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东山行之谜考辩

徐霞客是当下天下驴友的共同男神,殊不知,徐霞客也有自己的男神。他的男神也是个驴友,徐霞客竟然这样评价他:“至人唯一石斋,其字画馆阁第一,文章国朝第一,人品海宇第一,学问直追周孔,为古今第一,然其人不易见,亦不易求。”

在名流辈出的明末,是什么样的牛人会让徐霞客给出这样至高的评价?这人就是生在东山长在东山的黄道周,中国历史上唯一集书法家、理学家、民族英雄为一身的大人物。虽然现在他鲜为人知,可在当时却是名满天下,连徐霞客都以当他的粉丝为荣。福建省东山县在明末隶属于漳浦县,又称铜山、铜海、铜陵。黄道周25岁时才举家搬离家乡,到漳浦县城生活。

徐黄二人一生有四次会面。第一次在崇祯元年(1628),徐霞客来漳浦找黄道周,黄道周当时正在丁内忧,不能与徐霞客同游,也不能作诗词唱和;第二次在崇祯三年(1630),黄道周北上赴京复职,在江阴和徐霞客会面;第三次在崇祯五年(1632),黄道周免职南归,在江阴和徐霞客会面,二人同游了太湖等地;第四次会面在崇祯六年(1633)晚秋,黄道周回到漳浦,徐霞客前来,两人游历了灵通山等漳州多个地方。

遗憾的是,崇祯六年徐霞客这次旷达数月的漳州之行,《徐霞客游记》没有直接记载,极不像徐霞客“日行一记”的写作风格。《徐霞客游记》原文据说有一百多万字,由于历经战乱遗失和后世编辑删减,如今只剩下五六十万字。这次漳州之行的游记,应是遗失了,否则不可能数月之行没有写一篇游记,特别是对“不亚于黄山”闽南第一峰灵通山2,不可能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还好有其他佐证。这次相聚,两人写了不少诗词唱和,《徐霞客游记》和《黄漳浦集》里都有收录。诗中还有引语题注,这些引语题注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能够直接证明徐霞客的这次漳州之行。但黄道周有没有带徐霞客来过东山,却一直是个谜。

别离之际,黄道周写了《五言古风四首》《分阄十六韵》《七言绝句十首》等诗相送。《分阄十六韵》引云:“徐霞客自毗陵来访予山中,不一日,辄搜奇南下。觅篮舆追之,百里乃及,相将于大峰岩次。兼访刘完公孝廉,不值,阻雨。分阄各得十六韵。”(原文无标点)《分阄十六韵 ·搜韵》题下注:“刘完公已出洞海”。《分阄十六韵·薇韵》题下注:“山下是三十年前馆所。”

《分阄十六韵》引云的大概意思是说,徐霞客从江阴来山中(即漳浦北山)找我,没找到,没耐心等过夜,便自行南下 。我得知后,立马根据他的踪迹追赶,追了百来里终于在大峰岩(灵通山)下追上。我们一起游历了灵通山,还专程去拜访刘完公,可惜没有找到刘完公,却遇到了大雨。

这段话是解开徐霞客东山行之谜的钥匙,而关键就在“兼访刘完公孝廉,不遇”这句话。这句话可有两种理解,一是刘完公当时就住在灵通山上,黄道周带徐霞客游历灵通山,顺路拜访他。这种理解以张哲民先生《黄道周之灵通山行迹考》一文为代表,他由此得出结论,认为刘完公当时就在灵通山隐居,之所以“不遇”,是因为他离开灵通山,去了铜海,依据是《搜韵》题下注:刘完公出洞海(洞海应为铜海之笔误,这点研究黄道周的众方家均没有异议),出是到的意思。又根据《薇韵》题下注:山下是三十年前馆所。馆,旧指塾师教书的地方,由此得出黄道周三十年前在灵通山下办过学教过书的结论。

这种说法看似不无道理,其实经不起推敲。刘完公何许人也?黄道周为何要带徐霞客这么重要的客人去拜访他?在没有任何史料证明刘善懋跟灵通山有半毛钱关系的情况下,怎么能凭“兼访刘完公孝廉”七个字就断定他隐居灵通山?把“刘完公出洞(铜)海”理解成刘完公到铜海,那么,既然在灵通山上找不到人,又怎能知道他去了铜海,隐者的踪迹那么容易得知?出确实有“到”的意思,但毕竟是偏义,更常用的意思是离开,比如出门,“老子出函关”等。馆,确实有指塾师教书地方之意,但得看语境,如“坐馆”“看馆”才有此意,而馆所二字,不能做此理解。

这些结论之所以下得很鲁莽,是因为对刘完公没有作详细的了解。刘完公其人,才是解开所有问题症结的密钥。可惜,如今能找到刘完公的史料太少太少,笔者只好采取最笨的办法,尽所能穷尽关于他的史料,大致勾勒出他一生的框架。

刘完公,即刘善懋,字公浣,黄道周早期在铜山的学生3。他略小于黄道周,崇祯三年中举4,中举之后,无意仕途5,长期在九仙山潜修,著书立说。6

《铜山志·山川》7记载:“水寨大山,即九仙山……传昔举人刘善懋在此潜修。”九仙山是铜山的名山,历史上在九仙山住过的不乏名贤,如天地会创始人释道宗,而《铜山志》介绍九仙山时特地提及刘善懋,也仅仅提及刘善懋,说明山因人而名,刘善懋对九仙山非同寻常的影响,他在九仙山潜修对介绍九仙山而言是不能不提的事。

崇祯六年,黄道周带徐霞客找来他,可惜没找到。崇祯八年,他参加黄道周在漳州的榕坛讲学,问了有关颜回修行的问题。崇祯十年,他到北京看望黄道周,回来时黄道周托他带信给黄道周的另一位学生洪尊光。崇祯十二年,黄道周回铜山带众弟子修复孔子像并致文,刘善懋参与其中8;崇祯十六年,黄道周《孝经集传》出版,刘善懋参与校对9;明亡,黄道周抗清殉难,铜山经历了郑氏政权和满清政权轮番占据,康熙三年,铜山迁界,岛上不让住人,刘善懋不得不避居海外10。康熙十九年复界,而后刘善懋回到铜山,死后,埋在他平生所爱的九仙山上。11

《黄道周年谱》记载:子(黄道周)曰:又有铜山孝廉刘子善懋之清夷,与丹山孝廉张子若化、进士张子若仲之静温,在盛明之世,皆不乐仕,无一日不以山居自娱,人皆曰:‘此国之颜子也!’门人归之仁,以张、刘称。”12这是黄道周对刘善懋的评价,说刘善懋清心寡欲,在盛世无意仕途,终生以山居为乐,被世人称道,为当世之颜回。

九仙山石室内有一《仙峤记言》碑刻:……秦精钻石,仙籍纷纶,九鲤始于莆,衍于铜。时庚申寨主何九翁鼎建,廷宾持禅,铴其上。嗣则完公先兄读书峤巅,构益增壮……“此文作者刘廷金,疑为刘善懋族弟,作文时刘善懋已过世,故称他为先兄,《仙峤记言》记载了刘善懋在九仙山“仙峤”读书之盛况。黄道周诗《赋得孤云独往还赠徐霞客》开篇句“何处不仙峤,长游已大还”13,刘善懋长期在”仙峤之巅”读书,黄道周带徐霞客拜访刘善懋不遇,此诗“何处不仙仙峤”,语气中又略带遗憾,这几件事组合起来看,就不是巧合那么简单。




陈汉波先生《从〈仙峤记言〉碑刻的发现谈郑成功进驻铜山卫所史实》一文对刘善懋隐居九仙山有更详尽的记载:“据《铜山志》记载:‘有乡贤刘善懋修葺九仙山的事迹。刘善懋字公浣,明崇祯三年举人,自以重修,旁结石室,曲径深幽,高贤题咏,俱镌于石。又置栏杆,植树种花,林木荫翳,清幽高洁。’”14介绍了刘善懋潜居九仙山之诸多细节,生动翔实,彷佛就在眼前。这说明了刘善懋对九仙山上自己的居所非常用心,布置得精致雅趣,除非迁界这种迫不得已之事,否则他不太可能放弃这样的“仙居”跑到别处居住。

综上,刘善懋一生无意仕途,以居九仙山读书著书为乐。此外,就是作为黄道周的学生,参加黄道周在漳州的一系列活动。说他隐居灵通山,纯粹是以文断意,为结论而下结论,没有任何依据。

“兼访刘完公孝廉”是诗的引云,行文须简洁,不像现代记叙文需要讲究句式的完整。再者,这是十六首律诗的引云,不是单单一首描写黄徐二人游灵通山的引云,因此,不能断定引云只讲灵通山上之事,更不能由此得出刘善懋隐居灵通山的结论。

因此,第二种理解更为客观,即刘完公当时不在灵通山。那他在哪呢?拜访一个人当然要到他的住所去,那刘善懋的住所在哪?——九仙山,别无二选!正因为认为刘善懋住在九仙山众所周知,所以黄道周才没必要特别交待拜访的地点,只说访刘完公,大家自然就知道是去了九仙山,正如访林逋,那自然要去西湖。

拜访的结果如何?——不遇!为何不遇呢,因为“刘完公已出洞(铜)海“,此处出不是到的意思,而是离开的意思,是说刘完公当时已离开铜山,所以黄徐二人才找不到他,反过来正好可证明黄徐二人确实来过铜海九仙山上找过刘善懋,因为刘善懋当时离开铜海,所以才找不到。

持这种观点的专家学者不在少数,黄道周研究专家侯真平以及研究徐霞客的学者徐达会、陈镜清等人都这么认为。

因此,综上所述,徐霞客东山行之谜完全得解,黄道周带徐霞客来过铜山九仙山,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毋庸置疑。

此外,我们还可以做个合理推断。徐霞客从江阴来趟漳州不容易,第一次来,黄道周在守制,不能陪他四处逛;第二次来先是没遇上,黄道周追了百里才追上他,不可能就带他游了座灵通山就把他打发走,凭二人之交情,带他到自己的家乡访亲友、访故居才合乎情理,不去才不尽人情。再者,徐霞客还是大地理学家,东山岛这样的美景,如此特殊的海岛地貌,又是黄道周的故乡,就在眼前了,他岂能放过,不去走走?

参考文献:

《铜山志·选举志举人》记载:“崇祯三年庚午,张能恭榜,刘善懋“,加注:“字公浣,乡试中第五亚元,挑选不士,自着文选集,播迁遗失”。这记载说明,刘善懋字公浣,东山人,崇祯三年中举,但对仕途没兴趣,好写文章,可惜在迁界时遗失。

《铜山志·山川》记载:“水寨大山,即九仙山……传昔举人刘善懋在此潜修。”九仙山是铜山具有代表性的一座山,刘善懋在这里潜修。既是潜修,就是长期修炼的意思。况且,这不是在介绍刘善懋时提到,而是说到九仙山专门提到刘善懋,山因人而名,说明刘善懋在九仙山潜修对九仙山而言是件很重要的事。

《黄道周年谱·12岁》记载:“洪思注:”此盖十二岁时所作,余得诸刘完公“,这是一篇至今能找到黄道周最早的文章,是刘善懋提供给洪思的。

《黄道周年谱·28岁》记载:子(黄道周)曰:又有铜山孝廉刘子善懋之清夷,与丹山孝廉张子若化、进士张子若仲之静温,在盛明之世,皆不乐仕,无一日不以山居自娱,人皆曰:‘此国之颜子也!’门人归之仁,以张、刘称。”这是黄道周对刘善懋的评价,说刘善懋清心寡欲,在盛世无意仕途,终生以山居为乐,被人称道,为当世之颜回。

《黄道周年谱 ·49岁》记载:《分阄十六韵》《搜韵》题下注:刘完公已出洞海。黄道周带徐霞客专门摆放刘善懋,说明黄刘二人交情够好,刘在黄心目中的份量。说明刘善懋生活在铜海。

《榕坛问业·卷十七》:又忆辛未春日刘完公初入都,问屡空货殖之义,某云屡空便是颜子穷欠,货殖便是子贡聪明,向后完公再举此语,某遂不认,某向曾说箪陋有余,周流无用曲肱疏水,现前富有天下,三十屡空,现前享有兖国古今只有两人一称鳏夫一称贫天一者享寿百年一者庙食百世子贡恁地聪明岂遂亿不到此亿不到此不成烹申生其恭亦看得六七分意思。

《答洪尊光书》:"……端午前后,病极困,刘完公欲行,留多日不可得,以此不及致诸兄书……这封信写于崇祯十年,当时黄道周在北京任官,还生病,刘完公去北京,辞行时委托刘善懋把信交给洪尊光,即《黄道周年谱》的作者洪思之父。

《黄道周年谱·53岁》洪思注:黄子卧病京师时之所作也。丁丑五月附刘完公邮中归。” 此注是上条寄信方式的说明注解。

《黄道周年谱·55岁》记载:维崇祯十有二年,岁次已卯元正望日癸酉,铜陵后死:……刘善懋等。同诸生聿修圣像……。当年黄道周带刘善懋等学生修孔子像,说明刘善懋时在铜山。

《黄道周年谱 ·59岁》记载:《孝经集传》附校刊姓氏:门人……完公刘善懋……说明完公就是刘善懋,完公是他的尊称,他是黄道周的学生,他参与了《孝经集传》的校对。

《诗表序》洪思注说:“先子云:梁山门人如刘完公、陈平人曾受是经……世变后,刘完公已避地海外,复出,始以《诗表》五十序寄余山中……”明朝灭亡,黄道周死后,康熙三年,东山又经历了迁界,直至康熙十九年复界。

九仙山上《仙峤记言》碑刻:……秦精钻石,仙籍纷纶,九鲤始于莆,衍于铜。时庚申寨主何九翁鼎建,廷宾持禅,铴其上。嗣则完公先兄读书峤巅,构益增壮……“作者刘廷金。据《铜山志》记载:“有乡贤刘善懋修葺九仙山的事迹。刘善懋字公浣,明崇祯三年举人,自以重修,旁结石室,曲径深幽,高贤题咏,俱镌于石。又置栏杆,植树种花,林木荫翳,清幽高洁。”

民国版《东山县志·人物志》记载:刘善懋,字公浣。崇祯三年乡试,中式第五名经元,挑选不士。著有文集数卷。与黄石斋先生友善。……

民国版《东山县志·名迹志·塔墓》记载:刘孝廉善懋墓,在今建国楼后。说明刘善懋叶落归根,死后还埋在他生前隐居的九仙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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