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小春的秋天》


秋风无情地吹黄一片片树叶,又残忍地拂去一片又一片的枯叶,不让它留恋枝头的高度。

小春自来到了这儿,时常在别人剥花生种聊天时,独自望着一片片落叶凋零,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没有人打扰。村里的人也都知道,这是个苦命的女人,没有人背后议论她。

这天,她又望着枯叶簌簌落下,仿佛蝴蝶一般,迷失了它曾经的高度。她没注意到村里的人聊着今年的庄稼,只是注意到自己的亲人如同这落叶一般,纷纷落下,只有自己守望着枝头,孤零零的,身边还有几株蕾芽。

小春不知道自己的命“克夫”,后来也不这么认为,可事实却摆在那里。她十八岁那年,由村里的媒人介绍,嫁到村外十几里外。她兴高采烈的带着嫁妆嫁过去。丈夫二十岁,血气方刚,干起活来很起劲。小春对婚姻很满意,她对第一次恋爱感到幸福,第二年便生下一个小子。

可是好景不长,在孩子将要过一岁生日的一个秋季,厄运便骤然而至。那天清早,他们收拾好东西,准备赶集给孩子照一周岁留影。出门没走多久,乌云便漫过头顶,走到村头,一阵狂风挽断一颗锄头把粗的小树。但这没能让他们留步,幸福的喜悦掩盖里一切。他们继续走着,狂风越来越大,乌云一直笼罩着他们,直到集上。秋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然而来。

回来的时候,厄运跟随了他们一路,他们依然不知。到村头时,前面的道路被雨淋得泥泞不堪。小春说,前面路差,别颠着宝儿了,我抱着他去吧!小春下了车,抱着孩子跟在孩子后面,快到家了,就让车子先行。这时聚雨已经停歇,但路面几乎没地下脚了。车子走到一处危桥,那桥年久失修,迎面来了一辆大卡车,他为了给卡车让路,就把车停在了桥边。走的时候,桥面湿滑,车轮没步入正轨,在边缘上越行越远。他意识到的时候,车子已经停不住了,车一头扎进黄滚滚的急流中。

小春在后面看清楚了这一幕。她抱着孩子急忙跑去,大声呼喊着,在半路上滑到了。路人看到,也纷纷摇头,说水流太急了。等到村里人捞上来时,只捞到了车子和一件外套,人早已不知冲到哪里去了。

那几日,小春脸上一直笼罩阴云,脸上掠过的一丝幸福被扫得荡然无存。丧事结束后,婆婆说,你愿意的话就回娘家吧,别在这受罪了,我们还有你大伯子呢。

小春领着孩子回娘家了,他处处遭受白眼,连父母看她都气不顺,只能唉声叹气。她从一个幸福懵懂,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少女,一下子成了阅尽沧桑的寡妇。

又有说媒的,这次小春只是对前途勉强挣扎了一下,便坦然接受了现实。男人婚变离异,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男人三十出头,因为生活的重压使他有了哮喘,正因为这妻子离开他的。小春默默地接受了一切,他想,我的情况不比他好。

家里还算富裕,小春想。这一群羊可以让我每天可以不闲着,我要每天放羊,让它们繁衍更多,家里也就兴旺了。公公每天在院里打着牌,整天也不会冷清了,热热闹闹总比孤零零的好。于是她忧郁的脸上慢慢挂了一丝光彩。

那次小春薅完了那一块地的花生,准备回家放羊。推开门,迎面看到了公公倒在了花生垛旁。小春吓坏了,她想,这时男人和婆婆还在地里劳碌,家里只有她了。她浑身的劳累顿时消失了。她走到公公身旁,公公已经没气了。她颓废地坐在地上,仰着头看到初秋空旷深邃的蓝天,洁白的云彩也被秋风吹得七零八落。悲哀又一次席卷她,使她无声流泪。

办完丧事小春才知道,公公长时间坐着没活动,血管都凝固了。突发的脑溢血带走了他,也带走了院子里稀有的热闹。公公死后,院子里陷入了一种死寂。

生活仍在继续,它不会因为你的原因而停滞。时间的流逝渐渐冲淡了悲哀,可小春的脸上再也找不到旧时的光彩了。两年后,小春又有了一个大胖小子,这丝毫不能影响她颓废的情绪,反倒使她悲观地认为,这么有生气的孩子,堕在这样不幸的世界,本身就是一个悲剧。

孩子一岁多的时候是中秋节,小春回娘家省亲。她刚坐下和父母聊了几句,那边电话响了,说男人气管呼吸急促,现在大伯子已经和他去县城了,情况恐怕不太乐观。小春平静地说,知道了,我现在就去。他和父母说婆家有事了,饭恐怕吃不成了,孩子先搁这。她脸上没有悲伤,什么表情也没有。

小春没有回婆家,径直往县城去了。然而在路上电话又响了,声音催动人心,把小春从悲伤中叫醒了。电话说,男人已经没气息了,医生说过度劳累,本来就呼吸困难,加上劳碌,更加喘不出气了。小春的意识中已经没有哭泣了,但还是默默地流了泪。她恍若已亡人,公交车在这一路走着,她像没有灵魂的肉体一样前行,不时汽笛声催促着她,她丝毫没察觉,

那天晚上尸体才运回来,婆婆伏在地上声嘶力竭,小春只是望着中秋的圆月,几个孩子在她旁边偎着,目光同样无神,都不知所措。她在这个中秋节觉得格外清冷。

在叔伯子们的帮助下办完了丧事,婆婆说,你命苦,想回娘家就回去吧,让我老婆子一个人守着家。小春说,不,这次怎么也不回去了,我还知道廉耻,我要守一辈子寡。婆婆看她不再浓密的头发中藏有几根银丝,想到她刚来时,虽然面容不怎么活泼,甚至有些忧郁,可还算年轻啊!这三四年时间,岁月是多么无情啊,在她身上刻下了痕迹,真是个苦命的人。想到这,她流泪了,她紧紧得搂着这个不幸的人,说,不回去了,咱婆媳俩一块守着家。

然而两年后婆婆就去世了。那时候,小春在不远的城市打工,她疲惫的心灵已经歇回来了,只是整日忧郁沉默。那两天孩子在他姥姥家住几天,家里就只剩婆婆了。婆婆身体依然硬朗,只是多年的怨气郁结在心中,谁也看不见。

那时人丁稀少,家里的几只羊早就顾不上喂了,就卖了,只种了几亩地,领着国家的低保过日子。婆婆傍晚下地回家,走到地头,看见村南边的醉鬼摇晃着身子走来。醉鬼说,你家以前挺兴旺的,现在怎么成这样了?就是因为那个讨债鬼吧,那是你男人上辈子欠下的债,这辈子阎王派他来你家索命呢!把她赶走吧,不然还是要出事。他满嘴臭气,说完就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他这些话把婆婆多年的怨气都泄了出来,她指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说道,你胡说什么,竟在这挑拨人心,当心你走到前面被狼叼去。回到家,她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委屈,晚饭都没吃就躺下睡了。但躺下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喉咙痒痒,有股腥味。她撕下一张纸,打开灯一看,一团殷红的血裹挟在痰中,像未被孵化而摔碎的鸟蛋。她想着,反正也活不长了,还受这罪干什么呢?只是那可怜的孩子啊,我走了她怎么受得了啊。唉!她想回娘家就让她回去吧,她在这个家受了太多苦了。

她又坐了起来,找到自己失眠多年攒下的安眠药,倒了一把,一口给喝下了。

第二天人们发现了,都说前一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在床上躺着,表情很不安,似乎有什么放心不下。但又像是早想好了。小春听到这消息,冷冷地说,一切都结束了。葬礼上,三个孩子有的话还说不清,却伏在棺材上哭得不省人事。小春怎么会想不到死,只是想着,孩子怎么办。

她挣扎彷徨了许久,最终厚着脸皮再次回了娘家。

父亲又找人给她说媒,她说,别找了,我只想一个人一辈子。父亲说,你才三十几岁,后半生长着呢,怎么在这条路上跌倒就停滞不前了?再说,你引着三个孩子,总不能在这吃你哥一辈子吧。小春踌躇了两天,说,你找吧,我嫁。

小春被现实折磨得奄奄一息,她整个人已经麻木了,他的第三次出嫁,脸上已很难挤出一丝笑容。这个男人快四十岁了,神情同样颓废。他结过几次婚,几年无子,婚姻也就不欢而散。她对小春带来的不同地方的孩子没有厌恶,反倒有一丝欢喜,她对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小春又找到了归宿了。

有时候小春在这个新的归宿,望着惨淡的秋日,落叶稀稀疏疏洒在她脸上。她会禁不住想,难道人生真的有命运吗?难道自己的命太硬,还是亲人的命太薄?她辗转半日想不出答案,说,要是不幸再次降临,如果可以,我情愿让不幸降临我身上,别再难为其他人了。但谁能料到悲惨的命运会不会继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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