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萬水千山走遍》,看到寂寞的三毛 1 2 3 4 5 6

昨天晚上又去聽了三毛生前的音頻。如孩童般天真純粹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彷彿,她還在與我平行的世界裏,從未遠離。

                   

我之前對中南美洲,幾乎是一無所知的。

它只是世界版圖上一塊並不那麼起眼的小板塊。貧窮、遙遠、神祕,無任何想象。

是讀完《萬水千山走遍》後,在三毛的文字裏,發現了一個至美至純的中南美洲:墨西哥,洪都拉斯、哥斯達黎加、巴拿馬、厄瓜多爾、祕魯、玻利維亞、智利、阿根廷......

1981年11月,荷西走了兩年後,三毛開始了她的中南美之行。

1982年回到臺灣,隨後《萬水千山走遍》出版。這是她的第一部遊記。

這一次重讀,隻字不漏,被她豐盈的內心表達深深吸引。同時,在這部遊記的文字裏,讀懂了三毛的另一面。

            1


在洪都拉斯,她專揀偏僻的村鎮一個一個地行走。


很貧苦的地方,小泥房間,千篇一律的只有一張吊牀。窗就是一個空洞的框,沒有木板和玻璃擋風。

女人、一堆孩子、壯年的男人,呆呆地坐在門前看車經過,神色茫然。

洪都拉斯的確是景色如畫的。松林、河流、大山、深藍的天空,成羣的綠草牛羊......只是她的心,總忘不了沿途那些貧苦居民的臉孔和眼神,無法在他們善良害羞而無助的微笑裏釋放出來。

連洪都拉斯的首都特古西加爾巴,也是寂寞哀愁的。雖然那裏有滿街跑着的很美的大巴士,而且它們有一個童話故事般的名字——青鳥。

但是當她看到城裏有好幾家中國飯店和雜貨店時,看到自己的同胞無孔不入地在世界各地找生活,即便是在洪都拉斯那樣貧窮幽暗的地方,也住了下來,心中總是一陣又一陣說不出的黯然。

“這個哀愁的國家啊,才進入你10多天,你的憂傷怎麼重重地感染到了我?”

這個生性善良、悲憫的女子,從撒哈拉沙漠到加那利羣島,從加那利羣島到中南美洲,善良和悲憫是她生活的通行證。因爲內心真正地懂得,所以慈悲。


走到哪裏,她都會愛這個世界,愛與她沒有關係的那些普通低下的受苦之人。


她以同理心,放下了自己,走到了對方的位置,看見了對方的世界,體會了對方  的感受,明白了他們的行爲,去理解他們的悲與苦。

              2


在哥斯達黎加,她受邀去了好友妹妹的農場做客。

她說那些來自中國在這兒做了農場主的同胞,他們談吐迷人,修辭深刻切合,一個個有理想,有抱負,對自己那塊土地充滿着熱愛和希望。

“誰喜歡做一個永遠漂泊的旅人呢?如果手裏有一天捏着屬於自己的泥土,看見青禾在晴空下微風裏緩緩生長,算計着一年的收穫,那份踏實的心情,對我,便是餘生最好的答案了。”

其實大部分人所羨慕、理解的三毛,無外乎是骨子裏盛滿了浪漫的幻想,和一顆義無反顧地、決絕行走漂泊的靈魂。而我以爲是不太真實的。

無論在職場拼殺還是仗劍江湖,女人大都希望現世安穩歲月靜好。她的遊走和漂泊,是源於豐盛的靈魂與蝕骨的孤獨的頑強對抗吧。

彼時,荷西還在,甜蜜還在,燦陽還在,大漠還在,她能把捉襟見肘的生活過得詩意的勇氣還在,人力勝過天命的執着也還在。


荷西天性裏的自由和灑脫對三毛的生活態度有很深的影響。


她內心深處那一匹脫繮的野馬不再受圈囿,因爲有愛的支撐,可以義無反顧前行,無論結果有多壞,起碼還有他的懷抱爲她兜底,他的信任和支持則是她的精神驛站。


縱觀三毛的情感經歷,一直都不平順。被初戀拋棄,想嫁的第一個男人竟然已有妻室,德國未婚夫死在她懷裏,至愛的丈夫結婚僅僅六年就離她而去....事實上,她也想停下來,與他做一對踏實的夫妻,得一人心,白首不離,執之之手,與之偕老。

但她一直是寂寞的。

在厄瓜多爾,三毛跟當地的印第安人住在一起長達半個多月。

她費盡心思要找到夢中的一片銀湖,拒絕了朋友的幫助,隻身前往。

怕欠人情債的女人,一個人行走獨處慣了,冷不丁地有人寵和愛,便覺得十分不安。她說欠了人情卻無法贖還,會成爲負擔。這種負擔會比住在低廉的旅館裏幾天洗不了澡更難受。

人情債是苦債。你必得有一顆寬厚的心,去承擔和盛放。無法償還的人情債更是一道枷鎖,對於來去如風的三毛來說,自然會束縛自由。

她最終一個人住在湖邊印第安人簡陋寒磣的家裏,一張席子,一盞油燈,睡在乾的玉米葉堆裏,與這家人甚至村裏的印第安人和睦愉快相處。

她把自由,詮釋得如此完整。自由於她,就是精神的文明。


在中南美洲的旅行,很多時候,她都專注看人,覺得印第安人是世界上最美的人種。他們近乎亞洲蒙古人的臉,令她熟悉和癡狂。

有時逛一整天集市,她卻什麼也不買。那份美麗,在於集市本身的迷人,不在於要買下某種物品。

                   

            3


在祕魯的古斯各,雨夜,三毛去看一場夜戲。


一個窮困潦倒的音樂家,堅持着自己的夢想,想吹“給諾”(印第安人特有的七孔蘆笛)給人聽。但沒有人願意來聽他的蘆笛獨奏。於是他組建了一個民族音樂舞蹈團。但由於資金緊缺,舞蹈團瀕臨倒閉。

在古斯各廣場的雨中,音樂家向一個又一個遊客兜售他歌舞團的門票,最終只有三毛一個人買了三張票。

一向對旅行地土著文化和當地生活感興趣的三毛,被音樂家那份追逐夢想的勇氣和偏執的執念深深打動。


那個雨夜,臺下,就她和助手兩個觀衆。雖然只有兩個觀衆,但表演者們一點都不敢怠慢,將他們那一臺演出的節目完整奉獻。演者和觀者,惺惺相惜,互相懂得。

表演結束後,爲了感謝三毛的知遇之恩,音樂家特地用蘆笛爲三毛獨奏了自己譜的一首曲子。


“那個身體寬矮的印第安人,慢慢地走上了舞臺,神情很安詳。燈光只照到他一個人,他的雙手,緩緩地舉了起來,閉上了眼睛,將自己化爲笛,化爲曲,化爲最初的世界。在那裏面,一個神祕的音樂靈魂,低沉緩慢地狂流而出。

……

他將這份情懷,交給了一個廣場上願意買票前來傾聽的陌生人。奏啊奏啊,那個悲苦潦倒的印第安人全身奏出了光華,這時的他,在臺上,是一個真正的君王。”

讀到這裏時,眼淚溢出。

這是一場“伯牙彈,子期聽,子心與我同”高山流水的遇見吧?金鳳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一個無人賞識的窮困樂者,一隻不死的鳳凰,和一個願意傾聽、對因緣的一場全身心交付的陌生路人。


              4

在玻利維亞,這個被三毛稱爲高原上的百合花的美麗國家。


她去逛女巫市場。

“在那無數次的散步裏,我的巫術嬤嬤賣了金錢、幸福、愛情、健康、平安的每一個代表給我。


她們在做生意,我買下了一個人平生所有的願望,比較之下,賺的人應當是我。對於有着極深信仰的我,巫術其實並無可求,只是那份遊戲的心情,民俗的歡喜,都在這小攤子上得到了滿足。”

她並不是人們想象中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女神。她要的,不過是平實的愛情,結實的健康,永遠的平安。而這些,不過是一個鄰家小女子在世間最真實的願望啊。


只不過她流浪的奇蹟,似乎給了她一身華麗的包裝。


相對於如今“地球村” 般的世界而言,那時,人們的世界還不夠廣闊,人們的眼界,還被圈住在喫飽穿暖的基本需求上。

很多人只看到了三毛包裝外殼的華麗精美,卻沒有真正地讀懂她的心。她的文字,已然把她的經歷,塑造成了一個遙遠的童話。童話的美好與悲愴,都飄在空中,無法着地。


正如她後來回到蘇州,人家在介紹她時,說:“這是臺灣來的,鼎鼎大名的作家三毛”。

她知道,自己在中國大陸所有的名聲,並不是個腳踏實地之人,只是“鼎鼎大名的三毛”而已,心裏不由一陣黯然神傷。


三毛不能是她自己了。三毛只能是三毛。

雖然她早年曾在《白手成家》裏說過,“別人如何分析我,跟我本身是一點關係也沒有”,彼時的自我,是盛年之氣的驕傲。但在荷西去世後的6年時間裏,她把自己獻給了讀者和觀衆,做好“大家的三毛”已成爲她生活的全部內容。


                5

我們都曾幻象地以爲,三毛,即便是死,也一定會死在乾淨雄偉的藍天下,死在旖旎奇異的旅途中。


“如果說大地的風景能感化一個的心靈,那麼我是得到的一個,只是這一路的風景,便是一次靈魂的洗滌,如果一個人,能死在如此乾淨雄偉的藍天之下,也是一種幸福吧!


在美的極致下,我沒有另一個念頭,只想就此死去,將這一霎成爲永恆。”

在玻利維亞時,她如是說。


但她給我們的想象,畫上了一個休止符。

那年,在墨西哥的神廟博物館裏,在各種神衹中,三毛第一次聽到了“自殺神”這個名字:

“當我第一次聽到導遊用棒子點着一張壁畫,一個個神數過去,其中他滑過一個小名字——自殺神時,仍是大喫一驚。我跟着導遊小跑,一直請教他古時自殺神到底司什麼職位,是給人特許去自殺?還是接納自殺的人?還是叫人去自殺?

.......

後來第二次我自己慢慢地又去看了一次博物館,專門研究自殺神,發覺他自己在圖畫裏就是吊死在一棵樹上。”

看到這裏,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依她自己的話說,當時只不過覺得好奇。世上無論哪一種宗教都不允許人自殺,只有在墨西哥發現了這麼一個書上都沒有提及的小神,她當時覺得是墨西哥的宗教給了人類最大的尊重和意志自由。

但我相信,這是她的宿命。

冥冥中,她已經爲自己安排好了一切。正如導遊所說,在墨西哥博物館衆多的神衹中,她最關心的,竟然是一個不起眼、連名字都沒有的自殺神。

十年後,她果真選擇了以這樣的方式,來了結紅塵。不是在漂泊的旅途中,不是如自殺神般在一棵大樹下,而是伶仃一人在醫院病房冰冷的洗手間裏。


這樣的方式,是對自殺神的敬畏?還是愛太深重,重如生命,只能以死度量?

一陣痙攣般的心疼。她一直有自殺的想法,最後的結果,只是服從了自己。


              6


三毛去世後,父親陳嗣慶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說:“我很難形容我的女兒,我想她一直感到很寂寞吧。”


她的知己眭澔平也說,任何的批評揣測關愛祝福,依舊無法減損她的鋒芒,當然,也依舊無法護持她內心屬於文人亙古不變的寂寞。

           

山一程,水一程,風一程,沙一程。走了那麼多不同的路,看過了那麼多絕世的景,處過了那麼多紛繁複雜的人,也領略過世間的人情百態,她終是不能許給自己一個圓滿。


也或許,這就是她的圓滿吧?


愛有時,

無愛有時,

花開有時,

花落亦有時。


萬物各有其時。生命的意義,或許她已經詮釋得從容、完整。


她累了,只是想躺下來,好好休息。不落形跡,便無掛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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