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的風總是那麼涼爽,夜幕剛剛準備降臨的時候,她騎着單車回家,她今天很好看,因爲見了朋友。事實上,她知道每次出門都會經過他的門口,因此,每次都讓自己很好看。
那天她穿着一條藍白相間的長裙,說是藍,但其實是那種像水墨畫一般的顏色,她站在那裏就像是一副安靜淡雅的山水畫,不追逐不盼望,她僅僅站在那裏,你會去想接近她,但你好像永遠走不進她。一個不長不短的低馬尾垂下去,像是給水墨畫增添了濃墨中彩的一筆。額前細碎的劉海在晚風裏輕輕飄揚,她帶着口罩,只有眼睛露在外面,一雙像小貓一樣的眼睛,充滿警惕和對世界的不信任,但又隱隱約約閃着期待的光。
她認真看路時,一個男人向她走來越來越近,她慢慢轉過頭去,看到了他---終於看到了,幾年來第一次正臉相迎的遇見。他彷彿有些不認識她了似的,猶豫地朝她走過來,於是他們面對面了,在傍晚燈紅酒綠的大街上,各種車輛喧囂不止,車水馬龍,但目光相遇的那一刻,世界都靜了。
他提着一箱啤酒,好像要去什麼地方。看到她時,男人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喜悅,隨即又收了起來。但她看到了,那麼她就很開心,因爲她知道了這個男人也是想看見她,而且在夜裏輾轉難眠的那種想念,否則他纔不會有那種目光,炙熱得像是要把她喫掉。
她盯住他,他終於按捺不住,打破了寂寞。“去哪了?”
“跟朋友出去玩了。” 她的聲音很平靜,好像遇見他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似的,但眼神卻一刻都沒有離開他,好像要把他看穿,看穿他這些年沒見的小心思。
或許被盯的難受,他又緩緩開口道:“去哪裏玩了?” 他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快樂起來。
她伸出手向後指了指,並沒有說話。他看到了她手上的戒指,眼神變得不自在起來,隨即說自己要去喝酒,很快地離開了,他逃了,她心裏竟還有一絲愜意的勝利感。
二
她回到家,去了浴室。
很久沒出門了,家裏的沐浴露好像要用光了,她打開衛生間的櫃子,發現裏面還有一瓶粉色包裝的沐浴露,看了生產日期,就放心用了。
當沐浴的那股香氣瀰漫了整個浴室的時候,她的心顫了一下,渾身都開始變得不自在,她被拉回四年前的夏天,那個她的愛被扭曲的那個夏天。
那個夏天她才16歲,應該是一個什麼都不太懂,卻自以爲什麼都懂的年紀。事實上,那時候的她對這個世界的認知非黑即白,並沒有瞭解這一說。
就在那一年,那個男人才真正出現在她的生命裏。
她高二那年,患上抑鬱症,或者可以說類似抑鬱症的東西。媽媽把她帶回家,那時候她眼中的世界是一片黑暗的,甚至一點點的愛都感受不到,儘管她的家人都十分認真,萬分用力地去愛她,可她卻喪失了愛的能力似的,木訥又冷漠。
爸爸在監獄,沒辦法陪她。
她感覺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笑話,於是拒絕所有人。
而那個男人是一個雨天來到她家的,但不是爲了她。是爲了別的事情,但他看到她了,她像個可憐的小貓蹲在茶几旁邊,抱着那一杯藥,雙眼無神,就那樣盯着他,不說話。
後來他在他的車上告訴她,那時候就想保護她,只想保護她,但那時候他把手放在她的胸上。
第二天,他來她的家裏,問媽媽她的情況,他說自己跟她的父親是很好的朋友,所以願意幫助她變得快樂起來。
不知爲何,她對抗所有人,卻溫順於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
他坐在她的房間裏與她談心,他開車帶她去滿是植物的地方,他帶她去釣魚,也陪她去看心理醫生。
她仍舊沒有意識到,這個男人正在一層一層地剝開她的心,將她看了個精光,先是心靈,然後是身體。她還未發育完全的身體,當時不知道怎麼了。
而她那時候的身體,用的就是那瓶粉色包裝的沐浴露,那時候天天瀰漫在浴室裏的,便是它的香氣。
後來就變成了,在她的房間裏吻她,觸摸她,在車上吻她,觸摸她。
她並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但當那一天這個男人像李國華把東西塞進房思琪嘴裏那般,詢問她的時候,她便扭曲了,整個人都扭曲了,連同她的心靈,連同還未感受過臉紅、牽手、接吻這個漸進過程的青春年華就那樣被他堵得死死死的。
這樣的日子持續下去直到她的病好起來。
那天,他的妻子約她去家裏喫飯,語句裏面充滿着關心,她不再可以忍受關於他的一切,因爲她覺得她可憐,他的妻子更可憐。
因爲,他的妻子肯定不是施暴者,而是無知者與受害者。
那頓飯以後,她沒有再見他。他來她家,她也把房間關的死死的,因爲他讓她變成了自己最討厭的一種生物,她不知道是不是愛,如果是的話,大概是很扭曲的那種。
三、
她好了,回學校上課,高三最後一年,她變得沉沉默寡言,只是學習,只是想離開這裏,有他的地方。
也是在高三這一年,她的父親出獄,生活再次回到正軌。
一切都好像是原來的樣子,又好像不是了。
最後一次見他是在升學宴上,父親走在前面每一桌前敬酒,她跟在父親身後,就像小時候那樣,有父親在,她誰都不需要了,父親能夠保護她。
她在酒桌上看到了他,又不敢看他。她真的不清楚他帶給她的到底是什麼,是重生還是更深一層的毀滅。
他們兩年沒有再見面。
這兩年間,她怕極了黑夜,她希望能有人陪着她,後來真的有人陪她了,她卻沒那麼愛惜自己了,總是在潛意識裏覺得自己是被丟棄過一次的,因此怎樣都無所謂了,她不恨他,但也沒有感謝了。
直到今天傍晚的遇見,她手上戴上了戒指,他倉皇離開,怕是他的妻子在房間的玻璃盯住了他。
後來她遇見了這樣一個人,他不會讓她感覺到無助和恥辱,他尊重她愛護她,無論怎樣都不放開她。
因此,她能夠自信而優雅地伸出戴着戒指的手指向身後。
那是因爲,現在的他正在一點一點修補她曾經破碎掉的心靈和對愛情扭曲的渴望。
只不過,這一生的藍色裙子都不可能爲那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