我已經給你打了五十二遍傳呼,這是收費單。


  她站住了,看看我,把收費單拿過去揉成一團扔掉,繼續走。我在她身後大喊:給我一分鐘說話的機會!


  系花停下,擡起手腕,開始看錶。我說道:我那天去教室只是想還你錢。


  她不動,繼續看錶。


  我有些着急,一些話沉鬱在我胸口,想說又說不出來。我繼續說:這個月你不用管我飯,我給廣告公司畫了個版面,掙了些錢。


  她依然不動。我在惶急之中似乎聽到了滴滴答答的時間流逝聲。天啊,延長這一分鐘吧,事後你可以一年換一秒。我一點一點地冷靜下來,說道:除了我媽和我妹妹,你是第一個打我的女性。


  系花雙肩一聳,不會是在哭吧,一定是在笑。我反而徹底平靜下來,悠悠地說道:我喜歡你,我想追你。我說完了,你走吧,回去換件衣服。


  一分鐘還沒到呢。系花忽然說。在雨聲之中聲音完美得不象是世間人。還有什麼要說的?她問。


  還沒到?我詫異地問。又想了想,實在是想不出什麼要說的了。於是我說:沒有了。


  不請我看場電影?喝杯咖啡/或者輪滑蹦的什麼的?系花問到。聽不懂聲音背後的表情。


  那些事都太沒品位了。我沉吟着說道。今天報紙上說有個老幹部死了,咱們去參加遺體告別吧。


  系花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我說的是真話,我現在思維遲鈍,想不出什麼更好的主意。她問:那老幹部你認識麼?


  ……不認識。我說。


  遺體告別儀式什麼時候?


  明天上午,要翹兩節選修課。


  翹四節吧。我想看電影。


  那一分鐘到沒到?


  還沒到。


  老天爺啊。我叫出聲來:你真的聽見我的話了?


  ……什麼話?


  剛剛我用剩下的壽命做籌碼,讓老天爺把這一分鐘延長一點,看來他聽到了,說完了這句話我大概就要死。我一邊說一邊走到系花身後。


  不會那麼嚴重吧。系花轉過身來:現在你是不是想讓老天爺把你剩下的壽命還回來?


  不。我希望這一分鐘無限拖下去,然後再把我剩下的壽命還回來!


  系花笑得直不起腰,你真的相信有老天爺麼?我就是了。剛剛我的表忽然停了。


  你……


  整個遺體告別過程莊嚴肅穆。我只要沉下臉,往那兒一擺就是一幅沉痛哀悼的表情。奈何系花一直忍不住在偷樂。我一邊夾緊她挎着我的胳膊,一邊悄聲的告誡:嚴肅點。咱們這是在約會。--別樂了,那邊已經有幾個人在對咱們怒目而視了。系花很服從地點點頭,然後繼續偷樂。好容易捱到了遺體旁邊,我很恭敬地放下一朵小白花,拉着系花落荒而逃。


  電影太沒意思。我們看了一半就跑出來了,坐在臺階上喝汽水。她拿着我的手剪我的指甲玩。


  你將來打算去哪兒?她忽然問。


  天涯海角地跟定了你。我信口回答,眼睛注視着來來往往的人羣。


  真的?系花停下來看着我。我放肆地親親她的臉,她也親親我的。然後沒頭沒腦地說:你用的是舒膚佳香皂。


  神。好靈的鼻子。我說,你一定是天上一位神仙下凡。


  哪一位?


  ……二郎神麾下那一隻哮天犬。然後我在她踢打我時順勢抱住了她,讓她躺在坐在我身上,理理她的頭髮。她無限柔情地看着我,最後嘆了一口氣:知道嗎?在圖書館那次我就對你特傾心。現在你越來越有趣了。--放我下來。


  不放。


  放我下來。


  我要一直抱着你直到變成雕像。


  那一刻系花絕對是意亂情迷的,我覺得我可以想怎樣就怎樣。但我沒有怎樣,因爲我只是個痞子,不是敗類。我痛罵自己無數遍之後太息一聲:下來吧,該上的課還得回去上。


  不。你說過要一直抱着我變成雕像的。


  那我把你抱回學校去。


  系花驚叫一聲,身手敏捷地從我身上蹦了下來,察覺到自己的失態之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不出所料,學校裏早已亂成了一鍋粥。我翹課很正常,系花翹課可是開天闢地以來頭一遭。課堂上討論聲音之大把老師活活氣走了。無數人向別人誇耀自己的先見之明:老趙要追系花吧。你看我說過沒錯吧。這不,兩人一起翹課看電影去了。這算是好一點的,歹毒一點的也有:老趙能堅持這麼長時間?他們在哪家旅館?不會在學校招待所吧?系花回來時肯定衣衫不整的。幹了什麼只有天知道。天知道?我自嘲地想:天的確知道,我差一點變成雕像。


  當晚的酒局前所未有的大,除了蓋茨,所有認識的同學全都分期分批地擠進了我們宿舍。那一晚我們把小賣部的庫存啤酒全部喝光,搞的賣東西的大姐摸不着頭腦:怎麼回事?男足世界盃沒能出線啊!最後一個進來的同學喝了酒之後嚴肅的對我說:老趙你要小心些,我聽說蓋茨準備找人搞殘你.我當時喝了八分酒,沒放在心上。


  事實證明我不必放在心上。蓋茨那段時間像霜打的茄子,一天要上十幾回廁所,上廁所時踩死一隻老鼠渾然不覺,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而且五一長假已經到了,我沒那麼多精神理他,我正在絞盡腦汁使系花感到快樂和幸福。


  長假的第二天,我約系花去踏青,意外地遇上了蓋茨大牛人,他挎着另一個本系女生,看見我們哼了一聲就走了。系花心裏一定惆悵不已,所有女人都希望男人爲自己守身如玉,哪怕那個男人她不愛或是剛剛被她踹掉。我們看着蓋茨和他的新歡走進不遠處的麥當勞,隔了一會兒,系花忽然說:我餓了。我說我是窮酸一個請你吃麥當勞就沒下頓了,咱們去吃大碗麪吧。不知道這話有什麼浪漫或是感人。系花聽後激動不已,把我的胳膊抱的緊緊的。


  我一直認爲系花之所以能陷入我的感情陷井或許是因爲我帶給她別人沒有的新鮮感,但是看來不是。愛一個人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這是句浪漫的套話。其實愛一個人很需要理由,愛應該是生存意識和經濟意識支配下的神經衝動。我之所以追系花簡單明瞭,就是因爲她人長得漂亮,但若她僅僅是長得漂亮而已的話,我很可能在最初新鮮幾天之後義無反顧地踹掉她。所以我覺得愛又是一個不斷髮現對方優點的過程,甚至把對方的缺點當成優點來進行表揚、吹捧和誇耀。在這種理由支配下系花很是幹了些讓我瞠目結舌的事,例如她在食堂吃飯時聽到另外兩個女生談論本系誰能喝酒,都忍不住衝過去向她們大吹我的酒量。沒錯。系花使小性子、生氣和鬧彆扭的樣子在我看來可愛的不得了。但女性不就是因爲這些纔可愛嗎?


  我和系花的愛情生活很是引起同宿舍兄弟的怨言,因爲這批鮮廉寡恥的傢伙經常大白天脫的赤條條地矇頭大睡,系花衣來找我他們就醒,醒了就想上廁所,想也只有憋着,老大說這樣下去他遲早會落下神經衰弱的毛病,於是我建議系花以後由我去找她,但看女生樓門的老太太眼睛雪亮,經常義正辭嚴地拒絕我於城門之外。我們還要進行畢業設計,於是只能抓緊一切點滴時間偷情般的幽會。這一點可能使系花感到非常刺激,也使她注視我的眼睛越來越柔情無邊,嬌羞無限。這樣下去遲早要出事,我怕一但動手,就深陷進去不能自拔了。系花常把她以前的和現在收到的情書給我看,我能看得出其中有一大批是我的手筆。有些懶人甚至不進行抄襲就將原稿送交,另一些是因爲我懶,寫了一封后照着記憶又寫了一封大致相同的交了差,把它們對比着看也是件有趣的事。看完之後她就逼我發誓,天涯海角都跟定了她,有幾次我煩的簡直想一勞永逸地立個字據算了


  五月來時,我接到了我叔叔的電話,她在電話裏簡單地列舉了幾件事:第一:我媽下崗失業了。第二:我父親纏身多年的膽結石惡化,目前正在醫院待手術。第三:今年的分配政策規定:自費生只能回生源所在地分配。我放下電話直接上了火車站,趕上回家的車,開車之後纔想起我今晚答應了系花參加她的生日聚會。事實上我一直都沒忘,只不過腦子亂的想不到了。


  我沒能趕上父親上手術檯,我推開病房門的時候,第一眼就看到了平躺在病牀上的父親。一瞬間手腳冰涼,雙眼發酸。父親看到我之後,本來痛苦的表情漸漸有了一絲笑意。


  後來的幾個不眠之夜裏我想通了一件事,我不可能天涯海角得去追系花,我只能別無選擇的回家。不是因爲有什麼關於自費生分配的狗屁文件,僅僅是因爲我的家庭離不開我。就如同目前,我們家送不起紅包給主治大夫,可是窮人有窮人的法子,我拎着五斤蘋果繞了一下午敲開了他家的門,說:大夫,我爸一條命就交到你手裏了。這件事換了我媽或我妹妹都絕對沒有半點主意.


  一句話,我和系花不是同一種生活中的人。她是系花,我只是個痞子。我很冷靜地分析着自己的痛苦,告訴自己;你想毀了這個好女孩子麼?然後我嘆息並且感到浮生蕭條.


  我爸病情稍好了一些之後我叔叔託人把我引薦給了當地一家設計院.我們說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話,我說我要爲家鄉經濟建設貢獻自己的微薄之力,那家設計院的人事科長說我們就是需要你這樣有闖勁的小夥子.於是事情大致算是定下來了.回家之後電話鈴一直在響,我提起電話,系花的聲音傳過來,她跟我說她要找我.


  我就是.我儘量裝作平靜的回答.


  系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在她斷斷續續、夾雜着抽泣和怨恨的話聲中她表達瞭如下幾點大意:學校說我再不回來就給予除名懲罰,她現在正在替我完成我的畢業設計。她打了好多次電話都沒有人接,以爲我出事了,她想我都快想瘋了。


  謝謝啊。我強忍着心中的巨大悲痛,語氣淡漠地說。我會按行情把錢給你的。


  系花在那邊破涕爲笑:你真是,開玩笑也不選個時間。


  有件事我想告訴你。我說。


  說吧。


  我已經和我們市設計院簽了合同。


  什麼?


  那個院院長的女兒和我一批分進。她人不錯,長的也漂亮,我把她追到手之後就回去。


  沉默。半晌之後系花輕輕笑着說:你這人真是。有時候我都不知道你說的話到底是真的假的。


  我聽到了自己心臟慢慢綻裂的聲音。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生存本身就是一種痛苦。可是我沒有辦法。況且古今以來,多少生死不渝的情侶都被這樣那樣的事情拆散了,再多一對又算得了什麼呢?系花早就跟我說過畢業後要先去北京,然後考GRE,可是我不能.我唯一想考的研究生專業是古漢語.我也拋不開我的家人,我就象紮根在大地之上的草,鳥兒飛過是鳥兒的事,也許鳥兒會站在草莖上稍做休息,但草是留不住鳥兒的.我在自己徹底崩潰之前急急地說道:再見.然後就扣了電話.


  片刻之後電話又響了起來,我沒有接.電話鈴寧死不屈地持續響了下去.我躺在牀上,透過窗子數外面的星星,感覺心房一陣陣的抽痛.大約半小時後,電話鈴聲停了.宿舍要關門了,她一定得回去.我推開窗子,窗臺離地面有三十米高,任何人掉下去之後都會粉身碎骨.夜風很長,很涼.樓下的什麼地方傳來很有名的歌《此情可待》.


  兩天後我一臉風塵地回到了學校,身上蹦子皆無.臨走前我把我媽給的兩百塊錢又悄悄塞給了我妹妹.幸虧火車上有水,要不大概下不了車.我暈頭轉向地衝到了系辦公室,聽着劈頭蓋臉的批評履行完補假手續.考慮到確實事出有因,學校未做追究,只是警告我不可再犯.


  我從系裏出來時已經餓得快要虛脫了.我衝進小賣部,依仗往日的信譽賒出了一瓶啤酒和一個麪包,就坐在操場上開始吃.這時已經將近中午,低年級的學生們下課到食堂,看見我時竊竊私語.我低下頭,我的衣服還算乾淨整齊,他們不至於把我當成要飯的.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忽然我被人揪着領子提了起來.回頭一看,是老大跟老三.他們一臉驚喜之色:回來了?快去專教看看吧.系花已經替你畫了好幾天圖了.


  我跨進專教時教室裏一片寂靜,稀稀拉拉的幾個學生都在聚精會神地埋頭苦幹,系花也在.不久之後有個男生擡頭看到了我,吃了一驚,然後快步走到一名女學生桌前,悄悄地說了句什麼.那名女生隨即走到系花身邊,趴在她耳朵邊說話.系花擡起了頭,要是走在街上我絕對認不出她.不到兩週的時間她變得憔悴不堪,楚楚可憐.教室裏其他人全都知趣地互相扯一扯衣袖退了出去.我走上前,無限愛憐地看着系花本來鮮豔嬌嫩,現在卻長了一溜水泡的乾裂嘴脣.系花怔怔地望着我,小心翼翼地問:電話裏你騙我的是不是?


  那一刻就是鐵石人也會軟下心來.我再也沒有任何勇氣對系花撒謊.於是我只有不說話,我低下頭去,慢慢翻看着系花替我完成的圖紙.


  電話裏你騙我的是不是?系花又問了一模一樣的一句話,聲音象紙一樣薄.一剎那間我微微彎地的身軀一震.我感到心如刀絞.可是在我剛開始追她時就註定了必須傷害她一次,當時我沒有意識到我們生活在不同的社會圈裏.於是我硬起心腸,聲音沙啞地說:沒有騙你.


  哦.系花的聲音空洞.我擡起頭,她呆了半晌之後默默地走向房門,腳步飄忽.我緊緊地抓住桌子,否則我會衝上去牢牢地一把抱住她的.


  系花終於走出了專教.門還在來回擺動時外面就傳來了物體墮地聲.我衝出去,幾個守在外面的女生正攙着縮成一團,無聲抽泣的系花.她們全都以仇恨和蔑視的目光看着我.最後她們把系花攙走了.我失魂落魄地在走廊上轉來轉去,不成調子地低聲呼喝與狂笑,並且悲哀地發現我愛她愛得居然如此深刻.我覺得臉頰有點冷,伸手一摸,居然是一滴淚.


  後來我出去給廣告公司打電話,我餓了,我要吃飯,而學校裏大概沒有一個人肯管我飯了.不管我是痞子還是敗類,我都得活.


  在其後的幾天裏操場成了我的飯桌.我總是在中午和晚上獨個兒買一瓶啤酒和一隻麪包坐下就吃.操場上飄來張楚的歌《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我覺得我確實可恥,何止可恥,簡直是無恥之極.象我這樣的早該拉出去成批槍斃了.幾天來老是有個似曾相識的低年級女生在我不遠處停下,看上半天再走.於是在極度的空虛與無依無靠之中我開始象一個真正的流氓一樣無法無天地勾引她.不久我就成功了,兩天之後又覺得沒意思,於是把她踹了.後來又換了一個,又踹了.我不知道這種留不下任何記憶的日子還要過多久.


  六月。天氣熱了起來,還有一個月就要畢業了。有一天正當我照例無聊地在操場上喝酒時,系花她們寢室的一個女生出現在我面前,嚴肅地對我說:她有話要和你說。


  寢室裏只有系花一個人,我在她對面坐下,驚奇地發現她臉上的美麗之中夾雜了少許茫然和心碎。我垂下頭,她開口了。她說她在墨爾本有個叔叔,老兩口無兒無女,想叫她去澳洲讀書定居。大概七月分就要走。


  這件事應該用不着和我商量。我說。其實我在一片茫然和悲痛之中覺得自己死了算了。


  她有些煩躁地搖搖頭。


  你還喜歡我麼?哪怕只有一點點?她忽然開口問到。我不知所措,擡起頭來,只能看到她一雙迷離的攙雜着希望與傷心欲絕的眼睛。我沉默了片刻,點點頭。


  可以再和我多交往一個月麼?她急切地問。


  我一時無法回答。最後相當謹慎地說:別玩了我怕我會陷進去,你也別陷得太深。


  這是我在國內最後一段日子了,我想過得快樂些。你能幫我騙騙我自己麼?她的眼淚奪眶而出。一瞬間我的心房又不勝酸楚。我想到了上幾周噩夢般的日子,想到了我給她和我自己的巨大傷害。最後我說:


  可以。


  系花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種笑容,那是一種悲傷之中的笑容,象一朵行將凋落的梅花,讓人覺得甜美又無限惋惜。她別過了頭:從明天開始好了。盡你最大的努力騙我吧。


  於是在整個青春的最後一段歲月裏我和系花恢復了形式上的戀人關係,我們依然甜言蜜語,如膠似漆,但很難,很難再找回當初的感覺了。我們就好象一對吸毒者,在飲鴆止渴一般瘋狂地追尋精神寄託。我們清清楚楚地知道最後必然會導致更深的痛苦,但我和系花都顧不了那麼多了。隨着畢業的臨近,我們也變得越來越是柔情似水。日期是個敏感的話題--系花會在畢業第二天乘航班到北京,然後轉去墨爾本。


  在經歷了答辯的緊張、徹夜的狂歡和抱頭痛哭之後這一天終於到來了。在畢業的那一晚我和系花最後看了一場電影,其間她把我的左臂掐得烏青。最後我們又象從前一樣坐在電影院前的臺階上。系花躺在我懷裏對我說:象上次那樣抱着我。我服從了。


  你曾經跟我說真的恨你就傷害你,我恐怕做不到了。因爲我愛你,愛得快要死了。系花說。


  我知道。


  你愛不愛我?


  。。。。。。。。。。


  就算是騙我吧,說你愛我!


  。。。。。。。。。。


  你看來是不會開口了。系花一聲輕嘆,單薄的身子在夜風之中動了動。只要你說愛我,我就跟你回你的家鄉去生活一輩子,要不我們一起出國,我要嫁給你。。。。。。你怎麼了?你哭了?你哭了!


  我底下頭,剛剛有一滴淚珠掉在了系花的脖子上。不是我的還能是誰的?


  快點說啊!!我快沒時間了。。。。。。系花泣不成聲。


  我沒有哭。我儘量平靜地說。可能是掉雨點了。咱們回去吧。恰恰在這個時候遠處響起雷聲,眨眼間一滴滴雨水打在乾燥的地面上,可能還有我的淚。系花慢慢地站起身來,我摸摸口袋,那裏有一封信,不,是一張便條。我已經沒有語言組織能力去完成一封信了。那是我爲自己寫的第一封情書,非常短。


  "你問我是否愛你,是的。我從未如此強烈地愛過一個人,象愛你一樣。也正因爲愛你,我不能讓你把終身託付給我這個浪蕩流離、一無是處的人。我在電話中所說的一切全是假的,這些謊話傷害了你,卻徹底地毀滅了我。如果我可以出國的話,如果我的家人不需要我的話,如果我能給你幸福的話,我會親自對你說。可是現在不能。我只能謝謝你留給我的回憶,我會用它過完剩下的歲月。別了,我深深愛着的人,我愛你。"


  本來是想在上飛機之前交給她的.現在快溼了.我在猶豫該不該拿出來.我擡起頭,系花在雨中等待着.


  你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好的女人.我在心裏說,悄悄的把信取出來,揉成一團扔在地上.


  你明天還要趕飛機,我送你回去吧.我說.


  不用了......系花回答,我已經很滿足了,謝謝你給我這些美好的時光,再見.她在哭.


  再見.


  我目送着系花消失在夜之盡頭,忽然我快步追上去,一邊跑一邊大喊:等等!我還有話要說!我不管啦!放走你我會一輩子後悔的!我愛你!


  "嘭"的一聲撞擊聲打斷了我的話,我姿勢笨拙地飛了起來,看到了一對巨大的車燈和一張惶急的司機的臉,在暈過去或死過去之前我想:她聽到了嗎?


  


  黑......


  黑死了......


  很黑!我忽然喊出聲來,伸手嚮往眼前摸,立刻被幾雙有力的手按住了.瞬間人間的一切又回到了我的思想和感覺,嗅覺告訴我:這裏是病房.


  放輕鬆.老大的聲音.沒事的.斷了兩根肋骨而已.你昏迷了一整天.那司機人還不錯,他按你電話本上的號碼給我們打了電話.


  我的眼睛呢?我惶急得大喊.


  頭部遭到重擊,暫時失明.放心,一個月後就又能看得見了.


  ......系花呢?我女朋友呢?


  走了,去了墨爾本.


  我在病房裏放肆地哈哈大笑起來,最後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嚎哭.那司機幹嗎不把我撞死呢?


  兄弟還是兄弟.老大老三他們把我送回了家,我也算是畢業了,傷好後就可以工作了.我要用第一個月的工資買副手套給媽媽,買個暖水袋給爸爸.同寢的兄弟都沒有走,他們說是反正渡假,在哪兒都一樣,其實是怕我悶,我知道.從他們的對話中我知道蓋茨考得一塌糊塗,最後偷渡去了美國.他們給我留了一張通訊錄,最後,他們說系花直到飛機起飛前都一直在等我,她不知道我被車撞了.


  除了眼睛之外我的傷好的差不多了,又可以喝酒了.我們再度開席.在某次酒席上老三忽然衝進來大喊:系花給你來信了!她知道你們家的地址!


  不用唸了.那信是你們昨天晚上編的吧.我冷冷地說.


  沒有人回答.我有史以來第一次爲我猜中了感到傷心無限.


  她會回來找你的.良久之後老大說:愛是沒辦法的事.


  她不會的.她會有新的生活.我語氣平靜,然而心靈卻有如煉獄.她會把我忘了的.


  ......你今後打算怎麼辦?不想出國?考GRE吧,你很聰明的.


  我只想快點過完剩下的歲月.我憂傷地說.夏日被這句話衝得一涼.


  ......忘了她吧,忘了就好了.


  我會的.


  我沒說謊,我一定會忘了那個令我刻骨銘心的人,我會用剩下的六十年壽命,一點一點地忘掉她.或者,我在徹底把她遺忘之前就已經死去了?


  外面的天空很靜,有長風吹過.我的話溶在風中,眨眼就消失了蹤跡.我舉杯,飲幹,在這個關於系花和她美麗的朝代之中,我默默地走着,卻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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