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酒、花生米、滷幹

文/佳紗


晚霞將西邊的天空燒得通紅,那是田野的方向。陸續從晚霞中歸來的農人們,如一座座古銅色的雕塑。滾燙的衣服黏在他們紅得發黑的肌膚上,結實的肌肉如緊繃的弓,蓄着千斤頂般的力量。

父親便是這雕塑中的一座,總在黃昏的尾聲中踏着微涼的風歸來。這時,我會拿着零錢向村頭唯一那家熟食店跑去。

父親愛喫滷幹,特別是溫熱的滷幹,口感佳,好下酒。如果再來盤椒鹽花生米,那便是對辛苦勞作的最完美犒勞了。

白酒、滷幹、花生米,這三樣合一塊兒是父親極熱愛的。

夏天的晚飯,通常在院子裏進行。一張大方桌,幾盤農家小菜,一家人圍坐着,邊喫邊閒談。蜻蜓和螢火蟲在頭頂盤旋,觸手可及;蛐蛐兒和青蛙三三兩兩地叫着,似古樸的清歌。月亮有時像眉毛,有時像嬰兒圓嘟嘟的臉,它恬靜地笑着,看着時光靜靜地流淌。

幾杯白酒下肚,父親原本那黝黑的臉上,會添上一抹不明顯的暗紅。微醉狀態下的他,話漸漸多了,思維奇特地躍上雲端,頭頭是道地分析國家大事,金句頻出。說到激動處,他會將桌子拍得砰砰響,眼睛瞪得圓圓的,額頭的青筋根根暴出,跟個不講理的孩子似的要我和姐姐們誇他說得對。那個樣子,真是可愛又討厭。

若是這個時候我投其所好地誇上父親幾句,他便會在我的小臉蛋上猛親幾口,歡呼着將我舉高高。我害怕又興奮地笑着,感覺能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

父親向來只跟我和姐姐們高談闊論,卻不敢招惹母親。若是他不小心惹惱了母親,母親就會端起花生米和滷幹,拿去倒了餵豬。這一招很管用,母親只需一個眼神,父親的“書生意氣”就消失得無蹤。

有白酒、花生米、滷幹,父親的晚飯喫得比誰都慢,似乎是不願讓這種悠閒的享受那麼快結束。母親和我們一直不忍心動盤子裏的滷幹,因爲它很少,只有幾塊。每次都是母親收盤子催父親,他才依依不捨地咪下最後一口酒。

因爲喝酒慢且嘚瑟,父親多年來被母親“嫌棄”,說他是老油條,一沾酒就忘了自己姓什麼,醉時話癆得像個幹部,醒時糊塗得像頭豬。

其實父親是希望一天三頓,頓頓喝酒的,但母親不讓。一是由於父親喝酒太慢耽誤幹農活,二是喝酒就要準備配套的花生米和滷幹,浪費錢。

沒有花生米和滷幹,父親說有酒也喝得沒滋味,乾脆只在晚上喝,把最美好的事留在一天的尾聲裏做。

父親說,母親和姐姐炒的花生米各有千秋。母親用小火炒,炒出來的花生米紅皮兒還是完好的,不加鹽的話看起來跟生的一樣,咬開,裏面也像生的一樣白,嚼起來顆顆蹦脆,滿口是純粹的溫香。姐姐用大火炒花生米,紅皮兒上面沾着糊掉的黑點點,咬開,裏面是淺黃色的,嚼起來滿口焦香,餘味悠長。這兩種味兒父親都愛,輪換着喫,百喫不厭。

母親經常開玩笑說:“要是我死在你這個老油條前頭,看誰給你天天炒花生米喫。”

父親小眼一瞪,說:“那就讓我死你前頭!”


那個八月的午夜,母親痛苦的呻吟聲劃開夜的寧靜,刺入我們的心。急性膽結石疼得母親滿臉恐怖的慘白,身體緊緊地蜷縮在一起,我和姐姐們都嚇哭了。父親拿起手電筒,焦急地飛奔到村裏開三輪的張叔家。不一會兒張叔就開着三輪過來,載着我們全家人,將母親送去縣醫院。在車上,我看到父親好幾次偷偷用手背抹眼淚。

母親做了手術,摘除了膽囊,得住院一週。這一週裏,父親沒沾一滴白酒,沒喫一粒花生米,更沒嚼一塊滷幹。除了做農活的時間,他都在醫院陪母親。姐姐炒好了花生米,可父親不喫,他說:“你媽還沒好,我哪有臉享受!等你媽好了,再讓她炒給我喫。”

母親聽了,笑着白了父親一眼,我知道此刻她心裏是幸福的。

母親身材雖矮小,但性子很強,幹起活來能抵上一個壯漢,但這也導致她的身體落下了無數病根。對此,父親很自責,當年費盡心思娶到手的村花,嫁給他後卻過着無比艱辛的生活,被歲月磋磨得與別家的庸俗婆娘別無二致。

我和三個姐姐都是父親的掌上明珠,父親說女兒是他前世的情人,他好有福氣,前世有四個情人。母親卻狠狠剜他一眼,說他前世定是惹了太多風流債,造了太多孽,這輩子纔沒能生個兒子。那時候在農村,家裏好幾個女兒卻沒個兒子,是被鄉里鄉親笑話的。而這一點也確實是父親和母親此生最大的遺憾。

我在想,父親忙了一天的農活回來,白酒、花生米和滷幹不僅是一種犒勞和享受,也是一種排遣憂愁的方式吧。人總得有點精神上的寄託,總有某個時刻是父親最真實、最親切可愛的樣子。

父親最後一次喫母親炒的花生米,是在檢查出肺癌晚期的當晚。父親看起來很平靜,像往常一樣悠閒地坐在桌前,慢慢地咪着白酒,喫着花生米,嚼着滷幹。只是他一句話不說,我們也不說話,或靜靜地看着他喫,或靜靜地忙着手裏的活兒,全世界似進入了一場啞劇。

我忍不住,快要哭出來,母親把我拉到一邊,叫我別在父親面前掉眼淚,可她自己的眼睛卻紅腫得佈滿了血絲。

手術、化療、住院,經歷了痛苦的治療過程後,父親瘦成了皮包骨。但癌細胞像燒不盡的野草,不斷重生並轉移到別的肝臟。醫生無奈地讓我們把父親帶回老家。我們心裏明白,回家,就是等待死亡。


父親已經不能動,不能說話,疼痛日日折磨得他熱汗淋漓。每呼吸一次,都是一場劇痛,喊不出,只能咬牙忍着。母親和我們只能憑着父親細微的表情和動作來猜測他的需求,是渴了、熱了,還是要上廁所。

我們寸步不離地照顧父親,每日以淚洗面。但在父親面前,我們強作輕鬆,故意對他說一些好笑的事來轉移他的注意力。好幾次我看到父親的嘴角往上揚了揚,他很努力很努力地想給我們一個像平時那樣的微笑,但劇痛讓他的面部肌肉失去了控制。

那天早上,父親有些反常,手指總是不停地抽動,嘴裏發出連串的嗚嗚聲。母親過去抓着他的手,問是不是渴了熱了什麼的,父親好幾次都在母親手心點上九下(如果點上一下,就表示肯定,兩下表示否定,這是母親爲了弄明白父親的需求,想出的辦法)。母親將她能想到的一切可能都說給父親聽,父親依然是每次點上九下。母親很着急,實在想不出父親究竟要什麼。

母親突然回過神,驚呼道:“九下,酒!老頭子你該不會是想喫白酒滷乾花生米了吧?”父親在母親手心肯定地點了一下。

雖然知道父親根本吃不了任何東西,母親還是趕忙去炒花生米。我拿着零錢朝熟食店飛奔,風兒不斷將我的淚吹乾。

母親用棉籤沾了白酒,塗在父親嘴脣上,再把花生米和切成小塊的滷幹輪番在他嘴脣上滾了一圈。父親很輕微地紮了扎嘴,嘴角往上揚了揚,似乎在滿足地笑……

當天上午十點鐘,父親結束了疼痛的煉獄,在全家人的守護下,去了他信仰中的天堂。

此後的十幾年裏,每逢月圓之夜,母親都會在客廳的茶几上擺上一瓶白酒、一碟花生米、一碗滷幹。孤獨讓母親染上了父親生前的嗜好,晚飯時她會學着父親的樣子,嚼着花生米和滷幹,慢慢地咪着白酒,一邊喝一邊思念着父親。

每到清明節,母親會炒上一大盤花生米,備上一瓶白酒,讓我和姐姐們帶到父親墳前。

父親的墳,在一片油菜花香的田野裏,田野在晚霞的方向。小時候那個從晚霞中歸來的父親,正靜靜地躺在流淌的歲月裏,那裏有他最鍾愛的白酒、花生米和滷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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