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之光】| 輾轉與割捨


那年九月的一天,烈日像比平時大了一圈,城市水泥路似一塊巨型的鐵板,炙烤着行色匆匆或無精打采的行人。汽車青灰色的尾氣如炙烤時滋滋啦啦冒出的陣陣“香氣”,它嗆入我的喉嚨,讓我心生一種與年紀不相符的淒涼。

這是爸媽帶着我們在這個城市的第三次搬家。他們滿頭大汗,滿臉都是疲憊與無奈,或許那就是落入底層的艱辛吧!

爲了節約,我們沒有僱大卡車拉傢俱,而是僱了五個板車夫。我們的所有家當,被分裝到五個板車上。每個板車都很沉,車伕一臉的疲憊與不滿。爸媽帶着我們跟在板車後面步行,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走那麼長那麼長的路。

因爲生意不順,飯店倒閉,我們失去了固定的住所,又不甘心回農村老家。我不知道新家在哪裏,只知道它離我的學校很遠,以後得坐公交車上學。

到了新家,我們已疲憊不堪。新家沒有帶給我絲毫驚喜。這是一處很僻靜的院子,裏面雜草叢生,我一眼就看到門前桑樹上的那隻讓我毛骨悚然的巨大毛毛蟲。

車伕粗暴地將傢俱卸下,我們手忙腳亂地整理着它們。爸爸打開新家的門,一股年久的黴味衝出來,雖然來之前已經打掃過。我們租的只是院子裏兩間房中的一間,裏面被隔成兩個臥室和一個只能擺下一張桌子和一個竈臺的客廳。這比我上一次的那個家小了很多。

因爲屋後的窗戶旁有棵大樹,家裏白天都沒什麼光線,寫作業得開燈。時不時的,會有各種許多腿的小蟲子爬到我的書桌上,偶爾還會看到它們被書本無意中壓扁的屍體。我嚇得失聲尖叫,身體觸電似的一陣發麻,心臟快要從嘴裏蹦出來。那一整天,我都不敢再靠近書桌。以至於後來的很多天,我都活在不知什麼時候會再看到那些蟲子的恐懼中。


週末之外的每個早上,我起得比任何同學都要早。媽媽起得更早,她要給我準備中午帶的飯菜。從家裏步行十分鐘到公交車站,再坐半小時車到學校。那可是我人生第一次獨自坐公交車啊!

因爲身高剛好卡在點上,有時候坐公交車不用買票。但若碰到那些態度惡劣的售票員,她們就會像吃了火藥似的向我要錢。我說沒帶錢,她們就要我滾下車去。我向媽媽要車費,媽媽不給我,說這麼小的孩子坐車哪有買票的道理,要我把臉皮放厚些。可是我自尊心很強,實在做不到,只好把平時攢的零花錢拿出來買票。

中午放學後,所有同學都回家了,只有我揹着書包、拎着保溫盒向學校附近的青螺山公園走去。山上有個涼亭,我可以坐在那喫飯、寫作業、發呆。

涼亭周圍是個絕佳的約會地。很多熱戀中的男女在那裏卿卿我我、妮妮喃喃。我成了一道有些突兀的背景。我安靜地觀察着那一對對人兒,時間久了能根據他們的動作猜測他們下一步的舉動。比如當男的給女的捋頭髮的時候,他們接下來會接吻;當女的在男的胸口嬌嗔地來一窩心拳的時候,男的會將她抱緊……

因爲我是“愛情角落”的常客,有的情侶偶爾會跟我聊一聊,我也很樂意他們陪我打發時間。有幾次我還幫他們傳過話、遞過禮物呢。當然我也會收到一些糖果巧克力之類的獎勵。

若是趕上下雨天,公園裏空蕩蕩的,只有我這個九歲的小女孩在那呆坐着。雨水嘩啦啦地拍打着石板磚和樹葉,濺起的水花打溼了涼亭的每個角落。這個時候我就會從石凳上移到石桌上坐着,盤着腿。因爲實在太無聊,我會合起手掌學和尚打坐唸經,嘴裏快速地念着背過的課文。經常念着念着我就笑起來,感覺自己像腦子有病。

雖然家離學校遠,可我從未遲到過。我愛學校,我愛班級,我愛老師和同學,唯獨對那個偏僻又讓我恐懼的家愛不起來。同學們都知道我的情況,經常會邀請我去他們家喫午飯。但我只去過幾個關係好的同學家裏,而且只去一回,不會再去下一回,因爲第一次是客人,第二次再去就是純屬蹭飯,我可要面子了。

班裏有個叫肖靜平的男生,他家住在青螺山公園旁,每隔幾天,他就會到涼亭來找我,給我送些如炸雞翅、烤魚片、爆椒魷魚之類的美味。他說那是趁他媽媽不注意偷偷留下來帶給我喫的。我問他爲什麼對我這麼好,他說因爲我長得很白,眼睛大大的。我們很談得來,他告訴我很多搞笑的事,我聽樂了就放開嗓門哈哈大笑。

突然有一天,肖靜平問我,長大了願不願意嫁給他。我說如果你將來能考上北京大學,我就嫁,否則沒門。他羞澀地笑了,說還是去娶別人吧。


一學期結束了,天氣也漸漸變涼。家裏的各種多腿蟲子準備冬眠,不再出來嚇我,頓覺日子美好了許多。

日子在平平淡淡中繼續着,下學期開學的時候,爸媽爲了讓我午飯喫得舒服些,花了些錢,讓校門口那個擺零食攤的老太太中午給我做頓飯。那個獨居的老太太脾氣十分古怪,精明得要死,我不喜歡她,她做的飯味道真是一言難盡。老太太飯後要睡一會兒,而我沒有午睡習慣,但她總是強迫我也去睡。也許是怕我偷她攤子上的零食吧!真是看扁我了,我雖貪喫,但絕對是光明正大地貪喫。

處了一段時間後,老太太發現我是個靠譜的孩子,就把攤子上各種零食的價格告訴我,中午不睡覺可以幫她賣一些。還把那盒之前藏得緊緊的零錢盒拿出來,要我找錢就直接從裏面拿。她心情好的時候,會免費讓我喫一些零食。我也不會佔她什麼便宜,每次只吃一點點,或者不喫,留着帶給肖靜平。

到了冬天很冷的時候,才覺得能在屋檐下喫中飯也是很幸福的,要是還在青螺山的涼亭子裏喫飯,得多冷啊!

那時候從來不覺得時間過得快,只覺得慢,每一個經歷似乎被時空刻意拉長,也許是爲了讓將來的回憶更值得回味吧。

讀完了下學期,爸媽帶着我們匆匆搬了最後一次家——回到農村老家。我不得不離開我親愛的學校和同學們回老家上學,這是個很無奈的選擇,我連跟他們道別的機會都沒有。爲此我整整哭了一晚上沒睡,第一次體會到那種痛徹心扉的割捨,也是第一次對爸媽產生怨恨。就是如今回想起來,那種痛感依舊那麼強烈,但怨恨早已不在,因爲我知道爸媽比我想象得要艱辛得多。

我的人生軌跡隨着最後一次搬家發生了巨大的改變,這也許就是命運吧。如今我已在那座給過我無數難忘記憶的城市裏安家立業,它讓我親切,讓我安心,因爲它安放着我童年時的一段五味雜陳的經歷。

我的小學早已搬到別處,青螺山公園依舊在,只是規模擴大了許多,涼亭也被重新修繕。每到夏天的夜晚,那裏就成了這座城市最富煙火氣息和時尚氣息的人間天堂,跳廣場舞的,拉二胡的,練嗓子的,遛狗的,溜冰的,擺攤賣小飾品的……

此時回憶着曾經,依然那麼清晰。很多感受在心底泛起,豐富了內心很多空白的角落,待心緒平靜,又成了更加深刻的沉澱。

只可惜,這些年裏,曾經的同學沒能再相遇,就算相遇了,也認不出彼此了吧!



本文由文字之光薦文官韓涵微語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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