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葩的人世,不扯淡欲何爲?

隔壁淇縣摘星公園裏有一塊碑,正面大書着“泰極仙翁脫骨處”,碑文大意“扯淡,再不來了,人生沒意思”,因此被人稱作“扯淡碑”。
第一次見到這塊碑,不覺莞爾。真是夠扯淡的!首先就算墓碑不寫功德無量,也總要寫個母慈子孝什麼的,這樣發通牢騷,真夠奇葩的。其次,聽一個人臨終如此無奈,卻又不得不承認,有時候人世間難言的苦楚心酸,也只有用這扯淡二字聊表了。
如果被生活欺騙,經歷過虛假、欺詐或濃重的惡意,人生還怎樣要人相信!
從小一起長大的發小,在最關鍵的時候沒有一點珍惜的意思,爲了換取微不足道的利益,就出賣自己,有人說:我最忍受不了的不是背叛,而是我覺得自己曾經珍重的青春忽然失去了光彩。
對愛情充滿幻想和期待,走進婚姻和生活,相信彼此依然會信守海誓山盟的承諾,那個人卻像患了失憶症,負心如棄敝履。有人說:我無法再相信愛情了,那不過是少男少女,不更世事的夢幻。
對自己的某個師長或上級充滿敬仰,願意將他作爲人生的燈塔,終生追隨他的腳步,踐行對人生的執着追求。然而在某一刻卻發現,道貌岸然後面隱藏着的齷齪不堪,忽然懷疑所謂理想和高尚,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
本來想着認認真真的活着,不成想世界的回饋如此奇葩、荒誕!如果生活是一場虛無飄渺的幻夢,人生活着還有什麼價值,不扯淡又有什麼好做的呢?

一、
妄談博愛,可能被人認作聖母婊,但沒有人能接受以親人之名所施的傷害,如果人生是一場戰役,家人無疑是這場戰役中最核心的堡壘,人可以一敗再敗,卻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最後堡壘的失守。
尼古拉斯·凱奇主演的電影《火柴男人》,是我最喜歡的電影之一:
手段高明的職業騙子羅伊準備金盆洗手安享退休生活,青春期女孩安吉拉出現了,自稱是羅伊和前妻的女兒,因爲同母親負氣,前來尋找未曾謀面的父親。古怪精靈的女兒,喚醒了職業騙子內心的柔情。
在一場騙術即將被識破的關頭,爲了避免因好奇而捲入的女兒被警察抓獲,羅伊捨生相護。急救病房中的羅伊得知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將存放畢生積蓄的銀行保險櫃密碼告知了女兒——不難想象,這是一場騙局。
羅伊發現受騙,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奔波千里找到前妻——“什麼女兒,分手後我就把孩子打掉了!”前妻漫不經心的關上了房門,只留下渾身溼透的羅伊,失魂落魄的站在滂沱的雨中。
如果這是一個社會新聞,騙子自食惡果積蓄被騙,肯定是大快人心的好消息。可惜在觀影的過程中,我早已被帶入了羅伊和女兒的溫情當中,最後局情反轉,我的心也隨憔悴的羅伊一起被揉碎,殘忍的塞進了食肉動物的嘴裏一口被吞下。
記得當年看完電影,我的腦袋好像捱了一悶棍,難受的不行,昏昏沉沉的爬到牀上,帶着無以言表的憋悶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人生如夢如幻,人將親情視作生命還珍貴的東西,但當這些也變成一種虛幻呢?

二、
這樣的故事,《百喻經》經裏早就講過:
有一個牧羊人,很會牧羊。他很是節省,從來不肯殺一隻羊請客或自己喫。那時有一個人,很會機巧詐騙,走過來甜言蜜語地和他作很好的朋友,牧羊人信以爲真。於是這個人就對牧羊人說∶“我和你已成爲知己朋友了,心裏不論有什麼話都可以說出來。我知道你沒有妻子,很是寂寞。現在我打聽東村有個女郎真是美麗極了,給你作妻子,很是合適。”牧羊人聽了很歡喜,就給他很多羊和一些其他禮物,算作聘禮。過了幾天,這個人說∶“她已經答應作你的妻子,而且你的妻子已經爲你生了一個兒子了,我特地來給你道賀。”牧羊人聽到還沒有見過面的妻子,就已經替他生了個兒子,心裏更加歡喜,就又給了他很多羊和別的東西。再過了幾天,這個人又走來說∶“唉!真可措,你的兒子今天死了!我真替你難過。”牧羊人聽了以後,便號啕大哭,悲痛不止。
騙子口中妻子和兒子本不存在,牧羊人受了騙子的鼓惑卻歡喜不已,最後被矇騙又爲本不存在的兒子死去而傷心欲絕。
牧羊人沒有見到過他所謂的妻子,就相信她已經爲自己生了兒子,實在是愚蠢又荒唐。但如果說人一生也如同牧羊人的妻兒一般是一場幻境,大概很少有人會相信。

三、
如果感官不真,一切都是假的。我們對世界真實的認識來自感官,也就是"視、聽、嗅、味和觸",外部世界的一切通過這五覺轉化爲神經信號,最後在人的大腦裏建立一個真實存在的感受。現代科技已經能越來越真實的模仿出場景,用並不存在的東西欺騙人的大腦,比如VR技術所呈現的視覺感受。如果有一天,科技可以百分百保真的將神經信號直接輸入人的大腦,那麼一個人如何分辨自己所處的世界是真實存在的,還僅僅是信號的輸入?
電影《異次元駭客》給我們展現了一種可能,人生完全可能是虛幻的!
麥探長調查一起案件時發現,死者用電腦程序模擬出了1937年的洛杉磯,死者通過電腦程序不斷回到模擬世界去尋歡作樂。隨着案件調查的深入,麥探長越來越懷疑,他自己所處的世界,可能也不是真實存在的,而是一套電腦模擬程序。
電影的結尾,主角開車衝出城市,向着公路的盡頭一直開去...終於公路和景物都消失了,前方只有無盡的光路組成的矩陣方格。
我們都有玩電腦遊戲的經歷,但又怎麼敢肯定所謂現實不是另一場電腦遊戲,我們不過是玩的太過投入,而忘記了那個真實的世界的存在?莊子在夢蝶的故事中迷惑了,到底是自己做夢變成了一隻蝴蝶,還是是一隻蝴蝶做夢變成了自己?
電影中麥探長懷疑起現實世界的真實性,他變得越來越恐懼——他害怕發現真相,就是說世界是虛幻的!如果世界是虛幻的,人存在的意義也就值得懷疑了。
說了這些,難免讓人疑惑,這些和篇首的問題有什麼聯繫?不論是朋友欺騙、愛人背叛還是心中偶像的崩塌,這樣的事件和以上故事的共同點在於——人都經歷了虛假和不真實的過程。
如果把世界視作一個生產機器,那麼生活就是生產原料,人們通常認爲只有投入了真實的原料,纔可能生產出真實的產品,也只有這樣纔有了談論人生價值的可能性。
然而現在,自己所投入的原料是虛假和不真實的,那不就代表着無沒生產出真實有效的產品嗎?
簡單真白的說——經歷並最終發現欺騙和虛幻,似乎意味着當事人的人生必然是失敗和沒有意義的。

四、
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物質世界中,人不可能在砂礫之上建築大廈,然而主觀的情感世界,面對欺騙和虛幻,有人仍然能在變幻莫測的幻影中找到穩定不變的核心,從而讓自我如如不動的真心在其間孕育。
白隱禪師是日本禪宗史上著名的僧人,有一個女子因偷情而懷上了孩子,她的父母逼問她,因爲一些原因她不能說出孩子的真實父親是誰。
女子想盡鎮上的所有男人,如果誣陷他們,不會有一個人會輕饒她,只有白隱是個慈悲大度的人,可能不會記恨她,於是女子就誣陷禪師。
女子的父母和鎮上的人聽聞非常憤怒,孩子出生就丟給禪師,並衝他吐口水,說一些侮辱的話,禪師沒有辯解接過孩子盡心的撫養起來。過了一段,女子良心發現,向人們說明了真相,痛哭着向禪師懺悔。禪師還是那樣淡定從容,他只說了一句:“你把孩子抱走吧!”
慈悲的禪師,並沒有因爲慈愛而收穫尊敬,反而因爲寬宏成爲栽贓的對象。白隱在這裏一樣經歷了虛假、欺騙和濃重的惡意,用以上的分析來說原料是虛假和不真實的,然而他製造的產品卻是慈悲、詳和與善良!白隱豈不是用遊戲的心,看着世人自以爲是的伎倆,靜默微笑,依然故我的做着自己。

五、
常言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這也就是中國的儒家文化裏所說的“留取丹心照汗青”。世俗生活中平常人,青史留名的可能性和衝動並沒有那麼大,但每一個人還是希望將來有一天不在這個世界上了,至少還活在那些曾經愛過和珍重過的人的心中。
然而試想,當有一天,那些人也都不在了,一個人曾經存在過的所有的印跡,包括在他人內心的記憶也都已經不在了,那麼這個人曾經在世界活過,是否也就變得毫無影蹤,而失去意義呢?
我想肯定不是的,只要人活過、愛過、經歷過,那些真摯的情感就是永恆,這並不需要刻在石頭上或是寫進青史裏。即使像《異次元駭客》所描述的,世界本不存在,是虛幻的泡影——但當事都在期間所經歷的“喜、怒、哀、樂”仍然是真實,也因此他的人生仍然是有價值的!
再次回頭篇所描述的情境,當經歷虛假、欺騙、愚弄,人唯一需要反思僅是爲何在當初沒有及時發現並止損,但他(她)在那時所經歷過的愛、熱情、和其它一切對美好事物嚮往,從來不會失去意義——它們都將化作可貴的基石,爲一個人成長爲"自己喜歡的樣子"鋪就寬闊平坦的道路!
其實第一個故事並沒有講完,影片的結尾羅伊開了一家雜貨店,娶了經常遇到的超市收銀員,過起了平靜的日子。我一直認爲這是一個大徹大悟故事,雖然不是傳統以爲的大圓滿結局,但這結局遠比大圓滿來得更永恆。在我徹夜難受後的第二天,忽然體會到了這些,所有曾經的糾結也就不復存在,剩下的只有釋然和平靜......

寒山問拾得:世間有人謗我 欺我 辱我 笑我 輕我 賤我 騙我 我如何處置乎
拾得曰 你且忍他 讓他 避他 由他 耐他 敬他 不要理他 再過幾年 你再看他
與君共勉!

面對奇葩、荒誕的人世,一派扯淡的氣氛中,自己一個人在嚴肅的傷神、認真的心酸,一本正經的苦楚,本來就太扯淡了!

寫於12月2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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