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夢不染》第四章·寒酒月下落星輝,羽葉映影揮騎歸(其四)

  晴日朗空,煙雲俱無,便是個好天氣。

  嵐霜在妖界的縈璽城中逛了有兩個時辰,聽着那號鼓響了又響,定安門外摩肩擦踵,可她偏尋了一個茶樓靠窗的位置,雖說不甚熱鬧,但既能將城門外的擊鞠賽看的八九不離十,又能品上那妖界獨有的炊凌茶,實在是人生一幸事。

  方看的第三場那魔界拔了籌,若沒有猜錯,那馬背上飛馳的着黑底藍腰束裙的女子就是魔尊鎏英,聽聞千年前魔界企圖有變,但是的火神旭鳳前去探訪,魔界大軍雖壓境忘川,但只有這一位女嬌娥敢同火神較量,如今當上魔尊,更是不負望名,英姿颯爽,落落大方。

炊凌茶的餘韻由杯口散出,漸漸飄去那窗戶外面,聽聞這炊凌茶味淡香遠,是用那靈山上黃昏的薄霜爲底,加上妖界秋日裏的凌荷茶與微緣草,着實是一品佳味。


  一陣喧鬧聲結束了妖界與魔界最後一炷香的比賽,妖界顯然不是魔界的對手,魔界輕輕鬆鬆就勝了一場球,下面便是天、魔兩界奪魁之爭。

  “兄長,這次的擊鞠賽管乎天庭顏面,旭鳳願助兄長上場對陣!”

  “且不說天魔兩界早有淵愁,若你來幫我,魔尊又怎麼想?魔尊向來是講義氣的,如此這樣難言公正,易傷和氣。”

  潤玉素知旭鳳的心思,也瞭解鎏英的性子,旭鳳入魔,如果代表天界,魔界定會不服,如此一來,不僅對旭鳳的名聲有損,對天、魔兩界恐也會有影響。

  潤玉心中自由打算,他同破軍星君走下席位,更換成一身束腰騎服,同破軍星君騎了馬進入圍場。魔尊鎏英早已等候,她的身後有一位眼眉英厲,笑顏不羈之人,潤玉知道那是前些年鎏英新選立出來的魔界炎城王闇冥,素有厭晦虛禮隱節,只看真實法力之名,所以自然不將天界禮綱放在眼中。

  “天帝莫非又是帶了一員虎將?這擊鞠之賽雖不重信男女之別,但魔尊乃是巾幗一方,天界兩次盡數鬚眉,莫不是有些怠慢?六界朝會盛極之日若是輸了可就有些失了顏面。”

  炎城王見潤玉帶了破軍星君,便拖着長腔在鎏英身後冷言道,鎏英回頭低聲呵斥:“炎城王,注意分寸!”

  “魔尊見笑了,不過小王向來是這樣,只要問心無愧地想,就直言不諱地說!”

  炎城王絲毫沒有退讓,嘴角間勾起一個蔑視的笑,潤玉原本暢意的面容變得嚴肅起來,“這天界選人選才乃是天界自家之事,何時需炎城王費心?”

  潤玉的聲音不大,卻是厲言威震,絲毫不容詆譭,鎏英實知此非三人之事,事關六界,便朗聲說道:“無妨,我魔界不分男女,巾幗不讓鬚眉,天帝不必在意炎城王一說。”

  “魔尊好膽識,若天界兩位高仙贏不了魔尊,倒是——”

 

  “——炎城王倒是好氣魄、好推算啊!”

  一個聲音打斷了炎城王長滑的腔調,潤玉本以爲是聽錯了,哪知回頭只瞧見嵐霜站在自己身後,着一身墨色騎服,平時垂落的齊腰長髮如今被梳成一束順尾辮子飄零風塵。

  “這擊鞠之賽還未開始,就已經預料到結局了,炎城王的心算術真是比司命星君的天命簿和緣機仙子的因果天機輪盤還要準確!”

  嵐霜走到鎏英面前,眼睛卻堅定地盯着鎏英身後的炎城王,炎城王本是來尋潤玉的笑話,沒想到正欲奚落,卻被一小女子打斷,不可忍!

  “不 知,這 位 仙 子 是 哪 方 仙 人?”

  炎城王有些咬牙切齒,這仙者低眉片刻,笑聲爽朗地說:

“小仙不才,乃是九重天上雪神一職,不過是位天界女兒郎,自薦上場。”

 

  “雪神,回來!”

  潤玉在身後輕喚嵐霜,這聲音卻被炎城王的一聲冷笑淹沒。

  “雪神?天界前雪神若絮已殞身,莫非——”

  “正是我天界新立的雪神,前雨神之女嵐霜仙上。”

  潤玉沒等嵐霜開口,便不慌不忙地娓娓道出,語調有力堅定,絲毫沒有退讓,炎城王只是邪魅一笑,並沒有言語。

 

  “雪神好膽量,既然自薦,那便請上馬。”

  鎏英打破沉默,示意嵐霜,嵐霜牽過破軍星君的賽馬,潤玉趕忙上去制止,小聲同嵐霜說:“雪神不知賽規,恐怕——”

  卻見嵐霜嫺熟地騎上馬去,跑到他身邊說道:“既已然承諾,不可悔改!”

  潤玉驚訝,嵐霜的仙檔從沒有記錄她騎過馬,隨即緊皺眉頭,語氣急切地低聲同嵐霜說道:“此事重要,雪神莫要——”

 

  至於莫要什麼,嵐霜就聽不得了,線香始燃,擊鞠賽伊始。

  正尋着球在何處的間當,一陣呼嘯而過的風聲,鎏英早已把球傳向炎城王。說時遲那時快,那球要傳到炎城王馬蹄下時,一個球杆趁馬兒受驚揚蹄,恰如水中撈月般將球拋向她。

  嵐霜有些猝不及防,手中微微冒出的冷汗差點讓她把球杆跌下,嵐霜一邊跑去接球,一邊暗暗後悔自己方纔着實有些莽撞,現如今有些力不從心,如今只要不給潤玉拖後腿便好。

  球滾落蹄下,來不及多想,嵐霜帶起球,見鎏英與炎城王疾馳而來,潤玉卻在魔界的球門前停滯不前,眉梢一動,給她試了個眼色。嵐霜意會,待到魔界二人如令箭一般地衝過來時,嵐霜將球杆暗中敲球,提腕轉肘之間,已從旁側傳球到潤玉馬下,後勒馬前去,沒等魔界二人追趕上來,一聲號角便吹響,天界的金旗首先被插在立杆之中。

 

  不過畢竟魔界提議,擊鞠便是魔界之長,與天界不相上下,後面的皆是天界得一籌,魔界緊跟着得一籌,看得月下仙人連連咂舌:

  “嘖嘖嘖,這小辣椒說話不僅快人快語,打起凡間的擊鞠來也是瀟灑,看着線香還剩不到一寸,着實是勝負難分!”

  “狐狸仙莫要慌張,依我看,小魚仙倌是輸不了的——”

  “——那也未必,鎏英可不是弱女子,你忘了我同她在忘川河畔的打武?”

  還沒等錦覓說完,便被旭鳳打斷,錦覓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丟給旭鳳,“還說兄弟情深呢……”

  正當兩人爭執之時,一面魔界的銀旗已然在風中飄展,天界同魔界再一次扯平,可線香卻如提了速一般燃的僅剩半寸。此刻那賽球似乎早已斷料勝負,向離天界球門愈來愈近的魔尊騎下滾去……

賽場上嵐霜看的更是清楚,雙腳夾了夾馬肚子,疾馳而去,瞧着與鎏英快要齊頭並進時,把球杆垂至地面上方,勒緊繮繩衝過去,幾乎在同一時刻,兩人都伸出了手,嵐霜的杆子輕輕一擡,恰好打上球,“啪”的一聲,球被拋至魔尊身後。

  可剎那間,手中的球杆卻一鬆,跌到了地上,嵐霜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這等可是馬球賽裏的忌諱事,打了這麼多次,卻在關鍵時刻掉鏈子!

  “若是贏不了可就出醜出大了,今日的情景恐要成爲我一年的噩夢了!真輸了不僅丟了自己的臉面,潤玉回去肯定押我問訊,說不定還會把我丟下臨淵臺灰飛煙滅!”

  嵐霜自我鞭笞地跳下馬急忙拾得球杆,來不及多想,只朝着魔界的球門去找潤玉。方得眨眼的功夫,就已經離鎏英甚是遙遠了,潤玉僅僅一人對兩個魔界武士,雖然單挑他必勝,可兩個魔界至尊,那可就未必了……

  只能說隨緣了,而且這神仙的想象能力絕對不能太好,否則都是無中生有,憑空捏造,憑空臆想的大師。

 

  潤玉的騎術真是了得,一直在兜着圈子拖延時間等待嵐霜。可這也僅僅是一時之術,也算是下下策了。

  呼嘯耳畔風捶打在嵐霜的臉上,兩邊席面上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奔向那個白衣勝冬雪的陌上公子,她從未如此在意過一個人,想來答案只有一個,爲了天界,亦爲了自己罷。

  一股不偏不倚的重量打在球杆上,她的馬兒卻停不住了,她將馬繮一側,馬杆上的球微微一顫。線香疾斷,迫在眉睫,只是她來晚了,魔界二人早已堵在她和潤玉之間,如何是好?

  事已至此,難術一技,用得則可重整局面,用不得反會傷及本身。

  場上的雪神沒有向前奔去,反而側馬停駐不前,月下仙人急得直跺腳,“這小霜霧是傻了麼?還停着做什麼?”

  潤玉已被圍住,見嵐霜的馬早已不可卒停,只能在球門前徘徊用球杆掂了掂球,可還未等潤玉看清楚,只聽得一聲悶悶的聲響,球正正好好從魔界二人間唯有的一絲夾縫之中如白晝流星一般飛入球門。

 

  “線香燃盡,順得天意,天界金旗六籌,魔界銀旗五籌,天 界 勝!”


  潤玉怔了一下,而後心底一笑,回望身後,卻看一人駕馬向他跑來。馬兒未勒繮,風傍吹得三千青絲淺亂,颯爽氣姿,英華方好。恰是梭雨未央款,畫得眉梢醉眼清。

  勒繩下馬,發枕微卷,眼眉喜彎,片刻空寂,問得一句:

  “是不是不用罰我俸祿了?”

  潤玉忍俊不禁,用手輕輕點了一下雪神的眉間,笑道:

  “縱觀這六界,也就只有雪神有這功夫想俸祿了。”

  墜陽偏西,彩雲漾紅,腳踏過的草尖上染遍了金黃,像極了那天上的嫘祖編織的玉錦絲。

  微光驀肩頭,清雅出塵,淺笑半頷。君子端方,溫潤如玉。

  凌露點梢顏,神盈歡喜,真心若曦。攏煙迷離,眸中繁英。

  兩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一束餘輝點亮萬家燈火,他的臉龐便被映得闌珊,着實好看那白衣卻不沾染。除卻君身三重雪,天下誰人配白衣。


  “雪神和天帝陛下好技法,本尊願賭服輸!”

  鎏英走到潤玉和嵐霜面前,倩身挺立,豪爽乾脆,拱手相禮,潤玉作揖回禮道:“魔尊過譽。”

  炎城王從馬上下來,向嵐霜拱手說道:“雪神好球技,本王看中真本事,雪神令本王佩服!魔尊若是無事,小王先行告退。”

  鎏英點了點頭,待炎成王告退後,走向觀席,“本尊聽說這妖界縈璽城中有一家好酒館,二位可有興致?”鎏英邊走邊說道,潤玉猶豫片刻,婉辭道:“今日同妖帝還有一局殘棋未了,就不去了。”

  三人已走至觀席前,旭鳳走到潤玉面前,剛要張口慶賀,不料錦覓跑過來擋在旭鳳面前笑道:“我就說嘛,小魚仙倌果然仙途——不,是藝途不可限量,本葡萄還是一百二十分看好你,真不愧是——啊!!!”

  旭鳳沒等錦覓把話說完,重重地踩了錦覓一腳,疼的錦覓突然大叫,把嵐霜嚇了一跳,錦覓一雙眼神像要殺人似的瞪着旭鳳,旭鳳則是雲淡風輕地向下掃了錦覓一眼。

  “千年之前就不應該把你帶上九重天,本事沒怎麼漲,接話搶東西倒是越來越順溜!”

  “死烏鴉——”

  “錦覓仙上過譽,承蒙誇獎。”潤玉仍是笑意未減,語調輕快。

  他並不傷心,只是有些羨慕罷了,只是想起百年前有一個仙子也是如此同他說話。借她吉言,他的仙途實在不可限量,六界的掌權者,天地的君主,也算是求仁得仁,那就不必貪嗔其他。

  “我的大侄子果然厲害,一舉奪得桂冠,老夫這心中暢快啊!”

  沒等錦覓繼續說,月下仙人便按耐不住大笑着跑了過來。

  “嘖嘖……只可惜這麼好的女娃娃竟沒能……”

  月下仙人狐狸眼一斜,看向嵐霜,不禁起了她一身冷汗,只感覺周圍的人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看得她哭笑不得。

  “既然天帝有事,不知雪神可否一敘?”正在尷尬之時,鎏英利落地打破僵局,嵐霜正是求之不得,心中一頓感謝鎏英,“魔尊邀請,乃是小神榮幸,怎有拒絕之理?”

  “雪神爽快,倒有幾分如我們魔界女兒,”鎏英笑言,轉眼去問旭鳳,“鳳兄、錦覓仙上——”

  “——我看他酒量喫淺,就不必帶他,我同你們一起去!”

  還沒等旭鳳開口,錦覓就拉起嵐霜和鎏英便快步離開,嵐霜回頭同潤玉交換了一個眼色,只見旭鳳的眼睛瞪得老大,卻又說不出一字來,只得看着三人漸行漸遠。

“這便是縈璽城中的一間好酒館,名曰:‘曉晞落’,喝了這酒館裏上好的酒,便可醉到拂曉十分。”鎏英的腳步停在一樓酒館之前,嵐霜擡頭一看,果然有三個漾金帖字,在夜間燭火通明,一閃一閃的,似那霞光一般。

  嵐霜喜上心頭,既然來都來了,那便玩的暢快淋漓。

  “今朝有酒,今夜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


  潤玉算是亥時初刻回的璇璣宮,近來的奏本算是少的,想必天界衆神皆是去雲遊,這倒是讓潤玉輕泛些。

  鄺露早已備好醒神茶,端了過來遞予潤玉,潤玉記起那前雪神之事,便問鄺露:“前雪神之事可調查清楚?”

  鄺露有些爲難地說道:“陛下交於魔尊處理,目前也只是捕風捉影,尋了些蛛絲馬跡,並無重要發現,更何況,今日魔尊去同雪神和錦覓仙上喝酒了,恐怕還是要等上一段時間。”

  潤玉點了點頭,想起鎏英去請嵐霜和錦覓二人飲酒,想必要等到寅時再回來了。他的酒量淺,當年共同品飲桂花釀時,沒喝多少,便是第一個躺下的人。

  想至如此,潤玉輕輕笑了。

  他最初便是醉的,

  直到最後,皆是在夢中。

  從頭到尾便是他過錯,

  便是他的一個劫。

  不過,這個劫竟讓歷劫之人也深陷其中,

  大夢得歸,回頭望,

  皆是執着,

  又何必,

  愁上心頭?

  星辰劃過天際,將那黑沉沉的夜空照得清亮,真是純粹。

  月華漫上樹眉,霜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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