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往事》:历尽沧桑的人生全图

《美国往事》这个名字,读起来颇具年代感和空间感,恐怕观众也会顺理成章地觉得电影本身亦是一种关于美国历史的宏大叙事,而电影的英文名字为《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once upon a time 是一个时间状语,意为从前;in America 是地点状语,意为在美国,翻译为“从前在美国”,交代了时间和空间,唯独少了“主”和“谓”,既没有告诉我们有哪些人,当然也就无从知晓他们做了哪些事。这种人物和事件空缺的安排,或许是导演的一种希冀——从前的某个时间在美国发生了这样一些事情,我以电影的方式表达了出来,至于那种没有提及的东西,恰恰需要观众去发掘,去填充那个“主”和“谓”,反正我已经把故事的大山呈现出来了,或乱石或碧玉,君自摘之。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想让自己的话更具说服力,那么就让它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这或许也是每一部影片所要达到的终极目的——让观众把导演的话说出来。

然而,有时候观众难免会对电影做出过度解读,以至于让导演本人都不知道原来自己的作品还有那么多始料未及的视角及层面,这样过度解读未免滑稽,同时,也正是这种千人千面的观感让艺术作品得以在更加广阔的层面上启发观者。既然如此,我们在揣度导演思想和理念这条主线的时候也就扔掉了心理负担,或许会稍微有些偏离路线,但总能将另外一些景致领略一番。

对于大多数以黑帮为题材的影片来说,你杀我我杀你,你不杀我也要杀你的这种快意恩仇的主基调决定了整个电影的节奏不能太慢,一个黑老大得罪了另一个黑老大,观众马上就要期待着一场火并的发生,这个火并情节的出现时间上要恰到好处,要使观众的期待达到最高点,同时又不能过于考验观众的耐心,因为观众在坐下来欣赏一部电影的那一刻就已经为这部电影预设了一个心理预期,如果导演和观众心有灵犀,那么就不得不将剧情的发展设置的符合观众的预期。想想看,当你打算重温《英雄本色》和《教父》的时候,两者让你产生的心理预期是截然不同的。《教父》更像是由多个《英雄本色》式的小情节累积起来的大建筑,对于同样一件事情小马哥和教父的处理方式截然不同,小马哥主张有仇必报,为兄弟两肋插刀,教父却说不要憎恨你的敌人,那会让你丧失判断,而对这两部电影来说,吸引我们的恰恰是小马哥的快意恩仇和教父的冷静判断。《美国往事》和《教父》一样,它要以黑帮背景为媒介去讲述完全迥异于传统黑帮电影的主题。这就决定了它的情节发展要张弛有度,沉稳铺叙,对于影片来说没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跨度,是难以达到那种厚度的。据说粗剪完成后,《美国往事》时长在10个小时以上,导演打算将其分上下两部公映,后来各种因素之下,影片被削减为4个小时的长度,而真正上映的是经过进一步删减的139分钟版本,面条的大量回忆部分被删除,已经面目全非的影片票房极其惨淡。现在我们有机会领略未做删减前的版本也算是一种幸运。而对于一些屁股不够大的观众来说,被摁在屏幕前将近4个小时来观看一部电影也同属是一项体力活。但是,正是在这样的时间跨度下,导演才得以将剧中人物从幼年刻画到暮年,一方面使人物刻画更加丰满,更加立体,另一方面,在主人公回忆往事时的那些画面同时也是展现在观众面前的画面,观众像一个和主人公一起长大的第二视角一样,将自己深深地带入到主人公的人生体验中去,所以在这部影片的观众当中,很少有人会不提及沧桑二字的。话说回来,在黑帮题材的影片中沉淀出这样极尽沧桑的人生厚度,是它区别于一般黑帮电影的象征,也是值得我们可以花上半天时间坐在荧幕前体验、思索、感悟的缘由。

回忆有一种能力,它可以随意掐断并截取部分记忆,将它紧靠在当下,抛去时间使人产生的麻木感,将往事和当下近距离的进行比较,使得前后的差异更加突兀,对比更加明显和清晰。这一心灵上的技巧,也被导演适当地应用在影片当中,通过穿插回忆与当下的画面,来刻画不同场景下人物的内心状态。比如,影片结尾处,麦克斯为了赎罪将手枪推到面条面前时,面条看着面前的手枪陷入回忆,这一回忆片段的插入,反应了面条当时的心理状态,同时观众也由于一种强烈的代入感参与了面条的内心斗争,也就明白为什么面条最终会拒绝麦克斯赎罪的请求——正因为面条对这段友谊的无比珍视,即使在经历了挚友的背叛而自己又负疚几十年,还不忍伤害朋友。影片中组如此类的穿插之多,也基本上确定该影片非线性叙事的故事讲述风格。正式这种回忆与当下的来回交织,我们才得以跨越时空这个载体,抚摸着皱纹与白发,遍历心尘往事,感叹曾经沧海。

麦克斯和面条终究是一类人,或者他们有着相同的价值取向,不然就无法解释为什么麦克斯会把自己放在审判台上让麦克斯进行裁决,说明他们信奉着同样的兄弟情义。兄弟情义有着它特定的思想框架和行为准则,这种道义上大家都要遵守的思想框架,难免会与个人理念发生矛盾,而当这个矛盾难以协调的时候,只能是牺牲其中的一方来迁就另外一方。由于关于兄弟情义的道德操守事关集体利益,而个人理念只照顾到个人利益,那么为了集体利益而牺牲个人利益,就值得赞扬,相反,为了个人利益而伤害集体利益,这就罪大恶极。可以说个人和集体的关系,是最原始,最基本,最普遍的矛盾体。马克思说人是他所有社会关系的总和。人是社会性的,有个体,就会有集体,这是不分种族和国界的。麦克斯的背叛表面上是对兄弟情义的背叛,而在更深的层面上,他撕毁了某种最根本的契约。多年以来,麦克斯和面条都同样承受着内疚,麦克斯是为真实存在的事实而内疚,而面条则为自己以为存在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事实而内疚。实际上,这种内疚的情愫其实已经超越了事实本身,它出自兄弟情义这个思想框架,也只为这个思想框架负责。不管是面条对白部长就是麦克斯这个事实的否认,还是麦克斯以他自己的方式来赎罪,其实都是在已自己的方式在为兄弟情义这个框架负责,麦克斯的方式是承认自己的背叛并自我赎罪,而面条的方式是否认麦克斯的存在,以自欺的方式让以前那段友谊继续存在。从更深的层面来说,麦克斯并不是那么十恶不赦,他的自裁是一种对自身行为的否认,同时也是一种对兄弟情义的认可。

在个人的价值观和兄弟情义这个矛盾体上,导演以正反两个维度来进行探讨。面条是正向维度,他侠肝义胆,义薄云天;麦克斯是反向维度,他阴险狡诈,背叛兄弟。麦克斯一出场便占据高位,坐在马车上俯视面条,此后便一直对面条保持着压制和干扰态势,影片中不止一次出现这种场景设置,比如:在一次偷渡货物的过程中,两人不慎落水,至情至性的面条,大声呼喊,寻找麦克斯,而回过头来,麦克斯已然出现在船上,颇具戏谑地说道:没有我,你可怎么办。由此可见,此时在内心定位上,麦克斯也已经将自己置于面条之上了。再比如,在一个场景中,麦克斯坐在买来的宝座上,刚刚外出归来的面条一脸疑惑,问麦克斯要这个宝座来干嘛,麦克斯回答说用来坐,紧接着给了一个自下而上麦克斯坐在宝座上高高在上的镜头。宝座是权利的象征,麦克斯的用意不难理解,再加上场景上的设置,面条和麦克斯得地位差别已不言自明。此外,影片中出现了两次在面条和黛博拉对话的过程中被麦克斯打断的情节,一次出现在少年时代黛博拉时常在其中跳舞的房间内,一次出现在面条出狱后第一次见到黛博拉的时候,对于这样的干扰,面条左右为难,一方面想和心上人多相处一会,另外一方面又不能不将好兄弟置之不顾,而黛博拉两次都说:come on , Noodles! Your mother is calling u!黛博拉看似开玩笑地称麦克斯为面条的mother,其实也说明了自少年时代开始黛博拉就已经意识到麦克斯得权势地位,而对于黛博拉这样一个同样野心勃勃的人来说,最后会甘愿做麦克斯的情妇也就不足为奇了。对于这种黛博拉,面条和麦克斯同时存在的动态场景中,面条每次都离开黛博拉去找麦克斯,观众难免会做出一种比较,虽然一边是友情,一边是爱情,对面条来说都很重要,但如果差别来看的话,还是要分个程度上的高下的。对于面条离开黛博拉去找麦克斯的这种场景设置上,导演是否再用寓意的方式告诉观众,为了兄弟情义,面条可以放下一些东西,还是他自降身价,屈就于麦克斯的权势呢?不大可能是后者,虽然我们分析了麦克斯相对于面条的居于高位,然而这种高低差别对于麦克斯是先知先觉的,对于面条来说恰恰相反,他可能从来没有意识到麦克斯在内心里想要居他之上,而当麦克斯以坐宝座这一情境来提醒面条的时候,面条则表现的不以为然,义字当头,权利是次要的。对于面条来说,他对自己在兄弟们中间的地位是不自觉的,他只是把自己当做这个集体中的一份子。在麦克斯没有加入到这个集体中来之前,面条并未意识到自己是那个小集体的领导者,后来在麦克斯加入集体之后,打算将获利和面条分配,面条则要求其他兄弟也要在场。麦克斯此举实际上已经承认了面条的地位,认为已面条在这个集体中的位置,和自己来分配获利是理所当然的,而面条对其他兄弟都要在场才能分配的要求则反映出面条内心一个都不能少的集体观念。不管面条是不是实际上的领导者,他至始至终都没有透露出他对权利有任何欲求,他处理兄弟关系的内在逻辑是“义”的逻辑,这是一种纯粹的价值取向。所以,面条有着更加坦荡、不加掩饰的一面,他可以在抢劫钻石的时候有闲情逸致地行男女之事,也可以一方面爱着黛博拉又不顾她反对而强行将她霸占,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把自己变成一个正人君子,这无关爱与恨,他本就是一个流氓,无怪乎他行流氓之事。麦克斯得加入则为这个“义”的框架带来了“利”的种子,对于麦克斯个人来说这是他的个人信念与集体信念的矛盾,对集体来说又是“义”与“利”的矛盾,导演正是在这两个层面上让矛盾的双方展开斗争的。需要强调的一点是,麦克斯和面条一样同样是信仰这个“义”的,这是整故事发展的基石,在故事情节上则表现为当两人出现矛盾的时候,总会有一方退让而让局面得到平息,兄弟终究是兄弟。只不过随着后来矛盾变得越来越难以调和,麦克斯终于不得不挣脱“义”的框架,背叛了兄弟。

纵观剧中人物,最后大多都生活在郁郁寡欢当中。面条因为当初背叛兄弟而负疚几十年,最后真相大白之后,他的内心不但没有得到抚慰,更要承受回忆被颠覆带来的纠葛。麦克斯曾经踏着朋友的尸体追求名利,最后自己陷入绝境,承受着良心的谴责。如果说面条因背叛兄弟而承受谴责的话,那么他正向的出发点,还可以让他在煎熬的岁月中聊以自慰,毕竟他的所谓出卖是出于“义”的,与其说是出卖,倒不如说是以出卖的方式去挽救兄弟。而麦克斯的背叛是以“利”损“义”,为了自己的私利而背信弃义,所以他承受的内疚是要远远大于面条的。莫胖子守着自己的酒吧,再无大志,用面条的话说他比以前混的还惨。黛博拉其实要和麦克斯划为一类的,她们野心勃勃,最终都失去了某些珍贵的东西。

在导演编织的这个“义”的价值观之网中,没人可以轻松地活着,每个人都要以各种各样的而方式为了共同信仰的东西负担起来,过去的事情没有消逝,反而以一种沧桑的方式变得更加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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