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金瓶梅》八十五:瓶兒香消,西門痛嚎(壹)

本回書,是整部小說最悲情的一回,是最動人心的篇章,我甚至覺得把它單獨拿出來,都可以媲美世界上任何一部偉大的小說。蘭陵笑笑生用了超過一萬五千字來描寫李瓶兒的香消玉殞及西門慶的痛苦以致於痛哭了三天三夜,每讀一遍,我也會跟着哭一遍。如果說在此之前,蘭陵笑笑生對李瓶兒的瘞玉埋香都捏着不放,到這回作者完全放開了寫,以至於讀者在此之前一直被壓制的情緒跟着在此時完全得到了爆發。此回書不論在情節描寫上,小說藝術運用上還是打動讀者的力度上,都應該在世界文學史上留下濃墨重才的一筆。

重陽節之後,李瓶兒雪崩之症加重,吃了三個醫師的藥都無濟於事,一向不信神的西門慶,也只能將李瓶兒死馬當作活馬醫,求助於天。於是找了真武廟外的黃先生,將李瓶兒八字一算,結果大致說李瓶兒犯了喪門五鬼,又加上和西門慶做了不該做之事,身邊又有小人,這樣算是沒救了。西門慶看到卜卦結果,也只能一聲長嘆。

李瓶兒服藥無效,求神也無果,曾經花兒一般的美人,如今瘦得黃葉相似,牀也起不得,在牀上墊着草紙,又擔心臭味噁心到人,令丫頭在房間裏燒着香。西門慶看李瓶兒瘦成針一般,既心疼又無奈,也只能守在房間裏面哭,甚至都不去衙門上班了。李瓶兒深知這個家的頂樑柱不能倒,她也清楚地知道如果西門慶因爲自己而一蹶不振,整個西門府可能就因此沒落了。於是強打精神,柔情滿懷地安慰西門慶,說:“我的好哥哥,你還是要回去衙門上班,不要因爲我耽誤了你的公事,你一個男子漢,整天呆在我房間裏做什麼?等我止住了,再多喫點好東西,就好了。”西門慶愛着李瓶兒,李瓶兒也是真心地愛着西門慶,李瓶兒還能活多少天,她自己肯定是知道的,爲了西門慶或者說整個西門府,李瓶兒昧着誠實,說出善意的謊言勸慰西門慶。

在對死亡的恐懼和求生的孤獨下,李瓶兒又夢見花子虛了。孤身一人在房間裏時,李瓶兒會見到花子虛拿刀弄杖,懷裏抱着官哥,自己上去奪孩子時,反而撲了個空,花子虛又說買了新房,叫李瓶兒一同去住。西門慶不信這一套,認爲“人死如燈滅”,但爲了安慰李瓶兒,也接受了花子虛的建議,往吳道官處討了兩道符來貼在房門。怎料房門貼了符,李瓶兒依舊害怕,仍舊不時夢見花子虛。

西門慶想拿轎子接吳銀兒來同李瓶兒作伴,李瓶兒搖頭說:“不要叫她,只怕壞了她的生意。”西門慶道:“叫老馮來伏侍你兩日兒如何?”李瓶兒點頭兒。西門慶此時也是痛苦的,但卻未能理解李瓶兒的悲傷。在西門慶直男的角度看來,吳銀兒就是李瓶兒的乾女兒,乾女兒陪伴乾孃排解寂寞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並且吳銀兒和李瓶兒年齡相近,彼此之間也更有話題可以聊,比起馮媽媽這種老年婦女肯定更加合適。李瓶兒拒絕的理由也很簡單:把她叫過來會影響到她的生意。但真的是這麼簡單嗎?李瓶兒害怕見到吳銀兒,因爲在花子虛生前,吳銀兒就是被花子虛包了的人,李瓶兒害怕吳銀兒的舉手投足甚至身上的香味都會使自己想起花子虛,李瓶兒深知自己對不住花子虛,夢見花子虛想起花子虛只會不斷增加她內心的罪惡感。至於馮媽媽,對於單身一人的李瓶兒來說,可能更有母親般的溫存和安慰吧。

次日一早,王姑子跨着一盒兒粳米,二十塊大乳餅,一小盒兒十香瓜茄來看,李瓶兒被攙扶着坐起來,問起印經的事。原來是王姑子同薛姑子兩人因爲印經的五兩銀子分錢不均,兩人還爲此吵了起來。再問起李瓶兒的病因,王姑子、繡春和奶媽如意三個人到一邊關起房門八卦了起來。蘭陵笑笑生在李瓶兒生死垂危的時刻,還安排進王姑子薛姑子因分錢不均,三個女人躲在一邊討論八卦的情節,其作用和看病的趙醫師一樣,增加小說的荒誕性,也更具現實意義。

西門慶的直男思維並不能讓他看到李瓶兒心中所想,第二天甚至還帶花家的大哥花子由來探病。李瓶兒一點也不想見到花家的人,因爲她愧對花子虛,愧對花家,此時的她,內心的負罪感只會越來越強,越來越折磨着她。花大來探病,李瓶兒只睡在炕上不言語,只說了一句“多有起動”,又臉朝裏面睡去了。花子由此時也是顧東言西,問過世的花太監,在廣南鎮守帶的三七藥吃了沒有。這句話表面上看似乎是在表達慰問之意,其深意更像是在指罵李瓶兒奪了他們花家的家產,只是花家礙於西門慶的權勢,無計可施只能發發牢騷罷了。接着,花子由提議早些爲李瓶兒備下一副板,說完,也沒再坐,就起身走了。花子由這個看似無奈又關切的建議,揣摩之下不是更像在希望李瓶兒早日離去的詛咒之語嗎?

花子由去了,馮媽媽來了。馮媽媽是李瓶兒家的舊人,可以算是看着李瓶兒長大,而且身份複雜,做媒、拉關係、買辦,與應伯爵一樣屬於社會中的買辦階層,因爲拉了西門慶與王六兒的勾搭關係而爲西門慶所重用,又因爲辦事伶俐,口齒甜美得到了西門府上其他衆位妻妾的好感。既然是社會的買辦階層,自然是以賺錢爲其主要的行事目的,哪裏有錢賺就往哪裏跑,其道德造詣不會高到哪裏去。當下馮媽媽進來,奶媽如意問怎的不來看看李瓶兒,西門慶差人去請也是大門緊閉。馮媽媽也裝傻賣萌道:“我苦啊,成日往廟裏修法,早辰出去,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整日與張和尚、李和尚、王和尚打交道哩。”說着摸了摸李瓶兒的身子,詢問了病情。馮媽媽的這些表現在我看來,不過是虛妄的。

正是:金盆已覆難收水,玉軫長籠不續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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