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井小镇下乡记

      好长时间没有去过漳县了,好久没有去过盐井了,很想念那个小地方。

      今天偶尔乱翻“今日头条”,看到了原行署副专员,也是曾经的漳县县委书记陈新民的一篇发在《美文》上的文章,《关于漳县的那些》,看了几遍,很实在,很亲切。关于盐井这一段他是这么说的:“盐业经济促使大山深处的盐井成为陇上一大名镇。明清时期,镇里的六条街道自半山通向漳河边,五大市场从河滩伸进街坊。柴市日复一日吞吐着大量燃料;人市流动着各行各业能工巧匠;旅店市迎送着四面八方商贾贩卒;日杂市周转着生活资料;盐市集散着商品盐。陕南的马帮,豫西的货担…带来了江南的春茶,关中的土布…运走了如雪似银的漳盐”。我抄这一大段老陈书记的话,是因为我也不知道历史上的盐井是个啥样?我虽曾在那里生活过三个月,但记忆中的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的盐井,而不是历史上最好时期的盐井,其实最可回忆的大概是历史上盐业经济最发达、最繁华时代的盐井!

      盐井小镇地处漳河南岸,离县城四五里。这些年漳县城扩建,好些项目向西南摆布,把县城和盐井镇基本上连到一起了。这已经和我记忆中的农村时候的盐井不一样了,和陈书记所描述的历史上的盐井可能就更不是一回事了。

      一九八五年的九月,漳县由原天水地区管,区划调整到定西管。从陇西到漳县,当年文殪路还没有修,从菜子沟里边进去就上了四店子梁,快到梁顶上一个转弯处就是陇西和漳县的边界,也是过去定西和天水两个地区的边界,有一句话叫“车一弹(定西土话叫dan),进漳县”,两个地区的边界过去一般都是属两不管的地方,路就从来没有好走的。

      次年的十月,地委安排,抽调地直部门干部到全区各县的乡里去驻队,吃住在乡下三个月,开展一批重点村的农民人均纯收入算帐。我和老罗老高诸人都被选上了。第一次去漳县,是在陇西文峰换乘的班车。一路最大的感受是沟里面有水,山坡上有草、有花又有树,风景太好了,和中部干旱地方的样子完全不一样。车从四店梁上下去到漳县川里后,漳河水哗啦啦地淌着,当年的河水还非常的大,这种感觉和过去干旱地方生活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其实之后时间久了才知道,这种二阴地方林丰草茂风景虽然好,但是由于土地少,经常是“行路不离巉石畔,耕田多向碧山头”,日照不足,高寒阴湿,群众的生活其实很苦的,此为后话。

      到县上后,政府就把我们这一帮年轻人又分配到了各个乡各个村,我去的是盐井乡赵家磨村,这才有了我和盐井的邂逅。我们的队长姓文,他住在县上。当时同一批下去的还有一位西北师院美术系刚毕业的姓莫的老兄,只有他给县上提了个简单的要求,要去一个风景最好的地方,他要抽空去写生画画,县上就把他派到新寺去了,这个乡离贵清山最近,贵清山当时还没有大名气,后来才成为全国四A级景区的,姓莫的老兄后来也成了全国有名的工笔画家了,长驻京城,不知道他是否可还记得漳县?

      盐井乡政府驻漳河边上,当时有三进院落,从最后面杂草丛生的那个院子出去不远就到一条渠边上了,再过一片杨树林、一片农田就是漳河。渠上还有一处已年久不用失修了的快要垮塌的水磨房。当年还觉着这一切都破败的很,还杂乱无章,其实现在想想那就是看得见山,望得见水,留得住乡愁,最自然、最本真的盐井,现在让钢筋水泥建筑都弄的再也找不见那个感觉了。

      赵家磨在盐井乡政府的旁边,全村有八个生产队,四个在川里,四个在山上,听名字赵家磨应该是有水磨的,其实那时候已经没了,只是徒有这个名罢了。我住的人家姓马,是大队的文书。他家就住在川道里东山根的路上面,主房是东房,他们老两口住,北房是他们家大儿子和大儿媳妇住,当时刚娶上。我和他们家老二住南房,院子当时还没大门,朝北一个斜坡下去就接到大路上。在这个家里面我没挪地方前后住了三个月,一直到那次下乡结束。

      那个时候的群众非常的厚道,那种厚道现在的人都想像不来。那一年刚到赵家磨时我只十八岁已过十九岁不到,比他们家大儿子大了一岁,其实他们把我也没当成啥干部,只是认为他们家里面多了个住店的亲戚一样。铺盖都是用的他们家大儿子结婚时缝的新被褥,单位上也给我没有准备下乡用的铺盖,他们家的这套被褥一直就这样让我盖了三个月,盖的又脏又旧,最后走了也不知道人家是怎么拆洗着收拾的?每天早晨起来,就到老马家上房里去,和他们一家人一起轮换着用一个脸盆洗脸,也就如一大家子人一样,没啥了就用他们的,也没觉着哪里不对,很自然的。也许这与当年咱们的年纪太小,少不更事,不把自己当外人也有关系吧?

      盐井历史上由于出产食盐,这在解放前交通不便的情况下,尤其是西北地区离产海盐的地方甚远,青海的湖盐也没有大力开发,四川的井盐还上不来,所以漳盐其实是陇中一带地方很珍贵的东西。因此盐井地方的经济文化在历史上一直是比较发达的,也是一个四方之人荟萃之地。流动人口多了,文化自然就多元了,首先就是饮食文化先发达起来了。我们当时驻盐井,吃派饭,轮到谁家,条件稍好一点的,这家主人就提前一天到街上肉铺子里割上几两肉以供第二天做干部的派饭。我吃了成百天的派饭,从来没见过吃腌肉腊肉之类的,这和周围的农村以及老家所在的中部农村地方多吃腌制的肉的习惯都不类似,尤其是当时刚刚改革开放,大家的日子都还过的很紧巴的时候能割着吃一点新鲜肉,这习惯就不是一般的地方都有的了,可能和历史上盐井这里商业比较发达有关,商业改变了人们的生活习惯。

      中间碰上个老历八月十六,中秋节刚过第二日,到庄中间一人家去,由于时间过去太久了,我都记不起这家人姓啥了?真的很对不住人家。中午他家另外给我端来了一个猪蹄,说碰上我的生日了,给我过个生日。这一下把人感动地差点涕泪滂流了。也许是之前一次庄间一家人过事情行情时我们互相聊起过生日这件事情,可能是和他们的娃娃互相比一下年龄大小之类的,他们记住了,在本人十九岁那一天,下乡的时候就这样在盐井赵家磨村曾经过过一次生日,真的是忘之难矣。记得当初下乡走的时候单位上也强调了半天纪律,说到老乡家里吃派饭,不管吃啥饭,每顿吃完离开的时候都要给主人留四两粮票、两毛钱,刚开始第一天就是老马家,又在他家住又在他家吃,第一天就一毛钱也没有掏,咱们也没觉得哪里不合适,好像哪有在自己家吃饭掏钱的感觉一样?第二天开始从邻居家开始吃大家的饭,有时候掏一次有时候不掏,掏的时候也没有人家要,慢慢地吃饭掏钱这件事也就罢了,白吃白喝像自家人一样在赵家磨转了一百多日。

      这里还得先说说盐井小镇上的河。盐井乡当年还有一条河贯穿小镇,这条河名叫盐场河,能把一条小河的名字叫成这样,足可见盐场和盐业经济对漳县、对盐井影响之远、影响之深。如果顺着住队的赵家磨继续向南进发,向后山里走,就是这条河溯源的方向,它发源于南山深处的碧峰乡,这个乡后来在农村撤乡并镇改革中都撤掉了。当时水很大,这些年这条河已经基本上干涸了。

      下乡那年,盐场河的水还大的很,晚上住在老马家南房子的炕上,庄下面路下面紧挨着的河里,水发出的那就是咆啸声,因为这一段河床偏陡,水流的急的很,有发雨的时候那声音晚上更大。刚开始几天有点吵,过些天也就习惯了。

      有一天村上赵会计的兄弟结婚,他兄弟在定边当兵那年服员了,顺便在定边那儿领了个对象回到了赵家磨,这弟兄俩没有老人,老人早没了,当兵的兄弟是老哥嫂子拉扯大的。兄弟引媳妇,老哥和庄间所有人都全力帮忙。我下乡在庄里晃来晃去也快两个月了,也觉着自己是盐井人,更是赵家磨人了,那时候他们的庄间情的份子钱是两元,我也跟着大家一起掏钱上情,接着混吃混喝一整天,连派饭也没有顾上去吃,然后就在老赵家的炕上喝醉了,除吐了人家一炕外还吐了自己一身。到第二天只知道自己新买的棉衣吐坏了,麻烦人家老赵媳妇拿到盐场河里泡在河里大石头上锤洗了半日才收拾干净。那时候也是不会拿自己当外人,凡正也没觉着不好意思,第二天下午,酒醒之后换了件棉衣又接着到庄子里晃荡去了。后来听说,老赵的兄弟和弟媳在盐井生活了几年,又回去定边讨生活过日子去了,不知道如今可好?

      盐井的主街横竖都是一条,属于丁字街。竖的主街沿赵家磨西边山下,盐场河边上穿过,一直通到南山沟里边去了。那时候抽水煮盐的那口老盐场就在这街边上和河边上,靠西南山的这一面街上还有不少解放前留下来做生意的木门板房里还有人家居家生活。偶尔我们也会溜进盐场里去,看看有没有熬盐的工人煮好的洋芋混着吃一顿?老盐锅里出来的煮洋芋非常香。由于国营的老盐场破破烂烂,生意那时已经开始非常清淡,在老盐场里出出进进多少次,总是没在那处已存续了上千年的老盐场里发现什么文化和美感,说到底我发觉咱们打骨子里就没有几根雅骨,说透了还是念书有点少!

      其实这老盐场已经很有历史了,盐井乡古称盐川,汉武帝时期盐铁官营,围绕着盐业,漳县盐井镇商业繁盛,各地商人纷至沓来,成为陇原大地之上的著名商埠。“宝井汲玉”自古以来就是漳县的地方八景之一,也围绕着这口古盐井,辐射出许多条的“盐道”,从盐井通向四面八方,沿漳河南岸顺漳河河谷向西延伸到漳县的另一个古驿三岔镇,在这里有几条道路通往周边。向西北沿分水岭穿沟过峡到渭源、会川、临洮直至兰州,这条商道同时沟通了渭河、洮河、黄河三大水系。向西经甘南迭部、临潭,盐井的盐商就进入了广大的藏区,过去讲茶马古道,马重要,茶重要,其实盐也很重要。向西南经岷县、宕昌、武都等地,就打通了下四川的古盐通道。直接从盐井出发,还有两条大的通道,向东沿漳河河谷经武山、天水就接通了渭河水系;向东北经陇西、通渭、会宁、靖远又从另一个方向接通了黄河水系,一部盐井史其实就是一部漳县史。

      盐井的横街就是从主街通到乡政府的那条路。老罗和我们一起下来住队,他住在盐井村,就在乡政府对面的那户人家里。每天没事干了就从赵家磨下来找老罗谝传以渡时日,乡政府却是很少进去的,有点怕,怕人家问起来自己干了些啥没回答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一天能干些啥,到每家每户去,按照临来时,地区统一培训的农民人均纯收入的算法那本小册子上的要求,帮人家算帐,也不清楚算对了没有?确实是过去没有干过这些,手生的很,咱们也是在盐井下乡时第一次知道,洋芋折算粮食是五斤折一斤,家里有姑娘嫁出去了,男方给了彩礼,也要作为一次性收入计入这家人全年总收入当中的;同样的,另一家人娶儿媳妇了,给人家的彩礼花了多少钱,也是会计入这一家人的家庭总支出中的,等等!其实在盐井学习的测算农民人均纯收入的这点知识还很有用的,后来两年又到定西县的御风乡大湾村、岷县中寨乡白塔村驻队,也测算过他们那里的农民人均纯收入。总之,那些社员们一看,咱们坐在他们的炕头上,那个老气横秋的样子,口里问来问去,算盘拨来拨去,连那么麻烦的帐都能算出来,也觉得地区下来的干部不是混吃混喝来的,这一点太重要了。我开始学着当干部其实就是从盐井赵家磨驻队开始的。

      如果说盐井当时再还有一条街的话,那就还有一条小巷道,从乡政府右手上西南山,一直通到半山腰的盐井小学。 学校院里最重要的是一块又一块的石碑,有的可能是从解放前的墓上来的,有的可能是从过去的庙上来的,还有一些功德碑,有的破了有的没破,就胡乱靠在学校操场东墙下露天保存着,有十几二十块之多。1986年冬天那个时候,全国才刚刚迈开改革开放的步子,团结一致向前看,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经济也是百废待兴,百业待举,文化的事情还不是各级政府的工作重点,加之国家也没有太多的资金能够支持地方建设博物馆、文化馆之类的,所以这些碑也只好委委屈屈地待在这所小学校的东墙边上树底下,等待再以后的人来整理保护,听说后来这些碑确实都被县上很好地保护起来了。

      除了这几条路和巷道,那个时候的盐井再没有像样的街道了,尤其是下雨了,沿盐场河边的那条主街道上就泥泞地了不得,河对面赵家磨队半坡上的这一高一低两条窄巷子里那就变成泥汤了,为了吃派饭,就不得不借着穿上老马家的雨鞋。陈书记文章里提到的历史上的那“六条街道、五大市场”更是找不见个模样,那时候大概就只剩个“柴市”了。每到三六九日逢集时日,后山上的赵家磨村另几个队的攒劲男人们就用尖担挑着两捆从高山顶上砍下的硬柴下山跟集来了。这些硬柴盐场熬盐时当时还要大量用,另外川道里的人家烧火做饭也要用,砍柴贩柴这就算是改革开放初期这个地方山上人一个足可糊口的职业了,山上人和川里人便各取所需,山上砍柴人从川里得到了一点微薄的收入,川里人却得到了烧柴的方便。这些山上人等着两捆柴出手了换成了或多或少的钱,除了采购家里必须购置的油盐火柴和娃娃写字的书本等之外,多要买几个油饼串成串挑在担上拿回家,另外瓶中还要灌上二两散酒一边回家一边喝着,柴钱这时候其实已经所剩不多了。这样的三日一集,也许就是这些砍柴人当年紧紧巴巴的日子里的一种放松!一种改善!一个追求!

      山上那几个队的人都住在盐井后面高山顶上,海拨更高,地里听说只能种点大豆或青稞之类的,洋芋都不会太熟,用现在行话说就是淀粉含量低。这几个社的群众当年最可靠、唯一能变现为零花钱的途径就是给盐厂砍柴。我也想上山去帮他们算算1986年人均纯收入的帐,可是和山上几个社长打问了,也和村上苟支书打问了,他们都有点为难,都说算了不要上山去了,话后面还有一点点意思,就是我上山去了,群众家当年给我派顿饭都很困难,我去了给社长增加难场,也给群众增加难场,干部去了群众给你不做点好吃的,群众不安心,要做稍微好一点的,群众困难,好的确实没有,所以那三个月我就没上山去,那几个社的收入帐都是在苟书记家,约好山上下来卖柴跟集的社长们或和社员一起在山底下一项一项问着算的。赵家磨村地跨盐场河两岸,我住的老马家在河东,离乡政府远;支书老苟家在河西面也就是盐井的这条主街上,山上人下山逢集都会路过。山上每个社也就十几二十户人,没有几个逢集日也就都算的差不多了,我的公事也就大体上可以交差了。那时候农村人都老实,家家的收人虽没办法刨根问底,但也算的八九不离十,大家都不说慌,群众还是非常信任干部和政府的,即使如我这般十八九岁,学校门里刚出来,和庄上他们的娃娃一般大小的一个干部!现在时间上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国家对农村的投入力度比过去大的多了,政府扶贫的办法比过去多了,思路也比过去宽了,科技进步了,过去种不好的东西现在都可以种了,赵家磨山上老乡们的日子一定好过一点了。

      除了算帐,其实那次组织上还交代有一个任务,那就是去看看哪个村上有社员乱建的庙没有?有了听说还要协助地方上政府去拆除。这件事一听就头大。我在驻的队上庄前庄后转悠了多日,也没有发现有啥庙的,于是长出了几口气,这种难事总算是没有落到咱们头上,下这个乡自己就有办法下了,不然这任务咋完那是一点本事都没有的。

      后来又顺盐场河河沟往山里转游了几里,主要是无事去摘山下、路边、河畔、沟里到处都是的野生酸梨,吃几颗,丢一路,基本上就是自娱自乐和以玩为主了,赶着快天黑了又赶紧回来吃派饭,一天天的日子就这么过了。再后来天渐渐冻了,人一天乱转也快冻成狗了,不过全庄子年龄一般大小的人都混熟了,乡上派下来的驻村干部也熟了,有时候便混在一起挤到人家的热炕上去谝传打牌和取暖。

      自那年离开盐井,离开赵家磨之后,就再也甚少有机会到一个乡里去,到那么多的农民家里去,串百家门,吃百家饭,过慢生活。之后一日日公事好像越干越多了,一日日却似乎烦不胜烦,再很少那么如盐井般无忧无虑地过活过!

      怀念盐井,怀念可爱的赵家磨,想念赵家磨的老乡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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