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獸神錄(六)灌灌

【序】

又東三百里,曰青丘之山……有鳥焉,其狀如鳩,其音如呵,名曰灌灌,佩之不惑。——《山海經 · 南山經》


【安陽】

“大將軍,秦軍圍困趙軍於鉅鹿,已兩月有餘,眼看不支。而我軍在安陽也駐紮四十餘日,爲何還不進兵救援?如能速速引兵渡河,與趙軍內外夾攻,秦軍必敗!”鏗鏘之聲從大帳中傳出,引得帳外巡邏的士兵紛紛側目。

“魯公,少安毋躁。秦軍王離所部圍困鉅鹿,兵力10萬餘。趙軍雖被圍,尤有精兵數萬,糧草不缺,不會輕易被破。我軍要解鉅鹿之圍,必渡漳水。然則秦軍主力章邯所部,擁兵近30萬,在漳水對岸佈防。而我軍只有5萬,強渡實無勝算,還是等待時機爲上策。”幽幽之音,不緊不慢,彷彿一切盡在掌握,可語氣中還是透出了一絲不懈和輕慢。

帳簾掀開,一壯漢憤憤而出,向軍營深處走去。我趕忙從大帳頂端騰起,急飛一陣,落在壯漢肩頭。他沒有任何反應,依然快步而行,胸口起伏不定,顯然是氣憤難平。

他姓姬,項氏,名籍,字羽,是楚國名將項燕之孫,是楚懷王親封的魯公,也是數萬將士愛戴的常勝將軍。然而對我來說,這一切都毫無意義。他只是我的小羽,我是他的小灌。

他將我從山梟口中救下時,才12歲,而我還在蛋裏瑟瑟發抖。就在他要把我丟入鍋中的前一刻,我終於頂破了蛋殼。他猶豫了好久纔將我從冒泡的沸水鍋上移開,氣得我好多天沒搭理他,雖然他並不在意。

之後,我就一直在他身旁,陪他讀書習武,伴他玩耍成長。他隨季父項梁起兵反秦的前夜,我覺醒了自己的天賦。於是,他的軍中,我也有了一席之地,雖然他並不知道。

再之後,他東征西討,勇武過人,智計百出,屢破秦軍。在他練兵時,定計時,衝陣時,我英姿颯爽的身形總是出現在他的肩頭,雖然他並不這麼想。

雖然他從來就不知道,我根本不需要喫鳥食兒。雖然他從來就不知道,我能聽懂人類的語言。雖然他的將兵們都認爲,我就是一隻站在他肩膀上的傻鳥。

雖然還有很多的雖然,可這一切都毫無意義。他只是我的小羽,我是他的小灌。

他在自己的軍帳裏踱來踱去,時而面容堅毅,雙拳緊握,眼露兇光;時而面有愧色,雙手顫抖,眼神飄忽。我知道他在心裏天人交戰,猶豫不決是他最大的弱點。

還好有我在。轉頭看了看後尾上,數根失去了光澤的灰羽,嘆了口氣。靈氣運轉,一根橙黃色的尾羽流光閃耀,僅片刻而逝。

他豁的起身,手握刀柄,大步而出。他並不知道,我又有一根尾羽變成了灰色。

是夜,他擊殺大將軍宋義,成功奪取兵權。


【鉅鹿】

他站在漳水岸邊,看着夜色中,最後一隊將士乘船渡河成功,眼中全無喜色,反而是面帶焦慮。

我站在他肩頭,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無聊的別過頭去,繼續梳理漂亮的橙紅色背羽。他焦慮什麼我很清楚,反正我也沒有注意,只能在最後助他一臂之力而已。

殺掉大將軍宋義很容易,然而獲得權力的同時,也不得不揹負同等的責任。拯救趙軍的責任,反擊秦軍的責任,以及數萬將士生死的責任。三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面對的,是數倍於己方的龐大敵軍,是僅率領數萬刑徒就能蕩平陳勝數十萬大軍的名將章邯,是一旦救援鉅鹿就會被王離與章邯兩面夾擊的兇險局面。

他從不缺乏面對任何敵人和困境的勇氣,然而揹負的東西太多,他卻不想辜負任何一方,總想着能顧全所有。所以,他沒有勇氣面對自己,面對那些其實早已由心而生的決定。從小即是如此。

父親早逝,母親含辛茹苦,他很懂事,做任何事都以不惹母親生氣爲第一原則。

一次,他被一羣大孩子欺負,捱了一頓揍,也不還手。只是在河邊枯坐一整天,發呆一整天,也靜靜的流淚一整天。

他自小就比同齡人身材高大許多,力氣也大數倍,而且喜好舞槍弄棒。如果他動手,那一羣孩子都不夠他熱身的。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他怕事情鬧大,會讓母親生氣,傷心,失望。

那時我還沒有覺醒能力,所以只能當着他的面,狠狠的啄傷了其中一個孩子。就在我即將被那孩子掐死時,他終於出手了。從那天開始,他就成了我的小羽,我也成了他的小灌。

可惜這事之後,他母親真的生氣,傷心,失望了,他被送到了季父項梁家裏撫養。於是,我的努力白費了,他更加不敢面對自己。

他將所有優勢——力量、智慧、勇氣,變成外殼披在身上,只爲保護裏面那個脆弱的自己。

我搖搖頭,甩掉這些讓人喪氣的回憶。身後光芒一身,又一根羽毛瞬間褪色,加入了灰羽的行列。

他起身,闊步走向黑夜,那裏有等待他發號進攻命令的數萬將士,他們崇敬他,信任他,願意誓死效忠他。可他們卻不知道,英雄心中也有惶恐,也有躊躇,也有傷痕累累,只是被一根羽毛暫時抹去了而已。

是夜,他下令破釜沉舟,只帶三天口糧,全軍急速插入王離軍與章邯軍之間,斷了王離的糧道。數日之間,歷經九場激戰,終於先後擊破王離軍,擊敗章邯軍,獲得鉅鹿之戰的勝利。


【新安】

他坐在軍帳中,聽着屬下將領的報告,手指有規律的敲擊着桌面。雖然他極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讓屬下察覺他心中的矛盾和躊躇。但對我來說,這沒什麼作用。

他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氣勢,小時候還不太明顯,隨着他的成長和征戰,這種氣勢逐漸的顯現。那是一種煌煌霸氣,凌烈而沉穩,自帶威壓。

一般情況,這種氣勢是外放的,可一旦遇到難以抉擇的事,這氣勢就會收斂,轉而向內。這是他不自覺的開始調用這種氣勢,壓制內心真實想法的表現。別人或許感覺不到,而我卻能辨析分毫。

鉅鹿之戰勝利,章邯被秦朝權奸排擠,爲圖自保而向他投降,隨之投降的是二十萬之衆的秦軍將士。他便帶着本部人馬和降兵繼續向關中進軍。

原本這二十萬降兵,如果使用得當就是極大的一股力量。可惜,他軍中許多將士,在反秦之前多被秦兵欺壓。現在形勢反轉,這些將士爲圖報仇,就變本加厲的欺壓降兵。

大軍行之新安時,降兵們已經被欺壓得怨氣極重,隱隱已有聚衆反抗的苗頭。一旦彈壓不住,形成兵變,必將釀成大禍。此時,其實已經沒有多少選擇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如果說擊殺宋義奪取兵權,糾纏他的是忠義,率軍破釜沉舟以弱擊強,牽絆他的,是數萬袍澤的性命,那麼這次折磨他的,是良心。

我盯了他好一會兒,他依然是呆呆的坐着,不見微動,不發一語,知道這次的抉擇不同以往,已經突破了他的底線。

轉頭看了看自己背上漂亮的羽毛,我也有所覺悟。這次助他,絕不是犧牲一根翎羽就能解決的。可即使如此,也不會有半分的猶豫。他心有憐憫,而憐憫於我毫無意義,他是我的小羽,我是他的小灌,足矣。

飛出帳外,我站在軍旗頂上,看着一望不到邊際的軍營。既然這羣雜碎讓我的小羽如此痛苦,那就都去死吧。調用體內半數靈氣,背後大片橙紅色翎羽亮起,瞬間變成了灰色。

當晚,他一聲令下,二十萬秦軍降兵盡數坑殺。


【烏江】

我在空中翱翔,向着一個方向飛行,保持勻速,喊殺聲卻越來越近。他跟着我的指引,策馬狂奔,身後數裏,就是劉邦帳下大將灌嬰的五千精騎緊追不捨。

他落到這般地步,我很是自責。不是因爲戰敗,我的能力只能幫他衝破迷惘,助其決策,卻無法左右決策的結果。

我自責的是,四年前的鴻門和議,他原本早已下定決心,趁機斬殺劉邦這個最大的競爭對手。我也就放心的在帳中休息,沒陪他去。誰想到,他在關鍵時刻卻改了注意,放走了劉邦,養虎爲患,終成禍害。

垓下一戰,十餘萬大軍盡墨,他只率八百騎突圍而出。隨後一路被追殺,且戰且退,身邊親衛陸續戰死,到如今,只有二十八騎還能緊緊跟隨。

待衝上一座小山包,勒馬停步,二十八騎守衛四周,人人面帶堅毅。他看着由遠及近的追兵,我在空中盤旋,看着他。

“將軍,向東數裏就是烏江,請將軍速速渡河返回江東,我等在此爲將軍阻敵!”親兵統領急切說道,眼中滿是決絕。

他沒有回話,擡頭看了看我,招招手。我落在他肩頭,故作輕鬆的梳理着羽毛,雖然身上的翎羽已幾乎全是灰色,僅有頭頂的一小撮還是亮眼的橙紅。

“小灌,我知道你能聽懂我的話,也大致能猜出你的能力,你身上發生的變化也與此有關吧。咱倆相依爲命,早已不分彼此。感謝的話我就不說了,最後再幫我一次。”他看着已經在山下形成包圍的敵軍,平靜的說。

我與他心意相通,早知他以存死志,只是心中還稍有畏懼。不是怕死,而是無顏面對九泉之下,那些隨他起兵的八千江東兒郎。

我低頭蹭了蹭他的臉頰,毫不猶豫的動用了僅剩的全部靈力,頭頂最後的橙紅也快速轉變成死灰。隨後我再次騰身而起,盤旋於空中。

看着他率領二十八騎從山上一衝而下,一往無前。不知道爲什麼,我又想起了那個坐在河邊默默哭泣的孩子。

看着他一馬當先殺入敵陣,所向披靡無人可擋。我笑了笑,這等精彩的場面欣賞過無數次,卻總是百看不厭。

看着他一路殺到烏江邊,在行進線路的兩側,生生用敵軍的屍體堆出了一條走廊。我高聲鳴叫,爲他助威,爲他驕傲,爲他向命運發起最後的嘲笑。

他站在烏江邊,江水平靜而堅定的流淌,就像他的心情。沒有悔恨,沒有不捨,沒有恐懼,我能清晰的感受到。終於戰勝了自己,擺脫了所有束縛,所以他心中只有安詳和平靜。

手穩穩的舉劍,輕輕在頸間抹過,一蓬鮮紅噴向空中。我最後看了一眼這絕世的畫面,將它牢牢的刻印在靈魂中。閉眼,收翼,向着他倒下的地方,急速衝去。


2020.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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