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在ICU的第25天(2)

對面人家也喫完飯,大家閒聊兩句,各自休息,在長椅上鋪條毯子。

兩點鐘,弟弟和弟媳來了。他們探視後就要回蘇州上班了。弟媳學的就是護理,我們曾商量,讓她請假回來應聘ICU義工,我爸就有人關心了。可是我也知道,即使弟媳真去請了長假,來這個醫院應聘,人家也不會讓她按我們的想法進去ICU。

弟弟弟媳的臉色都不好。和我打了招呼就徑直往ICU門口去。

我趕緊跟過去。先是弟媳按門鈴。接通之後她說:“我是5牀家屬,我們要了解我爸的情況,我爸的血壓掉下來,你們爲什麼不告訴我們?”

得到的答覆是下午探視再說,就掛斷了。

弟弟火大,再按門鈴。弟媳趕緊叮囑,好好跟人家說。又接通了,弟弟徑直說:“我父親是高血壓,現在一下子掉這麼多,你們怎麼沒有醫生來告訴我們。現在叫你家醫生出來,我們要了解情況。”

裏面還是那個冷冰冰的聲音,探視的時候再說。又掛斷了。

弟弟第三次按門鈴。弟弟說:“早上我們來詢問血壓的事,你們一推再推,現在就叫你們的醫生出來!”

那邊還是掛斷了。

不久,走出一個年輕的女醫生,估計是值班醫生,大概是聽弟弟弟媳態度有些強硬,就出來敷衍一下。

她說:“我去幫你們找醫生,然後關上了門。”

我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周圍的病人家屬都在朝我們看,有的在議論。

“就是的,他們什麼都不跟我們說,除了要交錢,要買藥。”

“水平怕的也不行。”

“又不是他們自己的親人,他們當然不着急。”

我讓弟弟弟媳先回座位。我們在焦急的等待,等了好一會兒,看看時間,弟媳說大概真要等到探視了。弟弟很泄氣,說等探視就等探視吧。

我想,弟弟弟媳是從沒受過這樣的窩囊氣的。弟弟是蘇州一家醫院的主任醫師,正高級職稱,妥妥的專家。弟媳是同院一個護士長,也算是資深人士。

等了大約有10分鐘,在我們以爲一定要等到探視時間纔會見到醫生的時候,ICU那個神祕的大門開了。裏面露出半個身子,喊5號牀的家屬。我們趕緊跑過去,弟弟弟媳進去了,我也想跟進去,一看沒戴口罩,趕緊跑回座位去拿口罩。旁邊一家屬忙說她有要拿給我。

拿了口罩一邊疾跑一邊戴上口罩。衝上去就敲門。老實說那個門我一直以爲很神聖,很莊嚴,甚至感覺隔着生死。沒想到門被我敲開了,開門的是弟媳。她把我放了進去,跟那個陸主任說,是姐姐她也想聽聽。

就這樣,二十五天以來,我一直想進的門就這樣進來了。

裏面一張辦公桌,桌後一張椅子,那是醫生的專座。桌旁擺一張白晃晃冷冰冰的不鏽鋼的三人靠背椅,那是給病患家屬溝通坐的。弟弟往裏讓了讓,我坐在他們兩個的中間。

陸主任給我的感覺不太像個醫生,有點像個小白臉。弟媳說了弟弟和我早上多次敲門求溝通無人理睬的遭遇,解釋我們這個時候一定要見他的原因。陸主任大概是說假期、人手不夠請理解的意思。我不覺得這個理由就能罔顧他人性命,任由病人的病情加重而不採取有效措施,更不告知病人家屬。難道他們是認爲這個變化是在他們認爲的可控範圍嗎?

他們幾個談的醫學術語我不懂,大意就是用最好的抗生素,爲防真菌感染要用一種特需藥。藥名我記不住。陸主任說的最不中聽的話是反正我們盡力。我一向覺得,“我們一定盡力”是最不負責任的推卸責任。什麼叫盡力,任由病人病情加重,你的午覺雷打不動,這個就叫盡力?對病人連起碼的人情味都沒有,這個就叫盡力?

“醫者仁心,性命相托”的誓言,早丟爪窪國了吧。

大致方案談好之後,弟媳說,她想去看看爸爸,陸主任連猶豫一下都沒有,就說你去看吧。弟媳往裏走,我看機會來了,連忙說,我爸住院25天,我還沒看過爸爸呢。陸主任也沒有露出爲難之色,直接說你也去看看吧。我趕緊往裏走,追上弟媳。

我們都去找鞋子和衣服,拖鞋一雙被弟媳穿了,衣服找不到。陸主任也進來了,我們告訴他沒有衣服換,也沒有鞋子,他說就這樣進去。於是弟媳在前面走,我跟在後面,到病房門口我說我脫鞋進去。陸主任非常有人情味地對我說,不要脫鞋。

弟媳進去了。我趕緊脫了鞋穿着襪子跟在後面。走進重症監護室病房,我緊張得不能呼吸。如果不是跟着弟媳,我可能不能一眼找到爸爸。

我爸躺着靠窗口的一張牀上,大張着嘴,閉着眼。這哪還是我那個體格強壯,高大魁梧,身高180體重200斤,精神矍鑠的爸爸啊!

爸的頭向檢測儀那一側傾斜着,弟媳走到牀頭,喊爸爸,爸爸,我是丁一啊,我也趕緊靠近一些,喊爸爸,爸爸,我是蘭兒啊,喊了好幾聲,爸爸艱難地睜開眼,眼神空洞地掃了我們一下,然後就搖頭,搖頭。我的淚一下子湧出來。我怕爸看到我哭,拼命忍住。

似乎有醫護來做什麼還是說什麼,弟媳趕緊叫我讓開。

我轉到病牀右側,爸的右手露在外面,我捧起爸爸的手。那是一隻什麼樣的手啊,像一截老樹樁子,硬棒棒的。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俯下身細細端詳爸的手。手背上的傷口已經差不多癒合,留下兩個黑乎乎的圓形的洞口,那個黑色是血凝固了的顏色。一個洞上訂了一根訂書針,一個上面訂了三根訂書針。這個都是最初搶救爸爸的時候留下的。

我不知道訂這個皮釘的時候爸爸是否有意識,但此刻我的心碎了。

我摸摸爸爸的腿,有點涼,我爸怕冷,曾經爲了給我爸蓋被子就拜託了無數次,從至高無上的ICU主任,到籍籍無名的小護工,天啦,蓋個被子這究竟多大的事?

病牀的左側有空了,我再轉到左側,我用雙手去握爸爸的手,爸爸的手掌心向下,我用左手托住他的手掌,用右手去撫摸他的手背,爸爸的手動了一下,似乎想抓住我的手。妹妹說那天她去取材料,爸爸抓住她的手不放,因爲趕時間,她硬是把爸爸的手扒開才離開的。可是現在我爸的手一點力氣也沒有,雖然我知道這與用鎮靜藥有關係,但是,爸此刻真的虛弱極了。

我和弟媳又走到牀頭。這時護士開始催了,說馬上到探視時間了,快點出去。我和弟媳又喊爸爸,爸爸。爸爸終於又艱難地睜開雙眼,我們告訴他我們是誰。我說爸爸您別怕,我們都在外面陪您,您很快就會好,很快就能回家,您別急別急。爸還是搖頭,搖頭,爸只是搖頭,搖頭,然後又閉上眼,沉沉睡去。

爸搖頭是什麼意思呢?

我的情緒一下子崩潰了。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出ICU的,只聽有人說從這邊走,門口有個按鈕,不要讓人進來。

門是弟媳開的,我走出來徑直往座位上走。我不停地用面紙擦淚,越擦越多,怎麼也擦不幹。怕人看見,我跑進旁邊的樓梯間,蹲在地上,失聲痛哭,我保證那個時候有人帶我去找肇事者,我可能真的會做出什麼事。我恨啊!

大姐和弟媳找過來,叫我不哭。大姐說哭了對爸不好。我趕緊忍住,可就是忍不住。

大姐讓我跟弟弟的車先回來陪媽媽,她在醫院值班,我堅持不過大姐就回來了。不知道跟媽媽怎麼說,弟弟也一起回來了。本來弟弟他們是從醫院直接回蘇州的。車上,弟弟勸,他說醫院是不好的地方,不要在那裏哭,我們都要以積極的心態,懷着感恩爲爸爸祈禱,一起幫爸爸度過難關。弟弟說之前他也哭過,今天探視他忍住了。

回到家弟弟弟媳安慰了媽媽,然後驅車回蘇州。沒多久,妹妹接到電話,我聽了個尾巴,只聽妹妹問,人有沒有事?我心裏咯噔一下。又聽妹妹說,人沒事就好,不要怕,我馬上來。

原來弟弟的車在大豐高速口被一輛後退的大貨車碰到了。幸好只是車前保險槓被撞壞,人平安無事。我趕緊電話周先生和兒子,讓他們趕緊過來帶上妹妹去高速路口看看。

弟媳後來說,看到家裏人來了就不那麼害怕了。這事,弟弟弟媳都肯定嚇壞了。本來就忙,又來了這麼一出,弟弟他們到家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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