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歌 ‖ 第一部 因爲情義

01/

一大早,建軍的老婆又發短信來借錢。看完短信,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從微信裏轉給了她。

我之所以猶豫,是因爲最近三年多來,她從QQ到留言到微信,幾乎電話都不打了,好像發個信息說一聲,我就一定要借錢給她似的!

而且,這幾年來,她陸陸續續在我手裏已經借了七八次十幾萬元!

更令我詫異的是,建軍昨天才找我借了五萬元,說他爸得了癌症。

這倆口子究竟怎麼哪?

我一直沒告訴建軍,他老婆在我手裏借了多少錢,我想,他肯定是知道的;我從沒告訴過建軍的老婆,說他在我手裏借了多少錢。因爲,建軍第一次找我借錢時就囑咐過我,千萬別讓他老婆知道。

對於他倆口子借錢的事情,一開始我還真不在意,更加沒有絲毫的其他想法;我一直的觀點是,只要我還有錢,只要他們開口借,我肯定不問緣由、不會拒絕。不僅因爲家務事說不清楚,更因爲我們兩家的淵源以及建軍和我的情誼。

小時候,每年暑假,我倆特別喜歡跑下山去下河摸魚。愛逞能的我,常常往水深一點的地方扎猛子沉下水裏,在河底的石塊縫隙裏去搜尋一些稍大一點的魚。

那條河,是人們的主要生活水源,很多河段清澈見底。河牀很開闊,寬度約爲二三百米,是應付山洪爆發時用的,可以經受百年不遇的大水;平時水面寬二三十米至四五十米,平均水深大約一米。河面寬的地方水淺一些,河面窄的地方,水深一些。因地形差異或長年的河牀沖積,淺灘處可以捲起褲腿赤腳走過去,深水河段能撐船放排打魚。

有一次,我一個猛子紮下去,在一塊大石頭的河牀底部縫隙裏發現一條魚,便憋住氣沉在水裏,順着魚尾一點點往裏伸手……魚沒抓到,手卻被卡在縫隙裏,既退不出來,也再伸不進去;就算我忍住疼痛使勁往外扯,完全無濟於事。

當時,水流有點急,因爲右手被卡着,整個人被水流衝涮着,全部悶在水裏,在水流中漂浮又無處借力,既衝不走又浮不起。就在我快要支持不住的時候,建軍看出不妙,一個猛子紮下去幫我費力地挪動石頭,讓我脫離危險。

如果不是建軍,這個世界或許早就沒有我了。事後每每想起,小時候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總是感到後怕和恐懼。

那時候小,竟然沒說聲謝謝;隨着年齡增長,記憶越來越清晰,從內心深處滋生出來的那份感激更是越來越強烈。

02/

我和建軍的關係,遠不止於默契;一點不爲過地說,完全算得上心有靈犀。我們倆的關係好到超過自家兄弟。

創業之初,建軍在和我媽通話時聽說我資金緊張,不僅拿出了自己全部的積蓄,還用家裏的房子抵押貸款,不遺餘力地幫我,並因此推遲了兩年的婚期。

這些,或許正是他們一次又一次理直氣壯地找我借錢的理由吧!

最近幾年,我慢慢發現建軍倆口子的行爲有些反常,他們一直持續不斷地找我借錢:有時一前一後,有時相隔一兩天三五天;還有幾次,夫妻倆找我借錢的時間和理由幾乎雷同或重疊。

原本不願疑慮的我,開始有些擔憂……

我不是聖人,偶爾也有些不悅。但事後想起,每每總是安慰自己、開導自己、告誡自己:要感恩!大方些!應該的!

我們已經有很長時間疏於聯繫了。於我而言,是真的太忙;就他們來說,或許是因爲知道我太忙,不想太多耽誤我的時間;又或許是有些什麼事情不想讓我知道,怕我在電話中問起;甚至擔心我把不該知道對他們不利的事情與借錢的事聯繫在一起。

但我們堅信彼此間的情誼!

建軍的母親去世得早。他姐姐爲了照顧家裏,嫁在了他們家隔壁;幾年前聽建軍說過,他姐姐下崗以後一直幫着他爸經營雜貨店的生意。

姐夫家條件不是很好,但日子倒也還過得去。

建軍大學畢業後分配在縣財政局,老婆在稅務局工作。兩口子的單位都是有錢且福利也很好的。家裏一個小孩,按說是不該缺錢的!

難道他們家發生什麼重大變故或特別事件了嗎?

我曾問過建軍,他不僅支支吾吾沒有想要告訴我的意思,更是自那次問話以後,再沒主動打過電話。逢時過節,也常常只是微信中幾句短短的簡單問候的話語。

偶爾我會想:就算他們家遭遇了什麼重大變故或特別事件,也應該一次性多借些,而不是長期丁丁點點地借?

我決定回去看看——

03/

如果從我上初一在校住讀的那天算起,我離開那裏快三十年了。父母平反恢復工作後,我們全家搬至省城,便再沒回去過。

我與建軍的最後一次見面,是五年前他到省城出差時;他說那裏變化挺大的,通了高速,自己開車八九個小時就可以到縣裏。

我想去看看,並不是在意那裏有多大的變化;更多的,是因爲對建軍兩口子的疑惑以及對他爸身體狀況的擔心。

建軍的爸爸特別善良淳樸。

有次,一個算命的說建軍如何如何聰明,長大後必定強過老子勝過娘。他爸樂得滿臉開花,笑呵呵地給了那瞎子一口袋白米,害得一家人二十多天以紅薯、土豆、玉米充飢。

在我小時候的記憶裏,建軍讀過初中的爸爸是當地最有文化的人,也是那個地方唯一走出大山在外工作的人,更是當地最敬重我父母的人。

每次他從縣城回到家,總會把我和弟弟叫去,毫無保留地拿給我們一些好喫的!在我幼小的記憶中,他是最無私地真正給予過我們家幫助的人。

如果他得了大病重症絕症,以他們家現有的收入狀況,肯定是沒法很好地解決醫療問題的 。

爲防路上堵車,我帶上司機凌晨三點就出發了。

沿途穿越十一個縣市,花了大約八個多小時,終於抵達了小縣城。

去到建軍家,沒人。

樓下,他爸平時打理的小賣部也換了人。我走去打聽了一下,說是不認識!

正疑惑着,建軍的姐姐拎着個裝滿了小菜的竹籃子回來了。

我問她:“建軍他們週末都不在家,是不是去醫院陪你爸了?”

他姐姐嘆口氣,用略帶嘲諷、蔑視和抑鬱的口吻說“哼,他取醫院陪我爸?去地下差不多!”

我詫異道:“怎麼了?”

她說:“還不是他不爭氣!”

不爭氣?她姐姐怎麼會用這樣說話呢?要知道,這詞語在當地民俗中包含着不聽話、不學好、不上道、敗家子、沒出息、沒孝道等多重含義。

“他怎麼不爭氣了?”我着急地問。

她說:“你不知道嗎?”

“我知道啥?我都這麼多年沒回來了!”我說。

他姐姐說:“這些年他又賭又吸,工作丟了,房子沒了,店子沒了,還把我爸活活給氣死了!”

什麼什麼?建軍姐姐的話猶如晴天霹靂,我愣住了。儘管臨來之前和來的這一路上有很多種假設和猜想,我甚至還想過把他爸弄到省城去治病,可怎麼都沒想到這些方面去。

我說:“難怪我問他你爸病情究竟怎麼樣了的時候,他說話躲躲閃閃、遮遮掩掩的。怎麼會這樣呢?”

他姐姐說:“你被他騙了,我爸去年就被他氣死了。”

我問她:“究竟怎麼回事啊,你說仔細點?”

他姐姐說:“他開始是賭博,輸多了,就借高利貸,越陷越深,最後工作都被開除了;後來又染上毒癮,還把家裏的房子、店子都賣掉了;折騰得家破人亡,名聲掃地!去年夏天,我爸爲了幫他戒毒,不讓他出門,他把我爸推倒在地,氣得我爸腦溢血,在送醫院的路上就去世了。”

雖然我極力壓制自己的思緒,努力讓情感的想象力逃離建軍姐姐語言描述的意境,但心卻在愧疚中被悔恨撕裂……

我悔自己怎麼沒早了解這些情況,我恨建軍怎麼會如此不爭氣!不是說強過老子勝過娘麼?不是說好人有好報麼?爲什麼一個聽人說自己兒子幾句好話,便拿全家二十天口糧相贈的人、一個從小對我愛護有加、慈眉善目的人,竟會以那樣的方式離開人世……

04/

我問建軍的姐姐,建軍什麼時候與社會上那些人混在一起的?爲啥一開始不好好管管他呢?

他姐姐說:“大概就是四五年前的事。開始和他一起夥的那些人都是各單位不求上進、在單位沒權、長期對現狀不滿的;還有兩三個平時與他們這夥人關係好一點的私企老闆。聽人說那個湖南來我們這養野豬的老闆輸了七八百萬;只有民政局那個副局長和石油公司的經理打牌最狡猾,他倆是大贏家;交管局管出租車的那個處長也是贏了錢的。其它人比建軍好不了多少,差不多都陸陸續續出問題了……他是後來吸毒,才和社會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的!你說他有家有室有老婆有小孩有工作,還是共產黨員、副局級幹部,我們一直以他爲驕傲,我和我爸做夢都沒想到他會走到這一步啊……”

說話過程中,我從建軍姐姐臉上的表情變化裏可以看出:她的內心正快速經歷着從失望到悲慼的煎熬,試圖控制卻又有些管控不住這種演變的情緒。

她擡手用袖子拭了拭溼潤的眼眶,對我說:“我知道你倆關係好,現在,只能看你說不說得了他了!你要是真想幫他,我求求你一定要把他帶走!他要是還像現在這樣在這裏夥下去,再過幾年,一定會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會把自己的命都給丟了的。”

我說:”你們怎麼不早點打電話告訴我呢?”

建軍的姐姐說:”我和我爸之前是這樣想過的,可他不讓啊,他不給我們你的電話……”

我說:”你們可以去找以前和我們家關係好的其他人要啊,比如,我們以前村裏的鄰居、生產隊長、學校校長或支書啥的。”

建軍姐姐說:”我爸還在的時候,啥辦法都想過,最後實在是沒辦法了,就想到了你。我們問他要你的電話,就像要他命似的,家裏吵翻了天,他瘋狂到只差就要殺人了。再後來,就沒人敢提這事了……”

我的心隱隱作痛。我要是早知道這些,老人家絕對不會走那麼早、那麼悲……

或許,這就是命!

我一邊感慨人生變化,世事無常,一邊喟嘆:這窮山僻壤的破地方,怎麼也沾染上了這樣的不良習氣……?

我愧疚地對建軍的姐姐說,我真不知道建軍現在的狀況竟是如此不堪。我請她放心,自己一定會全力以赴地幫助建軍重新走回人生的正確軌道。

告辭出門,我立即給建軍打電話告訴他我來了,問他在哪在幹嗎?他說在單位加班,要我去附近一家茶樓等會,他馬上過來。

05/

建軍來了——

一頭長長的頭髮攪纏雜亂,面容瘦骨嶙峋,高大健壯的身軀微微有些佝僂;土灰色的臉上,眼窩深陷下去;濃濃的倦意,像好多天沒睡覺似的。

這哪有半點曾經朝氣勃勃的校隊中鋒的影子?

他沒事人一樣地問我:“怎麼不打招呼就來了?”

我說:“打招呼?還被你蒙啊?”

他說:“說啥呢,我咋蒙你了?”

我說:“我剛見過你姐姐!”

他愣了一下,語調明顯低了下去:“我姐和你說啥了?”

我一字一句地說:“都說了!”

他像泄氣的皮球,上半身耷拉在桌上,雙手順着臉頰慢慢上移至額頭,十指深深地插進長髮裏!

我問他:“你賭錢就算了,怎麼還去吸毒?”

建軍說:“有次錢輸多了,去借高利貸時,他們正在吸,順便吸了一口,就沾上了。”

我說:“要錢爲啥不找我呢?”

建軍說:“找過的,你不記得了?我說想換個車,差幾萬;你給我以後,不到二個小時就輸光了。”

我想起來了,確實有這事。當時他說周邊的路都修得比較好了,想買臺車代步,還差五萬元,我二話沒說就給他轉了五萬元過去。我驚訝地詰問道:”五萬塊,不到兩個小時就輸光了……?”

建軍低眉儉眼,極力避免與我眼神觸碰,甚至,乾脆把頭埋了下去。長長的頭髮在前額形成密密的發簾,幾乎將整張臉遮蔽。

我等了一會,他沒擡頭,也沒說話,空氣停頓了似的。

過了好一會,我問建軍:“想戒嗎?”

“戒過幾次,沒戒掉。”他說。

我說:“戒毒先戒心癮;決心戒,就必須徹底斷絕與那些狐朋狗友的所有往來,你能做到嗎?”

他沒擡頭,也沒接話。

我說:“跟我走吧?”

“去哪?”他問;

“去我那!”我說。

他說:“不,我欠你那麼多錢還不知啥時候能還上呢?”

我說:“你不也借給我過嗎?”

建軍說:“你是幹正事,我是糟賤;你及時還了我,我不知道啥時能還你!”

我說:“現在已經不是錢的問題了。你若想保住家庭,希望還有未來,就必須戒毒。和我去,我會幫你,這也是我答應了你姐姐的。”

建軍說:“我已經很對不起你了,不能再給你添麻煩。”

我說:“不要說對不起,我把你當親兄弟,你要不戒掉,我的麻煩能少嗎?除了我,現在還有誰能幫你?”

建軍緩緩擡起頭來,眼眶紅紅地說:“我很感謝你來看我,你別管了,我答應你戒掉。”

我說:”你不脫離這環境,能戒掉嗎?”

建軍說:”你相信我,我這次一定戒掉。”

我說:”你要是能戒掉,還會等到今天嗎?想想你爸怎麼去世的?想想你的孩子未來怎麼辦?想想你老婆這些年承受了多少委屈?跟我走吧,我會全力幫你!”

淚水從建軍的眼眶裏湧了出來,順着他瘦削的臉頰無聲地滑落下去……

看着建軍淚流滿面的樣子,我換了種語氣安慰他說:”錯了沒關係,知道改就好;跌倒了不要緊,爬起來就是。關鍵是不能以爛爲爛,放縱自己!”

建軍說:“啥都沒了,還欠了很多錢,我好幾次都想死……“

我說:“你還有姐姐、老婆、小孩,怎麼叫啥都沒了呢?欠錢不有我嘛,沒啥了不起”。

建軍的情緒逐漸平靜。他說他正在戒毒,而且,已經服用了一個多月的米沙酮。只要不與社會上那些閒雜人等往來,是肯定能戒掉的……

我說:”你跟我去不就可以從地理上隔絕他們嗎?我還可以讓你把注意力轉移到新的環境、新的工作、新的生活上去;有必要的話,我可以隨時讓你去戒毒所強制戒毒。”

建軍說:”那倒不需要。”

我特意重複問他:”你確定不需要就戒毒做任何特別的事嗎?”

建軍說:”真不需要。”

我說;“好,那你就安心戒毒,其他事情我來處理!”

看他心情好轉,我假裝漫不經意地問起他爸去世的事,他的回答沒他姐姐那麼真誠直接。儘管閃爍其詞,但我依然很高興!因爲,我從他的回答中,捕捉到了最基本的人性和良知;他知道我很牽掛他爸,說馬上帶我去看他爸的墓地。

06/

老人安葬的地方離城區約十七八公里,在一條鄉村公路旁建軍家自己的山地裏。坡坡坎坎的荒野,因少有人至,幾乎只見錯亂叢生的雜草;沒人帶,根本看不出路在哪裏。七彎八拐地走到墓地,除了墳堆是新土,四周一片荒蕪。

老人的墓不高也不大,當初下葬時放在墳頭的三幾隻花圈上的折花、疊紙、唁飄等,在經歷了長久的風吹日曬雨淋後粘貼在一起,破敗中顯得慘白寒瘮。滿目淒涼中,初春的山風夾雜着點點細雨,隨處透露着當初草草掩埋的痕跡。

看着我默然不語,建軍滿臉愧疚地向我解釋當時安葬他父親時的情景。他說,吸毒真的害人,因爲謊言和欺騙,欠下了其他親戚朋友五六十萬元的債務後,父親去世也沒任何人來弔唁拜祭。除了他姐姐微薄的支助外,只能是編個理由,找我借錢安葬了父親。因爲怕我追問,又不敢多借,只給我說借兩三萬元而已。還了一點非常緊要的欠債後,留點做毒資,然後拿1600塊錢買了口松木的盒子棺材,連安葬一起,只花了不到八千元。

我嘆口氣,心酸地說:”不到八千塊錢就把你爸埋了?你寧願留錢買毒品,都不願多花點錢安葬自己的父親?我不知道你啥時候變得這麼不孝的……”

建軍說:”我都不敢相信我自己,以前怎麼會那麼鬼迷心竅。今天再臨墓地,纔有認真反思和檢討的心境;不但看透了人情冷暖,感受了世態炎涼,更加覺得很對不起自己一生勤勞、儉樸的父親……”他一邊說着一邊流淚,突然”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嚎啕着大喊:”爸,我不孝啊,我對不起您啊……”

我在鬥爭和思忖的矛盾心態中等待建軍發泄,過了好一會,才慢慢走去將他扶起。我說無論事態如何炎涼,首先要學會檢討自己;不管人情怎麼冷暖,我是一定不會忘記他爸、他們家和他對我們的幫助和情誼的。

我讓他找幾個人把山路整蕺一下,把墳墓好好壘一壘、砌一砌;再找個做墓碑的,按家鄉最高葬禮,好好做塊像模像樣有氣勢的五鑲碑,碑文和字我親自來寫!

我對建軍說,等把這些事情忙完以後,我會幫他還清債務,安置好家裏,帶他離開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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