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在套子裏的人(十三)



話說這煤礦來招工的消息,就像是春天的細雨,滋潤了雙水村。有些村民也躍躍欲試的想去毛遂自薦。可是聽說煤礦工人每天下班,都像是死裏逃生的大煤熊從地底下爬了出來,很多人便不樂意起來。

他們還聽說,井下那工地鋪的線路,多得就像女人的頭髮那般,又細又長又亂。如果碰到運氣不好,哪一腳踩重了,那麼,井下也就不知道哪個地方線路短路了,你還沒有反應過來,只聽見”嘭”的一聲巨響,煤礦大井就爆炸塌方了,炸得你連個鬼影子都找不到了——

於是這事兒,一傳十,十傳百,最後都傳到那些個後生仔的阿媽,阿姆耳朵裏。她們就那樣一個個神情木然的圍坐在一起,聽着煤礦上的事,就像聽說天書似的懵懂,一聽到煤礦什麼“斯”轟的一聲爆炸了, 就嚇得她們的兩條腿如塞糠似的打顫,心跳加快,臉色蒼白。

最後她們都各自回到家裏,約束好自己的孩子,孫子,不要去那黑乎乎的地方,甚至以死相逼,因爲她們覺得,孩子們要是這一走,就極有可能白髮人送黑髮人了。

這樣的事情任村裏怎麼動員,誰說破了天的好,她們聽起來,想起來,也都還是心驚肉跳的,所以她們各自在家裏,約束好自己家的男人,不能有花花腸子。靠土地生養了一輩子的人最終還是選擇留在這片熱土,自然他們全家都在一起,雖撐不死,但是也餓不死。

於是那些個毛頭小子心裏偶爾燃起來的青春火苗就這樣齊刷刷的給滅了 。

而何林聽到煤礦上來招工的事情,不禁喜形於色。這要在以往,他想都不敢想,會有這樣的好事,砸到自己頭上。但是現在,因爲母親何巧翠,她再嫁了雙水村的地主李老財,從村民們羨慕的眼光中,讓他開始覺得,有些什麼事情正在悄悄的發生變化。

他趕緊去李老財的住處找到了母親,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她,希望她可以支持自己去煤礦上工作。

何巧翠滿意的看着自己面前的這個孩子。他已經長大成人,1米70的個子,臉上的皮膚黝黑黝黑,眼睛是那樣的有神,魁梧的身材,跟他的父親幾乎是一模子裏雕刻出來的。

可是;唉!何巧翠想着嘆了口氣:要是他們的父親還活着,她們娘仨的日子過得或許比現在緊巴,但是心裏頭是熱乎的,日子再難,熬着熬着,也就過去了。

可惜,在十多年前,他被一羣該死的黃狗子,抓了壯丁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何巧翠想着想着,不禁流出了眼淚。

她這一流淚,讓何林有點慌了神,他知道母親又回憶起了過去。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過去也都過去了,再想着也是沒有什麼意義的!人活着,一切都還是得往前看。

可是因爲母親嫁給了地主老財,他不由得也背上了地主崽子的稱呼,雖然他知道,暗地裏有多少嫉妒恨的目光,如劍氣般的在他的背後掃蕩。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後背如今已經像高山似的強大,似鐵脊樑般的硬實。很足夠的可以爲母親,弟弟,遮風避雨,因爲他已經長大了,已經成長爲,一個可以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母親眼裏含着淚花,對着他笑了笑,搖了搖頭。這一切都是命運,她沒有什麼好怨哀的!要不是當初他自己好奇心的驅使;那麼一大堆,揹着長槍的黃狗子聚在一起。他還要偷偷摸摸的跟着隔壁的常三毛去看,哪裏就會曉得被抓了壯丁?要是他又有常三毛一半的機靈勁,發現個不對頭,立馬就如同一隻捲起頭的刺蝟,從坡上滾到河壩裏,哪裏又會被人帶走。他就是那樣實稱的人,人家叫他過去,他就過去了。

那天晚上,雙水村的狗瘋狂的叫了一夜,槍響了一夜,那天晚上之後,何自在他們再也沒有回來。

何巧翠聽村民說,那天他們也從地裏回來,遠遠看見,何自在他們猶如被一大片黃色的破袋子搗騰着,束縛着,那些個黑乎乎的腦袋,在黃色的破袋子中間晃啊晃啊!後來就颳起了一陣風,他們就隨着那個黃色的口袋消失在天邊去了。

過了很多年以後,據他們村唯一逃回來的小狗子回憶;那天他們放槍是在林子裏抓到了些山鼠,野兔,他們開槍弄死了,烤着喫。但是何自在也的確是沒有了。黑乎乎的夜色中,他睡眼朦朧的看見,何自在跟着幾個人的身後一晃一晃的想要逃跑,結果腳底下踩着塊石頭跌了個狗啃式,弄出了動靜,於是他們的逃跑被發現了,那個領頭人一生氣,也爲了震懾住一起抓來的那些壯丁,當場就把這幾個想逃跑的人給斃了。後來,那些黃狗子的嘴角都有血,他們手裏烤得香噴噴的肉塊,似乎不僅僅是幾隻山鼠與野兔。

那晚,何巧翠似乎一頭栽進了村頭的河壩裏,她眼中的淚水如同忘川河裏的水一般,冰涼,川流不息。她腿腳無力的躺在牀上,村頭那一聲聲的槍響聲響過之後,她覺得那似乎都打在了自己身上,那些子彈,似乎帶着邪惡的靈魂,讓她的身體如破洞般,被魔鬼生生扯成了碎片。後來,她變成了一具沒有靈魂的屍體般活在了這個蒼白的世界上。

出事後的第二天,何林帶着弟弟何樹,一起去村頭看了看。天色很陰沉,而村口的那棵快要死了的老樹,因爲樹上噴灑的血滋潤,居然展開了兩片晶亮的綠葉。

何林看着這兩片綠葉,似乎覺得有一雙溫情的眼睛在緊盯着自己。這讓他覺得很溫暖,彷彿春天和煦的陽光正在撫摸着他。他突然間又覺得,那很像是父親的眼神,是父親的手,正在撫摸着他。他就那樣緊緊的盯着那兩片葉子。突然間,那兩片葉子,似乎受到了電擊般,磁的一聲變成了黑色,痛苦的捲起了身子,然後又似乎有兩滴黑色滾燙的血,滴落在何林手上。他似乎感覺到自己的身上也有了被電擊的感覺,手突然被電炙烤了般似的生疼,這陣疼痛如一把尖刀戳在了他的心窩子上。於是何林的眼淚也不禁的啪嗒啪嗒的落了下來。

何林這一掉眼淚,讓何巧翠倒不好意思起來,事情既然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她不該讓孩子們再活在失去父親的痛苦之中,好在李老財對他們娘仨也還好,雖然不住在一幢屋裏,但是生活待遇總是好多了。平時何巧翠偷偷的拿些東西過去幫襯些,李老財也當做不知道。

當然,這也是因爲何巧翠在李家伺候一家人十多年了,呆習慣了,李家雖然是地主成分,但是也都算是有些學問的人家,尊崇孔夫子道義禮儀。況且,這逝去的李老財大老婆,是何巧翠的表姐,因而她對待這家人也是盡心服侍。所以李老財再娶,孩子們也都沒有阻止。

何林能主動的提出去煤礦闖蕩,說明兒子已經有了高瞻遠矚的目光,這讓何巧翠很是欣慰,她答應了去李老財面前替他說情。李老財聽着也自是欣喜。心裏暗自驚歎,想不到着這個孩子,居然有這樣的眼光,挺有自己年輕時的樣子,一下便從心底裏真正的喜歡上了他 。

既然何林有想出去的心思,那麼自己就出個面,做個順水人情也好 ,說不定以後出去,被培養一番,還會有些大作爲 。而且他畢竟是何巧翠的兒子,放出去也好,省得自己以後操心,於是他就答應了替他出門,去找找李村長。

他走出家門,太陽毒辣辣的照在乾涸的地面,很多地方因爲缺水,田地的地面都幹得開裂了,只有幾根枯黃的狗尾巴草,在空蕩蕩的田野裏,垂頭喪氣似的隨風搖晃着身體。

路邊的一些樹,也因爲長期缺水都瘦得像乾柴,只有樹梢頭上還有些綠色,這讓李老財看着直搖頭,他不由得嘆了口氣:唉!看來,人挪活,樹挪死啊!要是他在何林這個年紀,看着眼下這個光景,說不定也出去闖蕩一番了!李老財想着搖了搖頭,走着,悶着,憋着一口氣,走在黃土地上。

這一路上,有隻黑毛白尾的小雀兒,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飛了過來,它一直歡快的追在李老財的身邊討歡似的雀躍着,啾啾,啾啾的,鳴叫着。這讓李老財有點欣喜,就那樣揹着手,一路思想着來到了村長辦公室。

一進門,就瞅見村長正皺着眉頭,在那裏跟一個漂亮女娃說話。一邊又唉聲嘆氣的揹着手走來走去,這讓李老財感到很好奇。

村長正在爲這事情發愁,要說這麼個好事,落在哪個後生仔身上都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但是他盤算了幾個都不合適,而他的女兒銀珠居然也想要這個名額,只是讓她一個人出去他也不太放心,可是另一個名額給誰呢?

給何林吧!女兒銀珠極有主意的對她爹說,李村長想想,嗯!這個孩子也還是不錯的,只是他想着再給個姑娘一起出去,給他銀珠做伴纔好,可是要是送出去倆個女娃村裏頭的人肯定就不幹了,一定會來鬧騰的,煤礦那邊也不一定答應,可是這何林?李村長想着,嗯!不合適,不合適,他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但是又想不清楚…

這個時候李老財適時的走了進來。他用眼睛瞅瞅村長,又上下的瞅瞅銀珠,很顯然,他對於這麼個漂亮而陌生的女娃起了好奇心。

李老財很奇怪,平時的村長在村頭的大榕樹下開會時,腰桿子挺得筆直,看樣子是這個女娃給他出了道難題。

是什麼難題讓村長走神了呢?李老財覺得很有趣,“村長,我來老半天了,你咋不理我哩?”

他大聲的喊了一句,讓村長打了個激靈,一看,原來是他們村裏最有錢勢的李老財,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他面前。他趕緊的揶揄:“哎呀!財哥啊!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啊!”

“呵呵!黨的政策風啊!”李老財說。

“嘿嘿!老財哥說話就是有水平啊!還政策風呢!”

“是啊!我說你在這轉悠來,轉悠去的,你瞅啥呢?你”李老財並沒有直接回答村長剛纔的話,倒是饒有興致的打聽他的私事兒。

“嘿嘿!老財哥真說笑話哩,我哪有什麼事情呢?”

“沒事情?那旁邊咋杵個這麼漂亮的女娃娃啊!”李老財摟着手說完,用胳膊蹭了蹭村長。

“哦!老財哥啊!這女娃子是我家姑娘,銀珠啊!”

“銀珠,哦!就是你家那個很早就去煤礦上讀書的姑娘啊?”

“是哩!”村長一聽他記起來了,就笑着說。

“啊!我記得哩!我小時候還抱過她的啊!”

“哈哈哈…是的!”村長聽他這麼說笑了起來。

“老財哥,哪陣風把你吹到這裏來了啊!”村長說。

呵呵!好事情啊!李村長,聽說這雙水村下發了兩個去煤礦的指標啊!不知道人定下來沒有,”

“哦!還沒呢?就倆個名額,我怕分不平,就想先考察一下再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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