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獸神錄(十)䍺

【序】

又東四百里,曰洵山,其陽多金,其陰多玉。有獸焉,其狀如羊而無口,不可殺也,其名曰䍺(huàn)。——《山海經 · 南山經》


【賑災】

汲黯站在河南郡府衙門前,身姿挺拔,面容剛毅。一身謁者的官服,更顯威嚴正氣。但眼神卻無比的柔軟,帶着淡淡的憐憫和悲傷。

太陽暫時拋棄了這個世界,點起的火把從官倉一直延伸到府衙門前,又沿着街道向遠處蜿蜒而去,看不到盡頭。火光驅散了黑暗,卻無法帶給人們更多的希望。

看着依然排着長隊,等待領取賑災糧的難民,他默默無言。該做的都已經做了,站在這裏僅僅是爲了讓人們看到他,看到他這位路過的官員,知道朝廷還沒有放棄他們,這就夠了。

去年大旱,今年洪澇,河南郡的人民在地獄中掙扎了兩年,餓殍遍野,易子而食。可坐在長安城龍椅上的那位,卻還毫不知情,仍然在盤算着下一次北征匈奴應該選誰爲將。

“汲長孺呀,汲長孺,就算陛下礙於仁德不加責罰,恐怕這擅專的惡劣印象是跑不掉了。唉”喃喃自語,總是以一聲嘆息結尾。這嘆息看似是爲他自己的命運擔心,可只有我知道,他真正擔心的,是自己倒臺之後,沒有人再能牽制朝廷中那幾個竊居高位的敗類。

汲黯,字長孺,官拜謁者,監屯兵事。他原本要從河內郡回返長安,可路過河南郡時,看到災情已嚴重至此,當地官員即不敢上報,也不敢開倉放糧。沒辦法,他只得憑自己的官威和符節,強令河南郡官倉開倉放糧,賑濟災民,並答應承擔全部責任。

我一直在暗中跟隨着他,看着他做出決定,看着他完成行動,並沒有阻止的想法。因爲只有這樣的他,才值得我的護佑。也只有這樣的人,才配在大限之後,成爲我們䍺族的一員。

每一位排隊走過的災民都會給他深鞠一躬,帶着最真摯的感激。但他知道,這是災民們在向朝廷的仁慈致謝,而不是在感謝他。災民們並不知道實情,也不能讓他們知道。

“險矣,險矣,何不惜己身?”我的意念直接傳入他的腦海。這看似並不尋常的事,他卻早就習以爲常。從三年前第一次相遇,我們便如此交流。

那時候,他在朝堂之上廷爭面折,力主與匈奴和親,雖然言辭有理有據,卻不合陛下心意,惹得龍顏不悅,險遭貶官。於是,我將意念傳入他的腦中:“險矣,險矣,何不惜己身?”

從那之後,每當他直言死諫,我便會問他同一句話,沒有變化。而他的回答,也從沒有變化。

十日之後,汲黯返回長安,向皇帝請罪。皇帝果然礙於仁德,免他無罪,卻外放爲東海郡太守。


【不畏】

“險矣,險矣,何不惜己身?”我的意念又一次傳入他的腦中,還是得到了同樣的回答,一如既往,堅定不移。

汲黯坐在府宅的後花園中,對月獨飲,形單影隻,卻全無蕭瑟之感。我從陰影中出現,慢慢的走到他對面,靜靜站立,不再發出意念。

“老朋友,可惜你嘗不到這美酒的滋味,否則你我共飲一番,豈不暢快。”他笑了笑說道,向我舉杯致意,一飲而盡。

今日早朝,他又與廷尉張湯爭執,甚至怒不可遏地痛斥張湯施行的是嚴刑峻法。說酷吏不該身居公卿之位,否則必令天下人恐懼而不敢邁步,不敢正視。

這毫不留情的指責,讓滿朝文武皆駭然,皇帝更是惱怒得拂袖而去。張湯是皇帝一手提拔的親信,卻被他如此貶損,豈能不怒。

所以,我照例有此一問,不變的問題,得到不變的回答。其實,這十餘年間,我問過他好多次這句話。

武安侯田蚡是王皇后的弟弟,做了宰相之後飛揚跋扈,滿朝文武都要行跪拜之禮,唯獨他僅拱手作揖了事。衆大臣皆勸,他卻不以爲意,於是與外戚集團交惡。那時,我問過他。

大將軍衛青得勝回京,衆臣僚皆上表稱讚,盡顯阿諛奉承之能事,只有他依然平淡相交,不卑不亢。此舉雖讓衛青更敬重他,卻惹得衛青的姐姐,衛皇后大爲不滿。那時,我也問過他。

他面對皇帝直言:“陛下心裏的慾望太多,只在表面上施行仁義,怎麼能真正做出堯舜那般的政績呢。”那時,我連問了好幾次。

對於回答,我早就沒有任何期待。但我不得不問,他也不得不答。

“誰說沒有嘴就不能嚐到美味?我能品嚐日月精華之甘甜,天地靈氣之醇香,生靈氣運之厚重。酒太直,太烈,太極端,喝多了傷身。味道更是沒得比,等你成爲我們䍺族的一員,就知道了。“我將意念不緊不慢的發送給他。

“你嘗過酒的味道?在變成䍺之前嗎?”他沒有驚異於我透露出來的未來,卻對我的前生很感興趣。

“當然,雖然時間很久了,還是能記得酒的味道……嗯……如此說來,好像酒的味道也還不錯呢,能記住這麼久,應該是不錯的吧……”我陷入了沉思,意念交流也不自覺的斷斷續續起來。

“你嘗慣了那些純淨的味道,對人間複雜的味道肯定會不適應的。其實我也不適應,總想着能讓這世間更單純一些,更簡單一些,所以纔看不慣那些隱藏在暗處的心思,不願與裹上蜜汁的爛肉爲伍。就像你說的,酒很直,很烈,很極端,但也很簡單,所以我才喜歡它呀。”說完,他又連喝三杯。於是,我們對坐了一整夜,沉默了一整夜。


【請願】

汲黯又被罷免了,走在田間的小路上,看似怡然自得,實則胸中溝壑難平。還是像酒一樣直,一樣烈,可惜這次他真的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匈奴渾邪王率部衆歸降,朝廷徵發兩萬車輛前去接運。官府無錢,便向百姓借馬。但各級官吏多有借馬不還者,所以很多百姓把馬藏了起來。馬無法湊齊,皇帝大怒,要殺長安縣令。

汲黯直言進諫,說匈奴將領背叛他們的君主來投降我朝,可以慢慢讓沿途各縣準備車馬把他們逐漸接運過來,沒必要讓我國人疲於奔命地去侍奉那些匈奴的降兵降將。

等渾邪王率部到來,又因商人與匈奴人做買賣,被執法官視爲非法走私,判處死罪者多達五百餘人。

他再次帶民請願,奏請皇帝說縱然不能繳獲匈奴的物資來慰勞天下人,又何必用苛嚴的法令殺戮五百多無知的百姓呢,這是‘保護樹葉而損害樹枝’的做法,實不可取。

然而,他低估了皇帝好大喜功的程度。在皇帝看來,不盡全力去幫助降軍,不足以展現天朝之富庶,更無法展現他的仁義道德;不殺唯利是圖的商人,不足以告誡百姓法度之威嚴,更不能顯示他的公正嚴明。

於是,我又不得不多次問他同一個問題,答案自然還是那麼死板、無趣。

不過也好,他年紀大了,能歸隱田園,享幾天清福其實是很不錯的。我一邊跟着他慢悠悠的踱步,一邊想着。

隨着朝廷環境越來越惡劣,他的處境也越來越糟糕,本就不算好的身體也越發的病狀連連,這讓我不敢離開他太久。

人活到這把年紀,已經不太可能有什麼變故能改變他了。我要做的,只是緊緊跟隨,在他靈魂離體的瞬間,用䍺族祕法助他蛻變即可。

我沒跟他說過這些,但他好像知道我的意圖,所以越發的沉默了。這次連續的,不顧一切的死諫,應該也有這方面的考慮吧,我想。

他在田間慢悠悠的走着,時不時的喝一口酒。年齡越大,他越是離不開酒了,就像知道不遠的未來,再也沒機會品嚐酒的味道。他說要將酒的味道記得更牢固一些,至少要比我強。非如此,不能報復我這麼多年騷擾他的仇。

真是孩子氣的想法,不過我完全能理解。他就像我當年的影子,一舉一動皆出於本心,皆不受外界干擾,皆不問自身得失。

“老朋友,酒還沒喝夠,事還沒辦完,不急,不急。”我接收到了他傳遞過來的意念。這麼多年了,還是他第一次主動用意念與我交流,也是第一次讓我看到了他心中濃濃的不捨。


【淮陽】

張湯被貶官,並畏罪自殺身亡的消息從長安傳來時,汲黯正坐在公堂上批閱公文。聞訊,他皺眉沉思,沉默良久。這是他調任淮陽郡,當太守的第二年。

早在汲黯被再此啓用並外調淮陽郡時,他就提醒過好友,也是曾同爲九卿之一的李息。御史大夫張湯足智多謀,專用機巧諂媚之語,強辯挑剔之詞,卻不肯替天下人說話,只一心迎合上意。若不及早向陛下進言,早晚畢生禍患,屆時他沒了活路,很多人也都要受牽連。

他愁的當然不是張湯的離世,而是不知道要牽連多少無辜之人。陛下既然能先借張湯的酷吏手腕整頓朝綱,再反手除掉他給天下人一個交代,也就能繼續借題發揮,整治哪些平時看不上的官員。

果不其然,數月之後,就傳來了李息被治罪下獄的消息。但未曾料到的是,陛下治罪李息的理由,竟然是因爲知道了當初汲黯向李息說的那番話,而李息卻因爲害怕張湯的權勢而沒有向陛下諫言。

“這可真是,人嘴兩張皮,反正都是理。老朋友,你沒有嘴真是件好事,既不用說理,也不用擔心被人用理整治。還真是狡猾呢。”他沒有爲朋友的遭遇而惱火,甚至還有心情跟我開玩笑。

我想,李息大人在他心中的朋友名冊上已經被劃去了吧,本就沒剩幾個人,可惜又少了一個。在他看來,愛惜己身而不敢直言死諫的人都不配做官,更不配當他的朋友。

我用意念向他發出了一個微笑的含義,並沒迴應他的揶揄。我知道,他剛開始是看不上我們䍺族的,但隨着經歷的挫折越來越多,他也終於有所明悟。心中的鬱結消散,纔有心情開真誠的玩笑。

7年後,汲黯在淮陽郡太守任上逝世。我將他轉化成䍺,並帶他回了洵山的族地。

臨行前,他看着長安的方向,問我在變成䍺之前叫什麼。我想了很久,纔想起來,那時候我叫比干。他笑了笑,說他猜到了。


2020.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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