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獸神錄(八)猾褢

【序】

又東三百四十里,曰堯光之山,其陽多玉,其陰多金。有獸焉,其狀如人而彘鬣,穴居而冬蟄,其名曰猾褢,其音如斫木,見則縣有大繇。——《山海經 · 南山經》


【東都】

“阿爹,一會兒收拾完行李,你和大哥先走,我還要去跟幾個朋友道別,很快就會追上你們的。“一個青年的聲音傳出了四處漏風的簡易茅草屋。我站在茅草屋外的陰影裏,躲避着月光的探尋,悄無聲息。

這是一大片長期營地,由無數個茅草屋組成,方圓十多裏。夕月初升,營地中到處是忙碌的人們,他們都在做着起行的準備。

“唉,這官吏真不是東西,這剛剛完工就轟咱們走,連頓晚飯都不給,也不讓多宿一夜。還不是爲了多剋扣一些粟米錢。“另一個更爲成熟的聲音長嘆一聲,抱怨道。

“少說兩句吧,萬一被吏員聽到,難免又是一頓鞭子。付威,你一會兒也快點,別耽誤太久,我們在東邊二十里外的那片林子裏等你,咱們今晚去那過夜。“略顯蒼老的聲音,帶着一絲無奈。

“嗯,阿爹放心,不會太久的。大哥,你護好阿爹,儘量跟着大隊走,可別落單了。“青年邊說邊走出草屋。他在營地中看似漫無目的的閒逛着,不時向認識的人打個招呼,顯得很輕鬆。

走到營地邊緣,他看看四下無人,臉上的輕鬆瞬間換成了堅毅,閃身躲進了陰影裏。他沿着由草屋和樹木組成的“掩護通道”向前快速移動,身手矯健,無聲無息。我就遠遠的墜在後面,看着他在陰影中閃轉騰挪,不禁露出一絲笑意。

片刻之後,他來到了一排高大谷倉前。稍微觀察了一會兒,就找到了一個巡邏隊與崗哨交錯時的盲區,果斷的摸了進去。我則是不慌不忙的跟進,這些人類的守衛還沒有能力發現我的蹤跡,隱身術不過是個小法術而已。

再次躲過了數波巡邏守衛,趁着一個比較大的空擋,他撬開了其中一個穀倉大門的鎖,悄悄的溜了進去。沒有再跟進去,因爲我已經知道他要幹什麼了。

果不其然,沒過一會兒,他就扛着一個上面寫着“糧”字的大麻袋走了出來。正巧有巡邏隊經過這裏,他急忙向穀倉的背面躲,卻因爲扛着的糧袋太重,速度慢了一些,讓巡邏隊捕捉到了他的影子。

“什麼人?”巡邏隊的隊長大喊一聲,就要衝過來查看。我在陰影裏微微皺眉,手上掐出一個法訣。瞬間,平地一陣狂風突起,形成了一個小龍捲,揚起了大片的沙塵,也讓巡邏隊的人睜不開眼睛。

解決了麻煩,我站在高大谷倉的頂端,看着那個揹着糧袋快速遠去的身影,又看了看遠處哪些準備啓程回家的人們,再將視線轉向更遠的地方,隱約可以看到漆黑中那座剛剛拔地而起的雄城,心中一陣哀嘆。

春夏秋三季,這百多萬男丁被大隋徵召爲勞役,錯過了耕種,荒蕪了田地。這個冬天,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餓死,可不是誰都像他一樣有遠見、有膽量,又有運氣。

“杜伏威,有了這袋糧食,這個冬天你能好過一些。珍惜吧,未來十幾年,這將是你最好過的一個冬天。你是承載命運之人,被我遇到,便是有緣。”我悠悠的自言自語,無形中,一絲因果線,已經將我和他連在了一起。

隋,大業元年(605年),營建東都(洛陽),每月役使丁男多達兩百萬人。


【長城】

“起來!快給老子起來!你這懶皮子,再不起來幹活兒,老子抽死你!”伴隨着皮鞭抽打的啪啪聲,監工的咒罵惡毒而狠厲。

一位年過半百的老者靜靜的躺在地上,任由皮鞭在身上舔舐着血肉,皮開肉綻。他瘦骨嶙峋,衣不蔽體,臉色灰暗,只有嘴角還在不時抽動幾下,顯然已是將死之人。

旁邊一位正在鑿石頭的年輕人想過來勸解,卻被另一位年齡較大的人拉住,小聲說道:“別過去,過去也沒用的,只會惹禍上身。自從被徵調過來修這該死的長城,這種事還見得少了嗎?多少像你我這樣的壯勞力都活活累死了,更別說這老漢了。哎,早死早託生吧。”年輕人也一臉歇氣的又坐下繼續鑿石頭了。

肥頭大耳的監工又抽了幾鞭子,累得呼哧帶喘,看老漢確實離死不遠了,啐了一口,低罵一聲晦氣,晃晃悠悠的走了。他知道等老漢徹底斷氣了,自會有工友埋葬,這種事幾乎每天都有,早就習以爲常了。

我走過去,蹲下,扶起老者的身子,讓他半靠在我身上。一手扶住後背,靈力如水流般緩緩透體而入,吊住了他的命。一個青年正從遠處奔來,我不能救他父親,只能盡力延長一點生息,讓他們父子見最後一面。

年輕人跑到近前,呼喚着父親,淚如雨下。我加大了靈力的輸入,老者悠悠醒來。他看着兒子的臉,沒說什麼,只是緩慢的擡起手來,撫上了兒子的臉頰,滿眼都是欣慰,不捨和愛。

片刻後,老人的手垂了下來,閉上了眼睛。我也切斷了靈力的輸入,撤回了手。年輕人抱着父親的屍體放聲痛哭,哭聲嘶啞,淒涼。而周圍的人們,都在默默的忙着手裏的活計,他們不敢停下來,因爲更多的監工還在巡視,他們也不會有太多反應,因爲早已見怪不怪了。

“各位,告訴我,是誰幹的?“哭了好一會兒,年輕人擡起頭,用紅腫的眼睛掃視着周圍沉默的勞役們,低聲咬牙切齒的問。眼中的仇恨猶如實質般鋒利,即使是我,也不禁心中微微一顫。

大家都不由自主的看向正漸漸走遠的胖監工,爲年輕人做出了無聲的指引。年輕人順着大家的目光,也看到了閒庭信步,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殺父仇人。他抄起旁邊一柄鑿石用的鐵錘,就追了過去。

“哎,還不是時候呀。杜伏威,讓我再幫你一次吧“我皺了皺眉,心中唸叨。餘光瞥見半山坡上,一塊圓形巨石即將被吊上長城的修築臺。微微揮手,一道無形的靈力激射而出,打斷了吊巨石的繩索。

巨石瞬間滾下山坡,半途又被另一塊石頭墊了一下,高高飛起。在衆人的驚呼聲中,巨石精準的將胖監工砸成了一灘肉泥。

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已經失去理智的杜伏威。手中的鐵錘掉在了地上,他呆立在原地很久很久,突然擡頭看向了天空,眼中的仇恨沒有減少半分,卻漸漸的隱去了。

隋,大業三年(607年)至大業四年(608年),在榆林以東修長城,兩次調發丁男共一百二十萬人,役死者過半。


【運河】

杜伏威目光呆滯的坐在兄長的遺體旁,他怎麼也沒想到,最後一位親人也落得同父親一樣的下場。

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兄長死得極爲悽慘,下半身多處腐爛,壞死。聽其他服勞役的人說,兄長高燒數日不退,最終沒能熬來過。

一年前,他和兄長再次被徵調服勞役,他被分配去挖掘運河,而兄長因爲有木匠的手藝,被派去建造樓船。纔不過數月,已是天人永隔。

他不知道這是爲什麼,爲什麼一個好好的家,短短几年之間,所有親人都離他而去。父親累死在修建長城的工地上,母親爲了讓他們兄弟倆有力氣幹活,省下所有的食物,活活餓死。現在,兄長又死在了建造樓船的勞役中。

他仇恨,卻不知道該恨誰,他想報仇,卻不知道該找誰。想到父母,他又哭了起來,斷斷續續,久久無法平靜。漸漸的,他哭累了,便趴在兄長的遺體旁,睡了過去。

睡夢中,父母和兄長的遭遇成了他的夢魘,任憑他如何哭泣,如何狂躁,如何吶喊。他只能看着,無能力爲,無法逃脫,無法醒來。如地獄般可怕的輪迴,一遍又一遍。

他的精神幾近崩潰的邊緣,突然,所有夢境全部消失不見,一個聲音在夢中響起:“還不是時候,還不是時候,還不是時候……”那聲音飄渺但清晰,如同清泉般流入他的心中,驅散了夢魘,平復了心情,滋潤了意識。

杜伏威悠悠醒來,已經恢復了少許的精神,只是依然清晰的記得夢中的聲音,卻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茫然的走出屋外,看着陰沉的天空,雨絲打在他的臉上,輕柔,微涼。

在不遠處的一個山洞中,我緩緩睜開眼睛,長舒一口氣,抹掉了腦門上的汗水。好險,要不是察覺到了因果線有斷裂的跡象,急忙施法,他要麼心碎而死,要麼提前覺醒。無論哪一個都不是我要的,英雄不能過早夭折,這是我們猾褢一族的使命。

杜伏威將視線從天空移向了遠方,那是都城長安的方向,眼中的疑惑逐漸消退,更加炙烈的仇恨也隱藏得更深了。臉上的悲痛神色完全斂去,一抹陰狠的笑掛上嘴角:“對,還不是時候……我會忍耐的。”他在心中迴應着夢裏的聲音,我的聲音。

隋,大業元年(605年)至大業六年(610年),開發各段運河,先後調發周邊諸郡的農民和士兵三百多萬人。又數次徵調二十萬工匠造大船萬餘艘,工匠長期泡在水中作業,下半身腐爛生蛆,死者不計其數。


【征伐】

天色漸暗,一隊百餘人的騎兵,在雪白的大地上縱馬疾馳,迎着如刀片般的寒風。他們面容剛毅,軍容齊整,任誰都想不到,這是一支剛剛從前線敗退下來的隋軍。

官道兩側有很多凍斃的民夫和士兵,形成了一連串殘酷的“道標”,一頭延申到遼東城下,另一個方向還在不停延展向大隋國境。

領頭的將領眼看夕陽泛紅,他一撥馬頭,向着不遠處的一片小樹林奔去,身後的騎兵緊隨其後。很快,他們便在樹林中安營紮寨,該放哨的放哨,該做飯的做飯,盡然有序,毫無一絲戰敗的惶恐和落魄。

“寒冬將至,必敗無疑。可準了?”我悄無聲息坐到了將領的對面,卻率先打破了帳篷裏的安靜。

年輕的將領沒有被不速之客嚇到,只是差異的看了我很久,然後不確定的問道:“五年前,長城工地上,我們見過吧?你當時抱着我父親。”

我點了點頭:“抱歉,我沒有能力救你父親,只能用個小法術幫你報仇。”

他眼中神光一閃而逝,良久才淡淡的說了一聲:“多管閒事”。

沉默了一會,他又說道:“高句麗的軍隊一直在堅壁清野的撤退,直到退守遼東城後堅守不出。我就知道,他們想用寒冬來擊敗我們。哼哼,大將軍可不會聽一個小軍官的意見,我也就只能全力保住自己這一小隊人馬了。所以,還是多管閒事,兩次。”杜伏威平靜的說道,語氣中沒有半分的不甘和憤怒。

“不,是四次。第一次是你在東都穀倉偷糧食的時候。還有一次……現在是時候了,想做什麼就去做吧。“我哈哈一笑,起身準備走出帳外。杜伏威的路已經鋪平,沒有什麼可以阻擋,我也要回堯光山覆命了。

“兄長去世那天,出現在我夢裏的那個聲音也是你?爲什麼?你到底是誰?有什麼企圖?“一連串的問題,杜伏威終於無法保持淡定了。

“我是誰不重要。我們是猾褢一族,你知不知道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請放心,猾褢一族是天選之人的盟友,每當亂世臨近,我們就會出現,幫助英雄們可以平安的躍上各自的舞臺。所以,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時機已到。“說完,我身影一閃,離開了這裏。

我的任務結束了,他的精彩纔剛剛開始。

隋,大業八年(612年),隋軍大舉進攻高句麗,出兵一百一十三萬,徵發二百多萬民夫,敗於遼東城。

次年,杜伏威率衆起義,連敗隋將宋顥、公孫上哲、陳棱等,佔領江淮廣大地區。後降唐,擊敗吳帝李子通,屢立戰功,支持秦王李世民平定洛陽,授太子太保銜,死後追封吳國公。


 2020.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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