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今夜無眠

再過幾個小時,大概三個小時左右吧,就是父親一年前出事的那個時間了。凌晨兩點多鐘,我不知道父親爲什麼那麼早起牀,那麼早去菜市場,然後,父親被一輛電動三輪車撞倒,父親掙扎了多久我不知道,看監控的時候,那個承辦人是跳着給我們看的。我看到我的父親在掙扎,他那個時候意識非常清楚,他動不了。父親倒在地上,他清楚他是倒在大路上,我可憐的父親,不知道究竟掙扎了多久才支撐着坐起來,可是,可是,又一輛電動三輪車過來了,速度極快,父親再次被撞倒,三輪車從父親的肩膀上掠過去,從父親身上碾過去。那個該死的千刀萬剮的電動三輪車司機,他眼睛是瞎了的。父親被送進醫院的時候,父親還有知覺的。他說給他的小女兒打電話,父親的小女兒是妹妹,妹妹家離父親家最近,然而,父親說這話的時候,妹妹就在父親身邊。

我接到電話是夜裏3點多鐘,那個時候我的父親已經在巨大的疼痛中,苦苦支撐了一個多小時。我和妹妹差不多同時接到電話,電話是醫院護士打來的,說父親出了車禍,說斷了幾根肋骨。

周先生接的電話,然後趕緊穿衣起來趕去醫院。我應該跟過去的,是我的父親啊,可是我的旁邊睡着小週末,半夜三更的,所以周先生說他一個人過去。然後我再也沒有睡着。

父親傷得很重,我是下午才知道的。我們回去的路上,妹妹打來電話,說醫生要我們子女親屬趕緊過去,說父親的情況很不好,我的淚馬上下來了。

從去年的六月三號下午三點多,一直到今天,現在,此刻,我不知道我流了多少眼淚,父親住院的日子,慮及父親生命安全我常常哭到崩潰,父親的生命沒有留住,父親走後的日子,我沒有一天不想念父親,難有一天不悲傷哭泣,心裏的悔恨啊……我不配做父親的女兒。

如果我有預兆,去年的今天,無論如何,我不上班,我住在父親家裏,半夜我不睡覺,我在父親起牀準備出去的時候,我拖住父親,或者我陪他一起出去,父親一定不會出事,那樣,我還有父親。可是,沒有如果。

我不配做父親的女兒。

其實我在父親出事之前的一個月或者半個月的時候,我就覺得父親的身體狀況不太好,父親告訴我說他很累很累,我叫他不要再做了,可是我沒有辦法阻止他。母親說父親一覺醒來有力氣了,就又下地了或者又去賣菜了。

這就是我的父親。他說他活着一天就要創造價值,他說他不要坐喫等死,每天數着日頭一事不做,那樣他生不如死。他說他這輩子只要能動能行就不要子女負擔。他說他是楊-水-才,小車-不倒-只-管-推,他說到了,他更做到了。

然而,我們怎麼也不肯相信,父親的小車就這樣轟然倒地,父親就這樣離開了我們,永遠的。

我的父親是極其偉大的。

也許你會說,一個農民用什麼“偉*大”?

但是我要告訴你,僅僅用“偉*大”來形容我父親是遠遠不夠的。

我的父親,1937年生人。一個農民,養育了五個子女,深知讀書改變命運,無論條件多麼艱苦,也一定要讓每個子女讀完高中。這是父親能做到的極限了。父親做的遠不止這些,我80年高中畢業,那年我17歲,因爲兩個姐姐高中畢業時都是18歲,我也要父親讓我再讀一年書。於是父親用自行車載我,到離家幾十裏外的一箇中學,求人家給我復讀,父親送蜂蜜給復讀班的班主任,班主任收下了我。

我不配做父親的女兒,我沒有好好珍惜來之不易的讀書機會,那年高考我再次名落孫山之後。

父親對子女的要求是嚴格的。五個子女中有兩個醫生一個公務員一箇中學教師,大姐結婚生女以後考的衛校,我自己一路走來,磕磕絆絆的從一個小學代課老師一直代到高中畢業。是父親的榜樣,讓我們不斷努力向上,不肯屈從於命運的安排。

我的父親他是太勤勞了,他是太要強了,他要給子女留下更多的財富,他不知道他纔是子女巨大的財富,巨大的光榮。

父親離世,留給我們每個人怎樣的痛苦和悲傷,父親一定不知道,如果知道,父親一定不會把自己弄得那麼苦那麼累,父親或許會聽我們的勸,因爲父親愛我們啊,他絕不願意看到我們傷心流淚,父親他希望我們每個人都過得好。

去年三月裏,有一天我去醫院檢查身體,父親知道後很是着急,父親說你大姐是因爲生氣才生病的,你是怎麼啦?言語之中盡是急切不安。

可是我親愛的老父親啊,親愛的爸爸,您不知道,您的兒女也希望您過得好啊!

每次勸您,您總是說不礙,我很好!您哪裏很好啊父親,我們對不起您啊,讓您出了那樣的車禍,讓您在醫院裏備受煎熬,讓您受了那麼多的罪受了那麼多的委屈,最後沒有留住您,讓您最後的日子活得那麼痛苦,走得那麼淒涼,我們不配做您的子女啊。

是因爲您知道我們不配,所以您不要我們了,一個人去了很遠的地方,去到我們找不到您的地方。

父親啊,您現在過得好不好?有沒有來生?下輩子下下輩子,我還做您的女兒。求您允許,答應,不嫌棄。

父親,我不知道那邊是什麼樣子,求您再也不要累着自己了,求您!

您的傷心欲絕的女兒,絮絮叨叨,詞不達意,求父親原諒。

我親愛的老父親啊我親愛的爸爸,我想念您啊,每天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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