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獸神錄(七)狸力 • 鴸

【序】

南次二山之首,曰櫃山,西臨流黃,北望諸𣬈,東望長右。英水出焉,西南流注於赤水,其中多白玉,多丹粟。有獸焉,其狀如豚,有距,其音如狗吠,其名曰狸力,見則其縣多土功。有鳥焉,其狀如鴟而人手,其音如痹,其名曰鴸,其名自號也,見則其縣多放士。——《山海經 · 南山經》


【丹水】

初秋,汛期稍退。湍急的丹水,自西北向東南洶湧流淌,不斷衝擊着兩岸高高而起的河壘,如同不甘於被約束的野獸,憤怒的向前狂奔。

丹水以西,丘陵方圓百里。在兩丘之間的谷地中,喊殺聲震天。上萬人彼此糾纏,鏖戰不休。中原部族聯盟的數千戰士,正面迎擊西邊三苗部族的侵略。

我站在南側的山丘上,看着雙方戰士拼死廝殺,就如同看戲,哪怕我方已經顯出頹勢,也不能讓我的情緒有一絲波動。

小狸打了個哈欠,在我懷裏一陣挪動,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繼續呼呼大睡。我不禁低頭,用臉蹭了蹭小狸背上的毛,很柔軟,很溫暖。這柔軟和溫暖是我從小就渴望而不可得的東西,所以有了小狸,我也很珍惜。

“最後一支隊伍也派下去了,依然不佔上風,三苗戰士果然勇武,他們還有一支千人的預備隊沒動……丹朱,可還有良策退敵?”身邊的重華轉頭向我問道,他凝眉關注戰場,滿臉焦慮。

良策?我獻上的良策還不夠多嗎?你們但凡任用其一,也不會落得這般窘狀。我心裏暗歎一聲,也不答話,繼續撫摸懷裏的小狸,讓它舒服得直哼哼。

前日敵軍剛至,我獻計趁夜偷襲,三苗軍立足不穩,必敗無疑。昨日我又獻計,派一支奇兵連夜繞至敵軍背後,關鍵時刻突襲敵本陣,可擒敵酋。今日開戰前,我再獻計,可令前隊且戰且退,甚至詐敗,誘敵深入後,三面合圍,縱不能全殲敵軍,也可大勝。

可我那位被所有人尊爲王的父親,卻全然不採納。說什麼要正面擊敗敵軍,才能讓三苗膽寒,從此不敢窺視中原。父親的反應也不出我的意料,從我記事起,他就沒正眼看過我,又怎麼會採納我的建議。

“敵方的預備隊動了!”重華聲音顫抖的喊道。他是父親最看中的人,他與父親一樣,愛民勤政、富而不驕、仁德如天。所以,父王早就有意禪位於他,雖然他與父王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

三苗最後的千人隊,從對面的小山坡衝了下去,直撲已成敗退之勢的我軍。我擡頭看了看站在另一側的父親,他雖然還是顯得鎮定自若,可發白的臉色和腦門上的汗珠已經出賣了他。

嘆了口氣,也罷,畢竟父子一場,總不能見死不救。“看你的了”我拍了拍小狸的背。它擡起埋在我懷裏的小腦袋,大耳朵乎扇幾下,又不滿的汪汪叫了兩聲,一縱落地,轉瞬便融入地面,消失不見。

數分鐘後,大地震動,丹水西岸決堤,潑天洪水席捲而來,將山谷中敵我雙方的數千戰士全部沖走。此役兩敗俱傷,三苗主力浸沒,二十年內將再沒有東侵之力。

此役之後,父王愧於掘丹水以敗三苗,使生靈塗炭,遂禪位於重華。又二十一年,父隕,後人上諡號爲,堯。

而我,堯之嫡長子丹朱,被放逐於櫃山,二十五年後方赦歸。


【蒼梧】

丹水之戰三十年後,三苗復來,重華率衆迎擊。於蒼梧之地鏖戰十餘日,慘勝,重華重傷,三苗敗走。

我將帳中的油燈挑亮一些,看着躺在席上,重傷將死的重華,皺眉不語。這傢伙跟我父親一樣,還是什麼堂堂正正對敵的策略,要不是這次兵力佔優,險些又敗了。不過他比父親強一些,畢竟在最關鍵的時刻,他敢帶着衛隊親身上陣,也因此舉激勵了士氣,才能險勝。

趴在我腳邊的小狸,突然擡起頭來看了看重華,重重的哼了一聲,又趴下去假寐。我知道小狸很討厭父親,也因此很討厭重華。不僅因爲父親放逐了我,也因爲我心中那積深已久的恨意。

輕吟一聲,重華幽幽醒來,又過了好一會兒,才從混沌和迷茫中恢復意識。見我坐在旁邊,他艱難的擠出一個笑容。笑容很難看,卻很真誠。這是重華比父親強的另一點,他對我,也能與對別人一樣真誠。所以,我並不恨他,不恨他獲得了本該屬於我的王位。

“丹朱,對不起,在此戰之前,我已將王位禪讓給了禹……”重華滿臉的歉意,他的話斷斷續續,氣力已然將近衰竭。

搖了搖頭,表示無妨。我從來都對權勢沒什麼興趣,父親對我的態度也不是因爲我威脅到了他的王位。

“三苗雖敗,但元氣尚存,仍是大患。堯帝與我,兩代皆不能除。禹初繼位,如來年三苗再侵,恐難抵擋,到時中原萬族皆受其害,我死不瞑目!”重華說罷,已是潸然淚下。

“我就是爲了此事而來。我有一計,可徹底剷除三苗,但你需給我一樣東西,再讓禹發一道命令,此計纔可行。”我看着重華,鄭重的說道。

是夜,重華隕。數日後,禹發佈命令,再次將我放逐,且永不赦歸。隨後,重華獲諡號爲,舜。


【懷抱】

騎着小狸,一路向西。現在應該叫它大狸了,這傢伙長得比牛還大兩圈兒,背上的毛也不再柔軟,而是堅硬如針。肥頭大耳,兩根獠牙長過三尺,壯如野豬,四蹄卻如鷹爪,鋒利無比。

這等造型走進三苗的領地,三苗人無不驚駭。有人拔腿就跑,有人癱軟在地,還有人哆嗦着拿起武器,卻始終不敢靠近。大狸停在一對母子前面,孩子被嚇得大哭,母親閉上眼睛,卻依然緊緊將孩子護在懷裏。

我無比羨慕的看着那孩子。哪怕他弱小無力,驚恐萬分,可還有一個懷抱可以依靠,可以撫慰。哪怕下一刻就被大狸踏成肉泥,黃泉路上也有母親相伴,這是何等的幸福。

這孩子只是個卑賤的三苗野種,卻能享受世上最美好的待遇。而我,貴爲萬族首領堯帝的嫡長子,卻只能帶着嫉妒和怨恨看着,永遠都只能看着。

可我該恨誰呢?恨爲了生我,難產而死的母親嗎?恨因爲母親的死而無比仇視我的父親嗎?

父親會向所有族人微笑,唯獨對我永遠都是厭惡的眼神;他會原諒大多數人的錯誤,卻對我的錯誤總是加倍處罰;他會對其他所有子女敞開懷抱,卻從沒抱過我一次。一次都沒有,我是不是應該恨他?

可如果我恨父親,就是在恨他對母親的愛,就是在恨母親,而母親又因我而死……又或是,應該恨命運,恨上蒼,恨這世間一切我得不到的愛嗎?

這問題折磨了我半輩子,看樣子還是要繼續折磨下去的。但我累了,不想再受這份折磨,所以我來投奔三苗,帶着被放逐的身份,帶着舜帝的頭顱,爲我愛着的混蛋父親的遺願,盡最後之力。

從大狸的背上跳下來,我蹲在那對母子面前,問她能不能也抱抱我。這個年齡還沒有我一半大的女人,不知道爲什麼,竟然在一陣慌亂之後,真的將我抱在了懷裏。她身材單薄,但懷中卻溫暖無比。


【化鴸】

半山腰的山洞中,昏暗潮溼,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幼擠在這裏。聽着外面的喊殺聲和慘叫聲,他們並不驚慌,因爲他們有信心,在自己的地盤上,三苗的勇士們能打退任何來犯之敵。

我站在洞口,看着山腳下正在相互廝殺的上萬戰士,血腥味瀰漫了整個山谷,甚至已經隨風飄進了洞裏。

大禹率領的部隊,即使比三苗戰士多了近一倍,卻依然只能打個平手,而且明顯後繼乏力。

我無奈的搖了搖頭。無論是我的父親堯帝,還是舜帝,又或大禹,他們都是治理天下的好手,卻都不擅長戰爭。尤其是面對兇狠勇猛的異族戰士,還要固守着對付中原部族的正面作戰策略,打成這種狀況,也早就在我預料之中。

身後的地面一陣翻騰,一個巨大的身影從地面浮現。“人安頓好了嗎?”我頭也不回的問道。

“送到對面的山上了,不會有事的……你下定決心了?”一個粗曠的聲音在我的意識中響起,那是大狸的意念交流,外人根本聽不到。

“恩,三苗的所有族人都被我用計集中在了這山洞裏,禹的部隊堅持不了多久。這就開始吧,我也要解脫了,你該爲我高興纔對。”我轉身,拍了拍大狸那巨大的豬鼻子。

大狸定定的看了我一會兒,一言不發的低下頭,閉上了眼睛。我將手放在了它的頭上,隨即心中默唸咒語。

這是在櫃山放逐時,鴸王傳授的化鴸之術,可以讓人有一定概率涅磐重生,成爲鴸族。同時,由於是業火煅燒靈魂,所以會產生巨大的魂力,這魂力可以短時間內讓任何法術的效力倍增。

片刻後咒語完成, 一道紫色的烈焰在我身上騰起,卻沒有燒壞任何一點皮肉,甚至連衣物都無損,因爲它燃燒的是我的靈魂。

靈魂燃燒的劇痛,無法形容,無以復加,無可承受,然而我卻連一聲都發不出來,只能任憑這痛苦覆蓋所有感知。

不知過了多久,那痛苦瞬間散去,我騰身而起,幻化成一隻巨大的鴸,衝上天空。

在空中,我看到大狸用魂力增強了數倍的土系法術轟踏了山洞,三苗全族皆葬於洞中。我看到山下的苗族戰士正在驚慌失措的向山上狂奔,身後是追殺的大禹部衆。我看到在遠處的另一座山頂上,一對母子正跪在地上向天膜拜,泣不成聲。

我向着櫃山飛去,飛了很久很久,也看到了很多很多,但我卻漸漸想不起來自己是誰,也忘記了從哪裏來,所有記憶都在逐漸消融。這很好,沒有懷抱,也能很溫暖,很平靜,很安全。


2020.06.27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