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東璐小說:住在騎樓的姑姑

眼角以南是深秋時節仍青蔥的梧桐。

遲暮的夕陽有心將最後幾縷生命遞進來,卻被防盜網阻隔大半。這條老街宛若繁華商區裏的一座孤島。姑姑與梧桐樹上一家烏鴉棲居於孤島上。

木地板黯紅依舊,皮沙發陳黃如初。蒼老的鐵門多生了幾塊老人斑。烏鴉一家已歸巢,姑姑今日要搬家。

最後一次下班回來,一切熟知因爲被冠以“最後一次”的頭銜變得陌生。電視上放着她今早放進的演唱會影碟——讓DVD中的歌者迎接每日返程的她是姑姑的習慣。再早幾年,在這裏等她歸家的不僅有一張碟,還有一雙笑眼、一碗熱湯。

後來對她笑的那人走了,她能維繫下來的只有每日歌聲。

烏鴉一家是去年才搬進來的。與他們做了近鄰業主後,姑姑最愛的便是在閒暇時靠在窗前,託着腮幫,看似觀察這家鄰居,思緒卻搖搖晃晃飄遠了,去遙望前年那次暢遊異國,去遙吻電影中的羅馬街頭,將思緒風箏緩緩收線時,她總驚喜地發現一隻烏鴉正注視她。見姑姑目光重聚焦落下來,小烏鴉拍拍羽毛未齊的翅膀,趕緊移開視線,裝作東張西望。風聲散在耳外。她心情大好,淺笑。

現在她又站在窗前,卻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稀疏的陽光落在她扎底的馬尾上,姑姑微微側頭向左輕瞟,發覺左肩上的髮尾浸了網狀的均勻輕薄的影,擡手,在故宮買的星辰錶盤腕錶上也染了淺漠的光。

星辰被日曜封存。她想——回憶若是星辰,終究會掙開束縛散向四方。不消說七年,可能剛將整街樓房拆完幾秒,人們就會忘記這條老街,自己也會忘記這一樹繁葉與烏鴉。

倏爾秋風大作,樹葉簌簌如終曲哀鳴,又多幾片黃葉做了婆娑樹影的表象。寒潮臨幸,滿地離情。

今日挑選了最襯景的碟,此時正好播到最襯景的《風繼續吹》,姑姑不忍再聽,急忙將電視關掉,蹲下想取出影碟時,心裏的淚卻無法抑制地升上眼眶,淚眼朦朧的她望見門口旁的行李箱,張開嘴想說什麼,卻又似有一塊重石堵住喉嚨,只吐得出一聲嗚咽。

直到這時,她才確切地感覺到,原來離別就在眼前。


姑姑推門進客房,檢查是否有遺落的物品。

梨花木衣櫃門上鑲有一面長鏡,姑姑記起自己十歲孤身來到這個城市時,親戚帶她走進這閨房,告訴她這便是她未來的住處。她聽到這話,只覺這個城市的人說方言的音調音色都比家鄉人要動聽斯文,自己發出的那聲“多謝”也因覺得自己沾染有小城粗俗口音而聲細如蚊。

小小的她鋪好牀被,打開衣櫃,恰與鏡中人打了個照面。十來歲的臉尚稚氣可人,短髮被攏在耳後,上綴兩隻蝴蝶髮夾。她向來不大喜歡自己那雙眼尾上揚的眼和永遠淺淡的脣色,這副疏離面相總讓人錯覺她很冷淡。長輩親朋們偏愛的模樣是像大姐那樣的,不笑時顯得文靜,笑時露出兩顆虎牙,又顯得靈動。她沒有虎牙,覺得自己笑得生硬,於是便不常笑。後來習慣了,養成了一份偏冷的樣子,受冷遇成爲常態,她也樂得不用強笑獻佛。長此以往,朋友愈發稀有,笑容愈發罕見。

她記得第一次偷偷在牀上哭是爲了一道老師點她回答她因太緊張回答不出的數學題,在人前她一直強忍,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她的眼淚就嘩嘩直下。她牙關死死咬緊被套,生怕發出哽咽太大聲驚擾隔壁房親戚。數學題的衝擊漸漸淡了,她想起了初中同桌曾炫耀今早母親幫扎的很好看的辮子,想起自己只動筆寫了稱謂卻未寄回家的家書,想起了自己似未聽清卻銘記心底的下課後老師語重心長的話……第二天醒覺,被子的一角仍浸溼未乾,臉上黏乎乎像融化不了的肉包泥。慢慢地,姑姑將初來時的樂觀全部匿藏,新生出數縷多愁和獨惘。

父母承諾她來後不久便可處理完事務,舉家搬遷到這裏來。姑姑先腳至,她在這度完童年,長大成人,又漸漸步入中年,從寄人籬下到成爲此房之主,她都未等到承諾中的後腳到。

倒是那年——自己手中記錄老街生活的工具從寫生本變成海鷗4A相機的那年——由老街最長壽那棵樹最低枝丫見證,她拍照時朝左微傾不小心擦到他肩膀,枝丫上如米如雪的花正好落在他們兩人肩上。自此邂逅,與他開啓一段美好時光。

已到知天命之年,她的着裝竟與四十年前初臨的女孩相似,穿一件最愛的素白衣裙,踏一雙米白色布鞋,只是手腕多了一塊表,頸間多了一條碎鑽銀項鍊,身上多披一件針織披肩,淡妝遮不住眼角的細紋——她心儀的對象早不是那細眼尾。她無意識地嘴脣一抿,旋即又覺得這姿勢太難看,生生交奉出一個笑來。長大後才明白沒有虎牙的人也是不用害怕笑的。

姑姑又走神一會兒,想一想,蹲下來,拉開最底部的櫃子。銀色素戒平凡簡約,這圓環仿若一位載不進童話書的睡美人,靜靜躺在櫃中,被時間遺落。

若時間真能遺落一切該多幸福。

可她卻仍記得他居家時愛穿藏青色T恤,煮的一手好菜,眼角下垂,脣色常年較深。那時的她有着小女人的歡愉和熱情。她曾早上爲他系領帶,也曾細數他越來越少的回家次數。

多年往事最後只落下一枚戒指。

他決然離開的當晚,姑姑就看見公告欄裏張貼了拆除老街的紙文公示。當晚她又夢見自己早晨從一架白色牀上醒來,身上蓋着已泛黃的白被,房間內除牀外毫無裝飾,也沒有窗,只有四堵慘白的牆。她枕邊有一面鏡,她看見自己被畫上了濃妝,脣紅齒白,眼瞳卻是泛着死氣的青灰色。葬禮。她是葬禮的主人。

這會是老街的我嗎?姑姑心裏漠然。離開此地,將如水上的浮萍一無所依。

那日之後,老街內家燈一盞接一盞熄滅,原本的住客們去點亮他們的下一盞家燈。以繁華做冷清的佈景。其實沉寂的只是這一條在都市夾縫中的街道罷了。

又是兩年如梭,老街住客竟從百人減至三人,姑姑在衆人離去間仍選擇駐守,一改失愛的頹喪,又拾起少年時的那份自強,逐漸在公司熬出了頭,升了職。每日事務繁多,早出晚歸,不再有回家後對着熒屏歌者閒飲茶的時間,羸弱的身體也終是熬不過。三個月前她重病住院,在醫院病牀上夢見一日小雨悱惻,雨絲纖細難斷,密雲壓彎了窗邊的三角梅枝,帶刺卻無花的枝意外連通了房和梧桐的橋。她走回騎樓房下,插下鑰匙那一刻騎樓轟然倒塌。木屑如刀。她看見樓的碎片,看見雛鳥的屍體,看見自己的私人用品完好無損地在樓房一側。

她突然發覺,無論在外人面前體現得有多強大無畏,騎樓都是她的軟肋。對於騎樓,對於與騎樓相關的時光,她終是不捨的。可她的騎樓在告訴她,她已經失去了,她該走了。

出院後,姑姑立即開始物色新居。

姑姑曾經以爲她會與老街互爲伴侶一輩子,早上可以去街頭百年飯店喫早茶,晚上去街尾老書屋添置幾本閒書。休息日與偶遇的街坊在街道上攀談幾句,打量着四處穿行卻不屬於這裏的遊客。這裏的一磚一瓦、一屋一牆,都是外界稀奇的文物,隨便拍一張照,畫面內也一定存着典雅的風韻。老街在城市裏,好比民國粵劇名伶羅蘭小姐鶴立在一衆二十一世紀善男信女之間,如此嬌美、如此自傲,自然能招到慕名而來的蜂蝶。

姑姑曾以爲餘生就這樣了。城市也以爲餘生就這樣。可悠悠時光向東流,她與它都在時光的流裏失了伴侶。

現在古樓已拆了大半,物主散落在街上的漫天的拆遷工具,工人們撕扯嗓子的吼聲,把她對未來的打算和樓層一起拆散。

姑姑無心去關注政府對這片土地下一步的規劃。對於城市的人來說,拆下老樓無異於推到病樹迎來萬木春。在這片寶貴的土地上可以建摩天大樓、可以建科技館……幾年後又是新世界。可惜,這裏未來的期許都與她無關。

姑姑站起身,恍惚間鏡中的影時時隨行。四十載似隔一天。一天短髮變長,一天皺紋橫生,一天學會描脣畫眉,一天空衣櫃變滿又迴歸空蕩。疲態剛平展常皺的眉,當年的小女孩便蒼老了。仿若戒指只伴一夜安睡便滑落,仿若無老者過世無嬰兒出生,黃沙轉起落了乳牙,秋風清辣雪了黑髮,她還懷着初來這裏時的靦腆自卑,卻已抹了一大口城諳。想到這兒,姑姑不覺又露出了一絲淺笑。

她走出房間,關上門。

銀色素戒仍靜靜地躺在櫃中央。


騎樓頂的天台她是很久未打理了。

跟他小日子愜意時,這天台也曾四季繁花。

結婚初幾年,小吵小鬧有時,他會抒情安慰。她有次與他賭氣,自己跑上天台小閣看《紅樓夢》,五分鐘後他也上來出現在她面前,她佯裝繼續讀書,卻一個字都不入腦,最後熬不過,視線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向上攀,總算越過書頁,正撞上他的笑眼。他耐心哄她,走上前,爲她披上她最愛的那件披肩。

總歸是快樂過。

她如今再看入目荒蕪,總歸是共快樂過。

歲月悠悠,往事如煙。雕刻精巧的老桌椅,雲石屏風,光彩陶瓷,還有那透着嶺南特色的彩玻璃,臨街店鋪二樓以上部分凸出來。在夜幕之下的燈光閃爍中,勾勒出一座座連綿的輪廓,整齊雄偉。那做工精緻的門窗、浮雕和牌坊,無不散發濃濃的古典氣息,最爲獨具一格的羅馬柱,圓形拱窗和穹雕,給古城染上一抹歐式的氣息。不經意間彷彿又回到了那繁華的年代,樓下熙熙攘攘,富家的少爺,穿旗袍的小姐,做生意的小販,謀生計的鄉下人,各色人物穿行其間;樓上各戶人家柴米油鹽,樂於其中。但一個個褪了色鏽跡斑斑的鐵環、映入眼簾的古老人物銅像,很快又將人帶回現實,白壁泛黃落下幾塊牆皮,生出幾處暗苔。姑姑見證了騎樓幾許流年,這“騎”在人行道的“騎樓”也見證了姑姑的前半生。

如今騎樓的十一月依舊裹着綠色的外衣,好似一個恨不得把自己最愛的顏色昭示全世界的孩童。天台上,不知多久前栽種的花草枯萎,雜草拼命攫取着泥土的寥寥養分。這個枯色天台,成了僅有的一方秋色。

浮雲如看客。它們往昔路過街道,過後忘長街姓甚名誰,但卻流連臺上美景與街道上的磚瓦,等被風打散又重組又再臨,原期待這次能久駐於風光,卻未曾料想舊風光已難還。

一生若煙霞,不允長相守。

姑姑獨自審視着一路走來留在灰塵上的腳印。她想起前年兄長攜妻帶女來旅遊,四人在天台上共度中秋,她從不回家鄉過中秋,又無子嗣。闔家團圓之事實在久違。她與兄長和兄長女兒都帶着一副細木框眼鏡。四人帶一盞煤油燈,亭閣上喫月餅,細細碎碎地漫天聊着,清風月明星稀梧桐。

但又覺疏離。兄長一家人一直在世浮沉,生活在一城最繁華的地區,心中所想永遠是城市時事,在意的是樓底停一夜車的收費,佳節忙於與人互通敬詞,連約玩都匆匆。風景粗粗看一遍就走,不看合影根本記不起來自己去過。

這是世界最主流但距她最遙遠的方式。

她如果住在新宅裏,必定難逃如此。還好她有騎樓。

每一次跨過街頭,踏上小橋,步近熟悉街區,安身在百十棟騎樓間,她都能感覺到內心平靜。究竟自己是身處忙忙碌碌的陽世被日光侵蝕,還是在森然無求的陰間享受不見天日,她懶得去辨明瞭。

難道步伐最明快的人最理應有權,難道功成名就的人慢慢行走就不能得到歡樂嗎?

風捋下她的碎髮,姑姑鬆開灰藍色的發繩,五指靈巧穿梭於髮絲間,手編了一個蠍子辮。

她也曾爲慢生長的流逝心生怨憤,可回神時,又發現自己已失去那份引以爲傲的閒適。

風又起,她索性放下頭髮。

她要走,並不是因爲施工聲嘈雜,更不是因爲拆遷時補償開價豐厚。在這個時間空間被精細劃分成幾百萬小格的世界裏,人們被困在一個個小格子裏,又將自己的時間切割成若干份,埋頭苦幹,不問結果,一心向往至快主義。而慢終於是落伍了,跟危樓一起被拆遷者斥責,被推倒掩埋。從前有衆多旅客來參觀古街時,慢只是稀有物;漸漸來遊覽的人也屈指可數,慢成了被遺棄的舊古董。

她是一個時代最後的傳民。舊時代在驅趕傳民。等到了新居,在冷色調的牆紙地磚簇擁下,哪還有開電視得到自己歸家的情趣?只怕會擾民停電罷了;哪能有回憶過去餘力?只會更加疲於應酬罷了;哪能有一處供消遣的天台?只能把積累的情感屯在心裏發酵罷了。

姑姑失去的不只是一處家,城市失去的不僅是最後一座騎樓老街。

她明白,要讓騎樓憩息在回憶裏,要跟上時代,要加快步伐。

要自己走。


姑姑託着行李,緩步走到街口。

銀髮老人,中華田園藤椅兩張,七年如一日地陪伴傍晚雲霞。眼見一位着素色裙女子走來,老人渾濁的雙眼微眯,一聲嘆息融進薄涼的空氣裏,“家鵲,走了?”

“嗯!”姑姑停在了老人身前,將一側頭髮攏到耳後,重重地點了點頭。

老人看一眼另一張椅子上放着的已故老伴的銅菸斗,沉默半晌,望向街外的天空,又嘆一口氣,仍是最平靜的語氣:“那就快些走吧。”

走吧。走啦,親愛的騎樓老街。


尾羽以東即是老街盡頭。

歸家的烏鴉先生俯瞰見自己那位芳鄰身着白裙,緩緩走出老街。她低着頭,烏鴉先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覺有些許不捨被壓抑在四周空氣的間隙裏,剛被感知又飄散於清薄的風中了。

烏鴉先生以眼神追隨視線中唯一的白點直至消失,重新轉回視線,凝望着沒有她的老街。

在她身後,夕陽揹着騎樓重重沉下去。

在腳尖前,清朗的明月徐徐升了起來。


作者:姚東璐,女,2001年生於南寧,中學就讀於南寧三中,現爲寧波諾丁漢大學國際商務專業大一學生。七彩的生活是立體的,需要用心和筆去感悟。身爲星星之火,企盼能永遠保持燎原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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