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航往事

當舊路和新路都難以走通,海航的命運又將駛向何方?

作者 / 韓 東

編輯 / 劉 煜

2020年2月29日,三元橋附近的住戶感受着“異樣”的冷清。

這裏原是交通的中樞,商務樓雲集。特別是海航集團兩棟寫字樓:數以千計的員工進進出出,人頭攢動,擁擠在東三環北路與霄雲路狹長的甬道。

可是轉眼人影疏離,燈光闌珊,一切都變了模樣。

 

從2019年底,隨着海南航空大廈的招牌被換成了“Vanke”的燈帶,以及新冠疫情遲遲不退,這裏失去了原有的光澤,世界再有喧鬧,多與海航無關。

在前任舵手王健意外離世後,陳峯開始調教海航的方向,前後一年多的時間。67歲的宿將甘願老驥伏櫪,也曾意氣風發,憑着排山倒海的氣勢與力挽狂瀾的豪言,定了海航外圍的風波。所有人都相信,陳老闆內心的堅忍,以及外力的支持,勢必讓飄搖的大船駛出氤氳,播撒活下去的希望。

然而誰料,海航歷經倒轉經脈、更換骨架,還是難免“斷臂折翼”。陳峯的雄辯足夠振聾發聵,然而可信度卻總不如坊間爭議、流言、咒罵、誹謗來得高。從2018年7月開始,太多人不相信海航能迴歸正軌,它仍然是一片在浪尖打滾的樹葉。

直到2020年2月29日,海南省人民政府牽頭相關部門成立的“海南省海航集團聯合工作組”成立,協助推進海航風險處置工作。海航集團還稱,自2017年末爆發流動性風險以來,在各方支持下,海航集團積極開展“自救”,但未能徹底化解風險。也即是說,海航的危機早已埋下。

更無奈的是,提起海航的“正軌”,這該是怎樣的概念?在去槓桿、降風險的宏觀經濟形勢下,海航的倉裏積壓了太多的風險因子,繼續原始的金融發展之路已不可行;可是斷去科技、金融、地產的雜念,正心正念於單薄的航空與物流主業,如何拖得起“世界級”的尊貴品牌,這條路也走不通。

舊路和新路都走不通,因此海航接下來命途多舛便在所難免。

在陳老闆掌舵時期,海航逐漸解體,一身的傷口不斷撕裂。破萬億的資產的流失,從最初的涓涓細流,到隨後如洪峯突襲,大壩決堤.......難免令人喟嘆滄桑無常。

01

剪枝

回顧風浪中的海航,是有一段聒噪的開始。

2018年7月初,被迫回到工作崗位,兼任“董事長”職位的陳老闆開始着手穩定混亂的局面。

2018年7月3日海航董事長王健在法國意外身亡

在他眼中,海航管理層的年輕人太多,衝力太大,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對外擴張的一個點上。蓬勃的慾望如同洪水猛獸,侵吞了所有人的冷靜。

這時候,海航需要懸崖勒馬,否則觸礁風險實在太高。能夠淡泊名利,對花花世界襟懷冷靜與柔順,迴歸航空物流主業初心的,只有自己以及一羣已經淡泊名利的“半退休”元老。

剎車,必須剎車!然而叫停飛馳的大船,用中庸思退的戰略,冷卻被資本灼燒發燙的海航,需要很大勇氣。這是更換海航的底層代碼,代價很大。

陳峯猶豫許久,最終還是下定決心改革。

給他勇氣的,來自一名員工的匿名信。這是一封匿名信。匿名信中作者仿照網絡媒體和社羣中對海航的詬病,炮轟集團沉痾積重難返,病入膏肓。

該作者口中,一個被稱爲“青年官僚”的羣體橫亙在底層員工與決策層,致使上峯言路阻塞,下級患得患失。

已退居二線多時的陳老闆,很理解“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茫然,更害怕這樣的茫然,這一度讓他沒有在海航開始下沉的第一時間有所行動,甚至沒有喊停的機會。

於是在重新執掌海航之後,陳老闆旋即在公司員工平臺上公開了信件全文,並在後期舉行的各級會議上,不斷向信中所反映的問題開炮,不遺餘力。

在多數人看來,這樣的判斷有一定道理。有媒體估計,2018年上半年海航集團的債務規模已高達6570億元,淨利潤只有41億元,債務逾期的風險極高。海航運作資本“疊羅漢”的模式,已經危若累卵。

然而這個可怕的雪球是怎樣得來、如何承受巨大的債務、如何調整策略應對風險,退居二線以後,這些情況自己難以知曉且無權過問。這一切,都應該算到“青年官僚”的賬上。如今大權在握,這一切決不能姑息。

接受採訪時,陳鋒開始頻繁提及“撥亂反正”。何事爲亂?通過資本槓桿撬動企業繼續爆炸式增長的模式爲亂;哪樣爲正?航空和物流爲正。茲事體大。

於是在一陣唏噓聲中,所謂的“青年官僚”們得到集中處理。海航集團副董事長逯鷹、董事湯亮、監事長文江、都以免職、降職等形式退場,旗下上市公司董事長、董事,以及衆高層紛紛落寞。

然而媒體卻迎來了報道的黃金時段,密集曝光了“青年官僚”的退場,每個人的起落,都能有密集跟蹤報道,幾乎不留死角。

不過這個集團似乎並不“青年”。其中多數都在海航耕耘多年,見證過海航的騰飛,至少配得上“老將”的稱號。如今被折去,只能說他們或者正在“官僚”,或者豢養着“官僚”的土壤。

至於接替者,被人關注的是陳曉峯與陳超。一個是兒子,一個是侄子;一個加入集團董事會,一個被任命爲公司副總裁。按照陳峯的考察,他們一定不“官僚”,且足夠“青年”。

隨着張嶺、孫明宇、包啓發等海航的“舊人”逐步到位,剔除“青年官僚”後,海航新架構穩定下來。

陳峯精心修剪的海航人事的“盆景”,大刀闊斧開闢新世界,盡顯胸中錦繡,宇宙關懷,精緻細膩、無限美好。

02

火起

在衆多媒體看來,此舉不過是海航改朝換代的附屬。企業遇到的問題,並不是喊一句口號,再組織人員上上下下就能落定。不久後,這樣的論斷被坐實。

就在海航進行人事調整的時候,衆多身份各異,情緒激昂的投資者,到海航各地的辦公樓下集會。他們手持工具——手機、喇叭、橫幅等,形式不拘一格,規模從小到大。

目標只有一個,要錢。

王女士投資海航內部人士推薦的聚寶匯理財平臺逾期兌付無法回款

他們從各種渠道購買海航旗下的理財產品,一部分本應在2018年年初兌付。然而無奈的是,半年已過一切仍悄無聲息,這讓他們如坐鍼氈。

對理財客,2018年不好過。在流動性緊縮的行業壓力之下,大量互聯網金融公司未能留存:多多理財、牛板金、優儲理財……不勝枚舉。

可海航不一樣。這是一家總資產逾萬億、年度收入7000億、世界500搶排名170位的巨人,它怎麼可以倒下?即使流動性不足,賣了那萬億資產也可以攻克時艱。

不過這樣的判斷只對了一半。海航的資產映射着自己輝煌的歷史,將全球虜獲的資產折價,的確可以“腰纏萬貫”。可是一切的前提是,海航要自願擺貨架,更要看買家是否垂青。

當時,海航不願意變賣資產。僅以2017年的收購項目德意志銀行(收購金額34億歐元,26億歐元通過融資完成)爲例,最初持有9.9%的股權;不過面對流動性壓力,一年後海航減持股份並套現3億歐元;2個月後繼續套現,持股比例已降至7.9%。比例持續下降,但總有保留。

資產就像瓶中的烈酒,伴隨時間的醞釀不斷增值,有誰願意奢侈享受呢?面對外界的逼仄,海航不想叫醒沉睡的資產,於是開始了一場“擠牙膏式”的販售,亦步亦趨。

2018年上半年,海航資產處置的規模爲600億元。

雖然個人投資者義憤填膺,雙眼火光,但他們的影響力畢竟有限,更何況多數買家還是內部員工。因此最初,兌付工作僅面向零散到辦公樓“討要說法”的個人買家。

爲了儘快兌付資金,衆多海航內部員工選擇離職。他們非常需要一個“非海航人”的身份,這是促成兌付的必要條件,這甚至客觀上造就了海航第一次的離職潮。

至於買家,此刻願意伸出援手的企業也變得矜持。“騎着白馬”的孫宏斌,已經在望海科技廣場走過一圈,留下19.33億元的回憶;萬科也揮舞過支票,向着位於三元橋的海南航空大廈奔去。

然後就是觀望,長時間的觀望。市場開始崇尚節約與簡樸,熱錢實在珍貴,願意打開錢包,像2017年的海航一樣橫掃世界的莊家並沒有出現,讓海航的貨架異常冷清。

進入2018年10月底,海航反“青年官僚”的運動漸進尾聲。履職新崗位的高層們各司其職,重啓海航人生。他們“青年”卻不“官僚”,不過面對投資人的呼喊仍然一籌莫展。

爲了平復混亂,管理層試圖“機票兌換權益”的辦法,希望儘快幫助投資者擺脫困境。不過沒有折扣、不便使用、航線偏少的方式,很快淹沒在投資者的反對聲中——缺錢,的確不是調整人事架構就能解決的問題。

隨着流動資金日漸單薄,海航停止了“不必要”的兌付安排,空留大量仍然沒有完成兌付的投資者們聒噪抗議。

這或許應了早年間陳老闆對資本的態度:蝨子多了不癢,借多了就睡得着了。

03

谷底

從2018年9月開始,海航員工還有微調,卻已無風浪;投資者還在聚集,卻已無橫幅。海航辦公區恢復了最初的平靜,員工開始分享陳老闆最新手書“同仁共勉十條”,外界看來真的“睡得着了”。

事實上,更爲嚴峻的危機仍在海航內部發生,重災區就是上市公司。

因拖欠3億元信託貸款,海航集團旗下負責景區開發的A股上市公司海航創新被信託發行方湖南信託公開追討欠款,並表示將啓動司法程序。隨後,海航創新發布公告確認貸款逾期。

相比之下,理財產品逾期,投資人會用更爲激進的方式發聲。在互金市場大動盪的背景之下,聚衆抗議事件已不新鮮。暫時的擱置已是常見,一個“拖”字也讓人無可奈何。

然而貸款逾期則完全不一樣。也許事件只是一條簡短的新聞,就能對企業在金融市場的信譽構成不可逆的破壞。更何況海航在A股上市公司有10家,港股上市公司有7家(不完全統計)。

事後,海航創新緊急籌措450萬元資金填補缺口,並約定在這一年11月18日之前償還剩餘款項,總算將一尺沉痾些許向後推諉。

海航能做的只有推諉,而且推諉之後的結果都是註定的。畢竟此時,海航已囊中羞澀,而內部起火的環節並不只有海航創新,只得滅一處、是一處。

當時,年初集中停牌的上市公司已陸續迴歸,也都無奈給出重組失敗的結果:海航基礎沒能100%控股香港國際建投,海航科技沒能馴服噹噹科技,供銷大集沒能通過發行股份購買資產……

一時間,因爲流動性枯竭,海航旗下的上市公司的宏偉運作接連鎩羽。

在大盤整體下滑的背景下,這些上市公司的市值無法停留在前期的高位,只得被動接受價值滑坡。每家復牌的上市公司,輕輕鬆鬆地迎來至少3個跌停,沒有半點遲疑。那一段時光,資本市場中的海航無比脆弱。

賣吧,痛快賣吧。別去管別人說海航,做的是精明的生意,還是折本的買賣。只要拿來錢,一切都好。面對時局,海航還是放過了自己。

於是在年底,海航終於捨去尊嚴,不再去管謠言紛擾;也選擇徹底放手,不去管資產是否會繼續增值。

“海航處置資產的決心很大。要堅持聚焦主業,非主業的資產,再盈利也不要。”接受採訪時,陳峯表現得足夠佛系,摒棄貪、嗔、癡,齋戒慾火焚心。

這段時間裏,以錦江國際爲首的買方財團,從海航手裏收購了美國麗笙酒店集團的全部股權;不久後,海航物流集團副總裁鄭宏擺開“龍門陣”,硬是要把酒店、寫字樓、商業地產,及非上市公司股權等10項資產擺上貨架;另有超過90項漂泊海外的資產,默默等待新買家認領。

曾經被海航視爲核心資產的雲南祥鵬航空,曾經流傳出售留言;引以爲傲的航空租賃公司Avolon,也將三成股份作價22.12億美元賣給歐力士公司——還有什麼是海航不能賣的呢?

2018年下半年,海航資產處置達到2400億元,全年處置3000億元。

此時,曾經碩大的巨無霸,慢慢被拆散肢解,零落成泥。至於“總資產逾萬億”、“年度收入7000億”、“世界500搶排名170位”……這一切已漸漸“拂袖而去”。

04

人去樓空

遑論百感交集,萬般無奈,2018年還是過去了。新的一年,海航變得異乎尋常的安靜。

2017年末,陳老闆還能清晰地觸摸政策春風的滋潤與鼓舞,似乎海航又能回到資本浸潤與業務回暖的雙重輔佐之下,回到曾經的春天,爲此還接受了三家媒體的專訪,宣告自己的愉快。“可以很自豪的告訴朋友們,海航已逐步走出困境,曙光已經見到。”陳老闆也曾意氣風發。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發生,至少不曾淋漓盡致。於是在新年致辭中,陳老闆平靜地陳述一切,看不出喜悅,也沒有悲傷,或許那就是驀然。

“回望過去這一年的林林總總,千難萬險,百般滋味,作爲海航的主要創始人,我時常倍感壓力,愧疚之心難以言表。”

陳峯新年致辭

陳老闆沒有等到希望,只好讓海航繼續壓縮。最先是自己的職銜,悄悄從M16滑坡至M9,後是其他領導及員工的職銜。能降就降,不降就免。反正是千錘百煉過的跟隨,降薪都沒離開,何況降職。

至於投資者,他們失望且煎熬地度過了2018年。畢竟金融市場的蕭瑟,散盡所有人的積蓄,自己那點僅存,幾時抵擋過經濟下行壓力的凜冽。

於是過了2018年,他們決定放過自己。錢當然還是繼續要,不過他們選擇“非暴力不合作”策略,與大廈物業管理人員達成了微妙的默契:定期還是要來露個面,期待那並不存在的甘霖;橫幅是不能拉起來的,會讓維持治安的警察不得不親自前來,那樣很不和諧。

至於媒體,他們早已意興闌珊。海航還能有多慘?欠款能欠多久?還有多少資產要賣?還有誰能買得起?早在2018年,這些新聞已經集中出現過,如今只改個數據就可以繼續發,哪裏還有人看呢?

記者收起了長槍短炮,沒有太多的留戀。在海航身上,已經找不到有價值的新聞。或許某天,海航定期還了欠款,或者投資人恍若隔世收到回款,記錄那樣的驚喜更有意義。

若非資產無人問津,若非主業難有起色,若非時間如此無情,海航何以狼狽如此?

1995年,海航用1000萬元人民幣的槓桿,撬動8架飛機空中盤旋的故事,不會再有了;2018年,海航人事清洗後重新起航,再次找到世界500強風采的故事,也不會再有了。

或許,海航的故事還沒有結束,畢竟2019年2月份,海航剛剛將香港啓德最後一塊地出讓給會德豐,其持有的瑞士飛機維修公司SR Technics的股權還有繼續斡旋的空間。德意志銀行、Dufry,及香港快運,都還沒有獲得定論,沉睡在箱底的,還有個世界五百強英邁。

不過那又怎樣?

05

結語

關於海航,還有很多故事可以講:撐破口袋的高價值資產,陳王交替的接力挽歌,重新洗牌的人事任免,以及一輪又一輪被停發的員工工資,好多好多。海航這麼大的船,再殘破也是一艘巨輪,至少曾經是。

可是坊間,關於它的傳說已經從連篇累牘,逐漸變得鮮有耳聞。偶然從媒體中看到的,不過是今天賣了水邊的高樓,明天要踢掉個曾經的高管,後天將慰問些仍然在一線勞作,卻不知在爲誰工作的員工。少之又少,小之又小——似乎除了死去,海航的新聞價值也就那樣了。

時間就是這樣,兩年到三年,就能清洗掉一批人的記憶,徹徹底底,明明白白。在很多人的認知中,海航逾期支付的欠款數額之巨曾讓人害怕,可是兩天之後,一週之後,半年之後,也就那樣,還有什麼呢?畢竟一個時代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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