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摘錄】《沉默的大多數》(王小波)

我選擇沉默的主要原因之一:從話語中,你很少能學到人性,從沉默中卻能。假如還想學得更多,那就要繼續一聲不吭 。


我相信這不是我一個人的經歷:傍晚時分,你坐在屋檐下,看着天慢慢地黑下去,心裏寂寞而淒涼,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剝奪了。當時我是個年輕人,但我害怕這樣生活下去,衰老下去。在我看來,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在我周圍,像我這種性格的人特多——在公衆場合什麼都不說,到了私下裏卻妙語連珠,換言之,對信得過的人什麼都說,對信不過的人什麼都不說。保持沉默是怯懦的。


我對自己的要求很低:我活在世上,無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見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願,我的一生就算成功。


我贊成羅素先生的一句話:“須知參差多態,乃是幸福的本源。”大多數的參差多態都是敏於思索的人創造出來的。


胡思亂想並不有趣,有趣的是有道理而新奇。


假如我被大奸大惡之徒所騙,心理還能平衡,而被善良的低智人所騙,我就不能原諒自己。


質樸的人們假如能把自己理解不了的事情看做是與己無關的事,那就好了。


“在一個喧囂的話語圈下面,始終有一個沉默的大多數。既然精神原子彈在一顆又一顆地炸着,哪裏有我們說話的份?但我輩現在開始說話,以前說過的一切和我們都無關係–總而言之,是個一刀兩斷的意思。千里之行,始於足下,中國要有自由派,就從我輩開始。”


我常聽人說:這世界上哪有那麼多有趣的事情。人對現實世界有這種評價、這種感慨,恐怕不能說是錯誤的。問題就在於應該做點什麼。這句感慨是個四通八達的路口,所有的人都到達過這個地方,然後在此分手。有些人去開創有趣的事業,有些人去開創無趣的事業。前者以爲,既然有趣的事不多,我們纔要做有趣的事。後者經過這一番感慨,就自以爲知道了天命,然後板起臉來對別人進行說教。


是我要做不是我必須做——這是一種本質的區別。我個人認爲,做愛做的事纔是“有”,做自己也不知爲什麼要做的事則是“無”。


假如一個人每天吃一樣的飯,幹一樣的活,再加上把八個樣板戲翻過來倒過去的看,看到聽了上句知道下句的程度,就值得我最大的同情。


我上大學時,有一次我的數學教授在課堂上講到:我現在所教的數學,你們也許一生都用不到,但我還要教,因爲這些知識是好的,應該讓你們知道。


所謂弱勢羣體,就是有些話沒有說出來的人。就是因爲這些話沒有說出來,所以很多人以爲他們不存在或者很遙遠。


說這輩子我幹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能做一個一無所能,就能明辨是非的人。


我要說出我的結論。中國人一直生活在一種有害哲學的影響之下,孔孟程朱編出了這套東西完全是因爲他們在社會的上層生活。假如從整個人類來考慮問題,早就會發現,趨利避害,直截了當地解決實際問題最重要――說實話中國人在這方面已經不像樣了這不是什麼哲學的思辨,而是我的生活經驗。我們的社會裏,必須有改變物質生活的原動力,這樣才能把未來的命脈握在自己的手裏。


我寧可做一個蘇格拉底那樣的人,自以爲一無所知,體會尋求知識的快樂,也不肯做個“智慧滿盈”的儒士,忍受這種無所事事的煎熬。


現在有很多文人下了海,不再從事文化事業。不管在商界、產業界還是科技界,人們以聰明才智、辛勤勞動來進行競爭。唯獨在文化界,賭的是人品、愛國心、羞恥心。照我看來,這有點像賭命,甚至比賭命還嚴重。這種危險的遊戲有何獎品?只是一點小小的文名。所以,你不要怪文人下海。


總而言之,幹什麼都是好的,但要幹出來個樣子來,這是人的價值和尊嚴所在。


學術界就是這樣的局面,所以我們勸年輕人從事學術時總要說:要耐得住寂寞。好像勸寡婦守空房一樣。除了家徒四壁,還有頭腦空空如也,這讓人怎麼個熬法嘛。


現在的年輕人大概常聽人說,人有知識就會變聰明,會活得更好,不受人欺。這話雖不錯,但也有偏差。知識另有一種作用,它可以使你生活在過去、未來和現在,使你的生活變得更充實、更有趣。這其中另有一種境界,非無知的人可解。不管有沒有直接的好處,都應該學習——持這種態度來求知更可取。


人有無尊嚴,有一個簡單的判據,是看他被當做一個人還是一個東西來對待。這件事有點兩重性,其一別人把你當做人還是東西,是你尊嚴之所在。其二是你把自己看成人還是東西,也是你的尊嚴所在。


在社會倫理的領域裏我還想反對無趣,也就是說,要反對莊嚴肅穆的假正經。據我的考察,在一個寬鬆的社會裏,人們可以收穫到高雅,收穫到精雕細琢的浪漫;在一個呆板的社會裏,人們可以收穫到幽默——起碼是黑色的幽默。


我和大多數人一樣,有着正常的性取向。咱們這些人見到滿大街都是漂亮的異性,就會感到振奮。作爲一個男人,我很希望到處都是美麗的姑娘,讓我一飽眼福——女人的想法就不同,他希望到處都是漂亮的小夥子。


中國的人文知識分子,有種以天下爲己任的使命感,總覺得自己該搞出些給老百姓當信仰的東西。這種想法的古怪之處在於,他們不僅是想當牧師、想當神學家,還想當上帝(中國話不叫上帝,叫“聖人”)。可惜的是,老百姓該信什麼,信到哪種程度,你說了並不算哪,這是令人遺憾的。還有一條不令人遺憾,但卻要命:你自己也是老百姓;所以弄得不好,就會自己痾屎自已吃。中國的知識分子在這一節上從來就不明白,所以常常會害到自己。


至於沉默的理由,很是簡單。就是信不過話語圈。從我短短的人生經歷來看,它是一座聲名狼藉的瘋人院。當時我懷疑的不僅是說過畝產三十萬斤糧、炸過精神原子彈的那個話語圈,而是一切話語圈子。假如在今天能證明我當時犯了一個以偏概全的錯誤,我會感到無限的幸福。


作爲一個尋常人,我的看法也許不值得別人重視,但對自己卻很重要。這說明我有自己的好惡、愛恨,等等。假如沒有這些,做人也沒什麼味道。這些看法常常是在倫理的論域內,所以對它們,我倒有一種平常心。


所謂不理智的年代,就是伽利略低頭認罪,承認地球不轉的年代,也是拉瓦錫上斷頭臺的年代;是茨威格服毒自殺的年代,也是老舍跳進太平湖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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