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智君
原汁原文閱讀，閱讀之前，一定要把擦淚的東西準備好，尤其是有孩子的讀者！
正文如下
早晨的陽光透過窗玻璃照在丫丫的臉蛋上，朦朧中，她伸出小手去摸旁邊的媽媽，一摸沒摸着，再摸，還是沒有，她突然醒了，一看昨晚還摟着自己睡覺的媽媽沒影了。
她“撲愣”一下坐起來，感覺天塌了，整個院子震盪她嚎啕的哭聲……
一
奶奶噘着嘴，騎着小三輪車在前面走，孫女丫丫滿心不樂意地在後面跟着。走着走着，奶奶停下車，把丫丫抱起來，沒好氣兒地說：“你這小屁孩，氣死人了。”
丫丫兩條小腿像撥浪鼓蹬踹着：“不上車，不上車，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奶奶把丫丫往地上一撂：“你作吧，沒人管你。”
這條處在城鄉結合部的土路很髒——廢紙片、舊布頭、碎磚頭瓦塊兒到處都是。過往車輛掀起的塵土嗆得人喘不過氣來，塵土擴散開去，掛在路兩側的莊稼莖葉上。
丫丫走走停停，有意與奶奶拉大距離。她對奶奶一家有一種很強烈的怨恨。
她恨爺爺得癌症，爲給爺爺看病，家裏花光了錢，還拉了數不清的饑荒。沒有那些饑荒，爸爸媽媽就不能狠心撇下她去北京打工。
她還恨奶奶，恨奶奶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生豆芽，生完豆芽就拿到農貿市場上賣，根本不拿她爲重……
丫丫與奶奶犯倔的時候，又想起媽媽，她想媽媽拍着她睡覺，想媽媽給她講故事，想媽媽親她臉蛋那美美的感覺，想着想着，一對一雙的眼淚“吧嗒吧嗒”掉在地上。
她擡頭看見奶奶騎車的速度放慢，知道是有意等她，她認爲她犯倔得逞了，於是，她更加不緊不慢起來。
丫丫這一招，真讓奶奶着急了。奶奶扭頭再次嘮叨：“小祖宗，你快點行不行啊？”
丫丫假裝沒聽見，她一邊走着，一邊東瞅西望，看到路邊躺着一個礦泉水瓶兒，踢着玩，有意剎後，繼續拖奶奶的後腿。
一個、兩個、三個……礦泉水瓶兒多起來，她兩隻腳踢不過來了，不得已，伸手撿起礦泉水瓶兒，一個一個抱在懷裏。
懷裏已經抱着四個了，腳下踢着一個，她擡頭望一眼，看到奶奶已經停下等她，她心裏湧起勝利的小喜悅。
奶奶能停下等丫丫，證明拿丫丫爲重了。然而，機靈的丫丫絕不會把喜悅表現在臉上，她怕奶奶發現她的小得意，一旦被奶奶發現了，以後奶奶就不會慣着她，爲此，她依然是磨磨蹭蹭。
突然，奶奶朝丫丫喊：“小心身後的車！”
別看丫丫拿奶奶其他話當耳旁風，如果她不躲着過往的車，哪怕是自行車，奶奶就會急眼，奶奶急眼的樣子那是十分可怕的，後果也是相當嚴重，爲這，她曾經被奶奶掐過。
想到這，丫丫扭頭朝身後看了看，果真有車，是一輛收廢品的小牛車。趕小牛車的是一個長鬍子老爺爺。
長鬍子老爺爺看到丫丫懷裏抱着好幾個礦泉水瓶兒，一下從車上跳下來，他主動和丫丫打招呼：“小丫頭，礦泉水瓶兒賣給我吧，一毛錢一個。”
丫丫一聽，心裏一陣驚喜：礦泉水瓶兒能賣錢！
她馬上哈腰撿起腳下踢着的礦泉水瓶兒，迎上與她打招呼的長鬍子老爺爺。
長鬍子老爺爺喊停拉車的牛，把鞭子夾在腋下走到丫丫跟前，看了一番說：“你一共有五個礦泉水瓶兒，一個一毛，五個五毛，我給你一枚五毛錢的‘金幣’。”
丫丫從老爺爺粗糙、髒兮兮的手裏接過“金幣”，心裏樂開了花。她小手緊緊捏着這枚金光閃閃的五毛錢硬幣，反覆看着。
她馬上想到：媽媽是爲掙錢去北京打工的，自己能幫媽媽掙錢了，媽媽就能早點回來！
丫丫一溜小跑追上奶奶。奶奶氣兒還沒消，瞪了她一眼，隨後把她抱上三輪車。
不一會兒功夫，這條城郊的土路上就有了一老一小的說笑聲。
“奶奶，你看，這是我賣礦泉水瓶兒掙的金幣。”
“那不是金幣，是五毛錢硬幣，硬幣是用銅做的，看起來金光閃閃。”
“是金的是金的，芝麻開門裏的金幣就是這樣，那裏的金幣有魔法，我這枚金幣一定也有魔法。”
奶奶犟不過孫女，只好點頭默認：“我的小祖宗，你說是金幣就是金幣，你手拿的那枚就是有魔法的金幣！”
奶奶這麼一說，丫丫樂了，樂得神采飛揚。她讓奶奶轉過頭，奶奶按照丫丫的要求做了，丫丫照着奶奶的臉使勁親了一下：“我有金幣了，金幣有魔法了！”
大清早，奶奶往車上搬豆芽筐，丫丫光着小腳丫蹬蹬跑向奶奶，並把金幣舉過頭頂，疑惑地問：“這枚金幣的魔法不靈，我在心裏唸叨了半宿也沒實現。”
奶奶心裏明白：丫丫想媽媽了。
想到這，奶奶琢磨出一個長遠的理由支丫丫，就這麼，煞有介事地說：“一枚金幣哪能有魔法，得八十一枚。”
丫丫瞪大眼睛：“爲啥呀？”
奶奶一臉的嚴肅：“你沒看《西遊記》嗎？唐僧西天取經，遭了九九八十一難。遭了八十一難才能修成正果，實現心願。你得攢夠八十一枚金幣，攢夠八十一枚金幣，纔能有魔法！”
丫丫來了精神：“真的嗎？”
“那當然，金幣只有你自己掙的纔算數。”奶奶想了一下，做了補充。
聽奶奶這麼一說，丫丫感覺有了奔頭，她拍起小手，高興地嚷嚷起來：“太好了，太好了，那我就攢夠八十一枚金幣！”
二
打這以後，丫丫再跟奶奶去農貿市場賣豆芽，就不像往常那樣好跟奶奶耍賴皮了，而是瞪大眼睛，左瞅瞅右看看，見到礦泉水瓶兒像見到媽媽一樣親。
每撿到一個，她就“噔噔”撒腿跑向奶奶，把礦泉水瓶兒放在奶奶的腳下，不忘叮囑奶奶：“一定看好了，別弄丟了。”
奶奶說：“丫丫的寶貝瓶兒，哪能不看管好。”
丫丫聽了，一蹦一跳地走了。她像一隻勤勞的小蜜蜂，忙着採花蜜。
太陽卡在西山口，奶奶的豆芽賣完了。這個時候，她直直腰，衝着沒撿夠瓶子的丫丫喊：“回家嘍，回家嘍……”
丫丫聽到了，拿着撿到的瓶子“噔噔”跑回來，累得她腦門兒和鼻子尖掛着細密的汗珠。
奶奶找來手巾給丫丫擦了擦臉，接着就往三輪車上搬筐，搬電子檯秤，搬小凳子。
丫丫則忙着把她撿來的礦泉水瓶兒裝上車，還不住的提醒奶奶：“別讓其他東西壓着我的寶貝瓶子。”
奶奶嘮叨：“小祖宗，不能啊。”
丫丫不放心，恐嚇起奶奶：“如果把我的寶貝瓶子壓壞了，我就不理你了。”
奶奶一指丫丫腦門兒：“你這個沒良心的。” 丫丫反駁：“我有良心，喫好喫的時候，我都分給你了。”
奶奶連連點頭：“好好好，你有良心，有良心的趕緊上車吧。”
丫丫爬上車，嘴上嚷嚷：“去賣瓶子了。”
丫丫第一次賣瓶子，是在回家的土路上。她記清楚了，在一處石頭橋的橋頭。這次途徑石頭橋，丫丫趕緊喊奶奶停車。
祖孫二人在橋頭駐足了半天也沒見到收廢品的長鬍子老爺爺。奶奶着急要走。丫丫執意還要等一等。
奶奶說：“小祖宗，奶奶餓了，瓶子攢多一起賣行不。”
丫丫說：“我一點也不餓。”
突然，丫丫蹦起來：“長鬍子老爺爺來了，長鬍子老爺爺來了！”
奶奶手搭涼棚一瞧，可不是咋的，收廢品的長鬍子老人趕着小牛車來了。她衝着急不可待的丫丫說：“這個小人精，眼神怪尖的。”
丫丫抱着十多個礦泉水瓶兒跑向小牛車，離長鬍子老爺爺還有一段距離，她就開始埋怨：“爺爺，你咋來晚了呢，我都等你半天了。”
長鬍子老爺爺說：“傻孩子，這兩天趕巧了，我這個鐘點回家，有的時候，我很晚纔回來，你以後可千萬別在這等。”
丫丫不知如何是好了：“哪咋辦呢？”
長鬍子老爺爺一邊數丫丫抱來的礦泉水瓶兒，一邊說：“彆着急，一會兒我和你奶奶合計合計。”
長鬍子老爺爺從兜裏掏出兩個五毛錢的金幣，還有三個一毛錢的銀幣（一毛錢鋼鏰）。他往丫丫小手裏一摁：“這次，你一共送來十三個瓶子，一個瓶子一毛，十三個就是十三毛。給你兩枚金幣，三枚銀幣。”
丫丫一看三枚銀幣，不是心思了：“我不要銀幣，我就要金幣。”
長鬍子老爺爺蹲下身：“五枚銀幣換一枚金幣。你攢着，攢夠五枚銀幣，我就給你換一枚金幣。”
丫丫流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
長鬍子老爺爺伸出手：“拉勾（小夥伴盟誓的方式）。”
丫丫伸出小手指，與老爺爺拉了三下勾。
這個時候，奶奶走過來，與老長鬍子爺爺打招呼。
長鬍子老爺爺笑了笑對丫丫的奶奶說：“這孩子精靈着呢，就是一根筋（認死理）。”
奶奶說：“別看她只有六歲，能耐大着呢，不聽話，還好作人。”
丫丫向奶奶做個鬼臉，長鬍子老爺爺和奶奶都笑了。
長鬍子老爺爺說：“丫丫撿的瓶子不用一天一送，攢着就行，我抽空去你家收。”
丫丫聽了，向長鬍子老爺爺投來反對的目光，小嘴一噘說：“堅決不！”
奶奶說：“爲啥呀？”
丫丫吭哧半天，終於道出實情，她要每天都收到新的金幣。
奶奶說：“你這個小屁孩，說啥就是啥呀？不同意也不行。”
丫丫一看硬的不行，改變了方式，忽然，她憋憋着小嘴，眼淚“噼裏啪啦”往下掉。
長鬍子老爺爺受不了了，他說：“行了，如果在這路上，你們遇不到我，傍晚我去你們家收。都在這片住，彼此離得不遠。”
奶奶忙攔住長鬍子老爺爺的話：“那咋好意思。我們等不着你，就送你家去。”
長鬍子老爺爺一揮手：“對，兩來着，我方便，就去收；你們方便，就送來。”
丫丫馬上不哭了，她對老長鬍子爺爺說：“我自己也能找到你家。”
奶奶拉起丫丫的小胳膊：“你能耐大了，半道讓人販子抱去咋辦？”
三
晚上，奶奶忙完活計，盤腿坐在炕頭。她戴上老花鏡數着賣豆芽的錢。丫丫也跟着湊熱鬧，她很認真地數着自己賣礦泉水瓶兒的錢。
奶奶的錢比較亂也比較雜，有零毛的，有整塊的；材質有紙的，還有銅的、鐵的、鋁的。
丫丫的錢青一色金燦燦，時不時發出相互碰撞的“噹噹”聲響。
奶奶數錢是默默的；丫丫數錢直嚷嚷。奶奶在自己的錢堆裏撿幾枚金幣“噹啷”扔到丫丫的錢堆裏。
丫丫不樂意了，執意挑出來，扔回奶奶的錢堆兒：“自己掙的金幣才心誠，心誠纔有魔法，你不要破壞我的魔法！”
爲防止奶奶的金幣“混到”自己的金幣堆兒裏，丫丫拽來一個枕頭隔在兩個錢堆兒的中間。
丫丫的金幣一天天多了起來。奶奶擔心丫丫把金幣弄丟了，找來一塊紅絨布，縫製小錢袋兒。
丫丫看了，高興得圍着奶奶直撒歡。
前院小賣部的老闆娘推門而入，她進屋就說：“丫丫媽來電話了，說想孩子了。”
奶奶放下手頭的針線活兒，要去接聽電話，想不到，她剛起身就被丫丫摁住了：“我去就行，你別耽誤給我縫錢袋兒。”
奶奶衝丫丫一努嘴：“你這個小人精，快去快回，接完電話就回來，不許可哪走。”
丫丫來到小賣部，直接撲向電話，她快速拿起話筒：“媽，我都想你了。做夢都夢見你了，你領我去逛商場，給我買了花裙子、好玩具，還去了兒童公園，抱着我坐大轉輪……正玩得高興，讓奶奶把我叫醒了……”
“小寶貝做的夢真像樣，聽奶奶的話，別惹奶奶生氣，等媽媽掙錢多了，就去給你買花裙子，還抱你去兒童公園，讓你玩個夠……”
聽筒裏傳來媽媽甜甜的、暖暖的聲音，丫丫高興得直跺腳。
與媽媽通完話，丫丫心裏美滋滋的，她一溜小跑回到家，沒等向奶奶報信，奶奶先問她了：“你媽在電話裏都說啥了？”
丫丫繃着小臉想了想說：“媽媽不讓你總欺負我。”
奶奶手拿針“嘩啦”一下頭髮，笑了：“你這個小人精，這話不是你媽說的，是你說的。”
奶奶又問：“你當媽媽說啥了？”
丫丫來了興致：“我當媽媽說了我做夢的事。我說，夢裏媽媽領着我去逛商場，買了花裙子，還抱着我去了兒童公園，坐大轉輪，剛要買好喫的，就讓你叫醒了！”
奶奶說：“我不叫醒你，你又尿炕了。”
丫丫使勁瞪了奶奶一眼，裝出生氣的樣子。
“大寶貝，奶奶說錯了。大寶貝這麼懂事，哪能尿炕，是奶奶端茶杯，不小心茶水灑在炕上了，弄溼了你的被子。”
奶奶打一巴掌馬上給個甜棗喫。丫丫“噗呲”一聲，笑了。奶奶把小錢袋兒縫完了，小錢袋兒是個“心”的形狀。
丫丫拿它在自己胸前比量着，顯得幸福無比。隨後，她把金幣一枚一枚裝進小錢袋兒裏，裝完，小錢袋兒沉甸甸的，她捨不得撒手，晚上睡覺，她也要把它緊緊貼在胸口。
有小錢袋兒陪伴，丫丫睡得可香了。
四
爲了能儘快能攢夠八十一枚金幣，漸漸的，丫丫的身影開始脫離奶奶關照的視線。
有幾次，奶奶感覺丫丫走了好半天也沒回來，不得不丟下豆芽攤兒去尋找。尋找老遠，纔在車水馬龍的大道上發現丫丫。
丫丫撿礦泉水瓶兒着魔了，不肯離開，奶奶硬把她拽回來。拽回來之後，奶奶一遍一遍的提醒：“別去人多的地方，別去車多的地方，別走得太遠。”
丫丫當面點頭，表示聽話，可是，過後就不管不顧了。
一天晚上，丫丫可能是跑得太累了，沒數完金幣就睡着了。奶奶偷偷把六枚金幣塞進她的小錢袋兒。
奶奶的良苦用心，無非是早點幫丫丫攢夠金幣，怕她這樣認死理下去，不累壞了，也得走丟了。
沒想到，第二天丫丫在數金幣的時候，發現多了。她不用猜就知道是奶奶搞的鬼。丫丫“炸廟”（急眼）了，她手扒腳撓連哭帶嚎。
她怪奶奶的金幣傷害了她的誠心，破壞了金幣的魔法，導致她夢裏見不到媽媽了。一直到奶奶如數從她的小錢袋兒裏拿回金幣，並且認了錯，她才罷休。
丫丫一天忙忙叨叨不得閒，全是撿礦泉水瓶兒換金幣那些事兒。
奶奶望着丫丫曬黑的小臉蛋和消瘦的小身板，深感無能爲力，揹着丫丫偷偷咳聲嘆氣。她有些後悔了，責怪自己不該編一個金幣與魔法的故事，更不應該用這個故事哄騙孫女。
然而，細一想，奶奶心裏也有些慰籍，丫丫懂事多了，兒子和兒媳，還有自己能安心做事，用安心做事掙的錢，償還了一大筆饑荒。
太陽西下，一道道金光從火紅的晚霞折射下來，照在城郊的土路上。
丫丫坐在奶奶的小三輪車上，舞動髒兮兮的小手，神采飛揚地哼呀着：“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躺在媽媽的懷抱，幸福少不了……”
奶奶扭頭，臉一沉，說：“你這個沒良心的小屁孩，晚上睡覺，你沒躺我懷裏？”
丫丫腦瓜夠靈的，她恍然大悟，急忙擺手說：“唱錯了，唱錯了，我重唱。奶奶你聽好：‘’世上只有奶奶好，有奶奶的孩子像塊寶，躺在奶奶的懷抱，幸福少不了……”
奶奶忍不住，笑了，臉上樂開了花：“呸，你這個小人精！”
五
隨着時間的推移，丫丫的金幣在不斷增多。
由於上次奶奶偷着往她小錢袋兒裏塞金幣，她認爲破壞了她的魔法，這回她保密起來，她不讓奶奶看她的金幣，更不讓奶奶數，只有她自己掌握有幾個九了，等到九個九就是八十一了。
丫丫認定，那時她再讓奶奶數，數夠了，魔法就會顯靈，她的心願也就實現了！
丫丫撿礦泉水瓶兒，從懷裏抱着撿，到挎着筐撿，最後發展到揹着塑料編織袋兒撿。相對而來的是，她走的道越來越遠，去的地方也越來越多。
火車道在農貿市場南面，丫丫聽到火車轟轟隆隆的通過聲，突然想到，坐火車的人都得喝水呀，喝礦泉水的一定多。喝完水，瓶子就會從車窗扔出來。
對，去鐵道邊撿礦泉水瓶兒，那裏一定多。她狠了狠心，獨自一人去了火車道那。
火車轟隆隆地過往，帶起的大風險些把丫丫捲走。她從路基上邊挪到路基下。即便這樣，一有火車通過，她感到腳下的地都在顫抖，耳膜被震得麻酥酥的。
丫丫認真尋找，尋找半天也沒有找到一個礦泉水瓶兒。她想不明白，這裏咋沒有瓶子？
突然，丫丫腳下一滑，一片兒鋒利的怪形玻璃碴穿透了她的鞋，扎到了她的腳。她忍着劇痛，找塊平坦的地方坐下，脫下鞋一看，鞋底被鮮血浸紅了一片，腳上的傷口依然在往外滲血。
丫丫害怕了，她聽大人說過，不管大人小孩，流血多了，人就會死。她哭了，她怕死了見不到媽媽了。
一名鐵路巡道工經過此地，看到一個小女孩在路基下哭，趕了過來。一瞭解，小女孩叫丫丫，她的腳受傷了。一檢查傷口，嚇了巡道工一跳，傷口挺深。
沒用多想，巡道工撕一圈自己的白背心，給丫丫包紮上。
巡道工問丫丫，跑到火車道這幹啥？丫丫一五一十把撿礦泉水瓶兒攢金幣事說了。巡道工嘆息一聲，可憐的孩子。
傷成這樣，丫丫難以行走了。巡道工背起她，奔農貿市場而去。
趴在巡道工背上的丫丫還沒忘撿礦泉水瓶兒的事兒，她問：“叔叔，爲啥鐵路邊沒有礦泉水瓶兒啊？”
巡道工說：“傻孩子，列車上早就不讓窗外拋物了，不讓窗外拋物，哪還有瓶子可撿。”
失落的丫丫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她趕緊彌補：“謝謝叔叔！”。
巡道工把丫丫送到農貿市場，不巧的是，丫丫奶奶不在，一旁的攤販說：“老人一看孫女好半天沒回來，正在到處找呢。”
巡道工向攤販交代一聲，揹着丫丫去了農貿市場南側的衛生所。
衛生所的大夫對丫丫傷口進行了處置，這時候，丫丫的奶奶也趕來了。
奶奶獲知丫丫受傷情況，以及巡道工搭救經過，先是手“啪啪”拍着胸口：“嚇死我了。”
隨後，她又緊握巡道工的手：“救命恩人，太謝謝了。”
巡道工一再說：“沒啥，沒啥。”
送走巡道工，奶奶轉身問大夫：“我孫女的傷嚴重不？”
大夫說：“挺嚴重的，三天來換藥，兩週才能好。”
奶奶走到丫丫跟前，嘴幾乎貼上她臉了：“嚇死奶奶了！你要長記性。”
兩週後，丫丫腳的傷口好了。好可是好了，奶奶不讓她到處亂跑了，限定她在農貿市場範圍內活動。
六
丫丫像小雞覓食似的，在農貿市場邊角、旮旯踅磨礦泉水瓶兒。她眼睛累得澀澀地疼，即便這樣，她也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好半天才撿了兩個，丫丫想不明白：以前不撿的時候，隨處都能見到礦泉水瓶兒，現在需要的時候咋這麼難找哇？
不知不覺，丫丫走到一個胖女人身後，胖女人與賣菜的討價還價。價格談妥了，她掏錢算賬，不想，手從兜裏掏零錢的時候，帶出一張百元大票，這張百元大票飄落在丫丫跟前。
丫丫趕忙撿起，喊：“阿姨，阿姨！”
胖女人手掐着零錢繼續講價，錢掉了，她根本不知道。丫丫幹喊她，她也沒聽見。情急之下，丫丫上前一步，用小手拽了拽胖女人的白裙子。
這回胖女人很敏感，她回過頭，一看自己潔白的裙子被小女孩弄出好幾個黑手印，不等問明青紅皁白，張嘴就給丫丫一頓損：“誰家的小埋汰孩？往哪摸，這麼沒教養！”
丫丫委屈得小嘴癟癟着，眼裏閃動着淚花：“這是你……掉……掉的錢！”
旁邊一個商販看明白了，他對胖女人發話：“你看你這個買菜的，你錢掉了，丫丫從地上撿起來喊你，你聽不到，不得已，丫丫拽了你的裙子。哪有這樣對待拾金不昧的？更何況，她還是個孩子。”
胖女人的臉騰的一下紅到耳根兒，她接過丫丫遞過來的百元大票：“好孩子，都怨阿姨，阿姨錯怪你了！”
不檢討還好，胖女人檢討後，丫丫“哇哇”地哭出了聲。
胖女人在農貿市場北側拐角處開了一家副食品批發部，她硬拉着丫丫到自己那喫好喫的，以彌補對丫丫的傷害。
到了自己一畝三分地兒，胖女人更是放下了架子，好一頓熱情，她對丫丫說：“小手咋弄的，這麼黑？快來，阿姨給你洗一洗。你媽不管你呀？撿礦泉水瓶兒幹嗎？你瞅瞅，你瞅瞅！”
丫丫手裏的礦泉水瓶兒被胖女人抽走，扔進了垃圾桶。丫丫趕忙跑去垃圾桶，把礦泉水瓶兒拿回來，並道出了撿礦泉水瓶兒掙金幣，金幣有魔法的祕密。
胖女人很是感動：“你真是個好孩子。”
說完，胖女人走向擺放在門口的大冰櫃，從裏面拿出幾樣冷飲，返身回來，不住地讓丫丫喫：“這是‘奶油脆皮兒’，這是‘笨笨熊’，這是‘大腳板’……”
丫丫接過好喫的，向胖女人投去感激的目光，還說起了想媽媽的心事兒。
胖女人雙眼有些溼潤了，蹲下身子：“阿姨有個和你一樣大的孩子。孩子成年到輩兒在他爺爺奶奶那，我也怪想的。都一樣，母子連心哪！孩子想媽，媽更想孩子！”
停了一會兒，胖女人又說：“你管我叫媽吧？我給你買好喫的、好穿的，還有好玩的！”
丫丫咬一口“笨笨熊”，晃動着小腦袋兒：“你是好人，可不能叫媽媽，寶寶只能有一個媽媽，我有媽媽。”
胖女人笑了：“你這小孩，怪認死理的，阿姨稀罕像你這樣的孩子。從今以後，我就拿你當女兒了。等你想好了，就管我叫一聲媽！”
過了一段時間，丫丫碰見胖阿姨抱着兒子逛商場。胖阿姨也看見了她，趕忙熱情招呼：“丫丫，快快，我兒子回來了，我給你倆買玩具！”
玩具是買了，可價錢大不一樣。胖阿姨給自己兒子花了一百零八塊錢，給丫丫僅花了八塊錢。最刺激丫丫的是，胖阿姨常常把她撇在一邊，與自己兒子親熱不完。
丫丫脆弱的自尊心受到強烈的衝擊，她把玩具塞給胖阿姨，扭頭跑出商場，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在偏僻地方的一個水泥涵洞裏，丫丫滿臉淚水，她使勁哭了一場，一遍一遍喊着：“媽媽，媽媽，人家的媽媽都抱自己的寶寶，你快回來吧，你咋還不回來……”
丫丫的埋汰小手擦了一下眼淚，她暗下決心：快點撿礦泉水瓶兒，快點攢夠金幣，金幣有了魔法，魔法就能讓心願實現，這是早日見到自己媽媽的最好辦法！
七
丫丫專心找地上的礦泉水瓶兒，一擡頭，看到第一小學的大門，她心“咯噔”一下。
第一小學在農貿市場的北面，需要穿過兩個橫道才能來。不知不覺跑這麼遠的地方，這樣要是讓奶奶知道，非得挨訓不可。
她剛想轉身往農貿市場返，兩個喝礦泉水的男學生把她吸引住了。兩個學生一高一矮，每個人手裏都拿着一瓶礦泉水，他們一邊打鬧着一邊喝。
丫丫清楚地看到，兩個礦泉水瓶裏的水都不多了，這意味着，他們很快就會把瓶子扔掉。
礦泉水瓶兒的誘惑太大了，丫丫顧不上其他了，她湊到矮個學生跟前，眼睛盯着他手中的瓶子，心裏不住的唸叨：快喝了扔空瓶子，我好去撿。
丫丫越是着急，兩個學生反倒只顧說話，停止了喝水，好像有意難爲丫丫。
矮個學生問丫丫：“你總瞅我幹啥？”
丫丫怯生生地說：“我等你把水喝了，我要你手裏那空瓶子。”
矮個學生說：“小丫頭，你要空瓶子幹嘛？賣錢嗎？”
丫丫點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我是用它換金幣，金幣有魔法，攢夠了八十一枚金幣，我就能見到媽媽了。”
一旁的高個學生聽得一頭霧水，他問矮個學生：“小女孩向你說了啥？啥金幣？啥魔法？啥又見媽媽？”
矮個學生也沒整明白，他說：“小女孩這是動畫片看多了，胡說八道，她就是從小鑽錢眼兒裏了，撿瓶子賣錢。”
高個學生一聽丫丫是個小財迷，給她出了難題，有意作弄她：“你等我倆手裏的瓶子，是不？可是，我倆現在不渴呀。如果你給我擦擦鞋，我倆不渴，也把水喝掉，空瓶子歸你。”
丫丫滿心歡喜：“用啥擦呀？”
高個學生說：“用手唄。”
丫丫仰頭看着高個學生，點了點頭。
高個學生穿的是一雙白色旅遊鞋，他讓丫丫把他的兩個鞋尖部分的皮子擦了就行。
丫丫蹲下認真擦了起來，手擦埋汰了，高個學生往她手上倒點礦泉水。
擦完鞋，兩個學生兌現了承諾，相繼一仰脖把水喝掉，空瓶子遞給丫丫。
想不到，丫丫不接，非得讓兩個學生把瓶子扔在地上，她再撿起。
兩個學生按照丫丫的要求，把空瓶子扔在地上，丫丫樂顛顛去撿起。
高個學生疑惑地問：“這是啥意思呢？”
丫丫說：“奶奶說了，心誠才靈。”
兩個學生欺負丫丫的舉動，讓一個經常去農貿市場買豆芽的老頭看到了。老頭走上前，批評兩個學生欺負丫丫的做法，還把丫丫想媽媽攢金幣的事兒說了一遍。
兩個學生聽明白了，對丫丫這個幼小的留守兒童產生了同情，對之前所做的，表示非常後悔。當他倆要向丫丫道歉時，丫丫不見了。
第二天，趕上是週六，學校不上課。兩個學生沒有閒着，他倆去街裏鬧市區，逐個翻開了垃圾箱，在裏面尋找空礦泉水瓶兒。他倆要幫助丫丫，彌補昨天的過錯。
不大一會功夫，兩個學生翻找出六十多個空瓶兒，用兩個大塑料袋兒裝好，來到農貿市場，找到了丫丫，他們既給丫丫送瓶子又向丫丫道歉。
丫丫抿嘴笑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
兩個學生已經懂“規矩了”，從大塑料袋兒裏拿出空礦泉水瓶兒往地上扔，丫丫一個一個的撿起，邊撿邊笑，兩個學生也跟着笑，笑得前仰後合。
八
天氣悶熱悶熱的，丫丫拎着膠絲袋兒，走到了胖阿姨批發部門口，她感到又渴又累，心裏盤算着，再撿二十個礦泉水瓶兒，送到長鬍子老爺爺那就能換回四枚金幣，錢袋兒裏已經有七七枚金幣，加上四枚，就夠八十一枚了……
胖阿姨門口的冰櫃裏，花花綠綠的冷飲像長了小手揪着丫丫的心，她嚥了一大口涎水，堅定地把目光移開。
這時，一個農民工扛着一箱礦泉水從批發部出來。胖阿姨送到門口，嘴上嘮叨着：“你們這幫人，哪有正經事兒！沒料停工就歇着唄，‘鬥地主’贏啥喝水？”
農民工撂下一句玩笑話：“喝醬油耍酒瘋——閒（鹹）的唄。”
怕讓胖阿姨看見，丫丫躲在了兩個嘮嗑大人身後。胖阿姨進屋了，她緊跟在農民工後面，眼睛死死盯着他肩上扛的那箱礦泉水。
過了一個橫道，拐了兩個衚衕，到了一處工地。工棚對外開着的小窗戶下不規則地躺着七八個空礦泉水瓶兒。
丫丫欣喜若狂，她的小心臟哐哐直跳，跑上前，麻利地將地上空瓶子撿起。撿完了，她不甘心，腳底兒墊兩塊磚頭兒，趴着工棚小窗戶往裏瞅：一幫農民工正吆五喝六地“鬥地主”，地桌上擺着十多瓶快喝完的礦泉水。
等啊，盼啊……
起風了，涼風裹起地上塵土在大街小巷橫衝直撞。剎那間，豆大雨點從天上狂瀉下來。
丫丫仰臉瞅一瞅黑雲密佈的天空，心生恐懼，她想往回走，可是，實在捨不得那些即將被喝空的礦泉水瓶兒。
她雙手抱着單薄的小肩膀，蹲在工棚的牆根兒下躲雨。
工棚蓋兒是用油氈紙壓的，棚沿兒窄窄的，根本不擋雨，丫丫的小身板緊緊往牆上貼，貼得緊緊的，衣服還是被雨淋溼了，她直打冷戰。
“啪啪啪啪啪啪”，工棚小窗戶裏飛出來六個空礦泉水瓶兒。丫丫衝過去撿起，心裏數着，還差四個，快點呀快點呀……
真是事隨人願啊，丫丫終於又撿到四個空礦泉水瓶兒，她用頭繩紮好裝瓶子的袋子嘴，扛起，瘋了一樣往家的方向跑。
跑着跑着，她才意識到，天快黑了，奶奶一定在到處找她。
她有些慌了，左拐右拐腳下一滑，摔倒在水泡子裏，右膝蓋雖然磕在一塊石頭上，但是，她只感覺麻酥酥，並不覺得疼。
當她雙手拄地往起站的時候，右腿不敢喫勁兒，身子一栽歪又趴在水中。她嗆了一口髒水，咳髒水的時候，她忽然大哭起來。
臉上雨水和淚水摻雜在一起，殺得眼睛睜不開。情不自禁，她竟然喊出好久沒喊過的聲音：“媽媽，媽媽，媽媽……”
裝瓶子的袋兒嘴開了，十多個瓶子在水泡子上面漂浮晃動。丫丫挺着身板，流着淚，像鴨子一樣伸長脖子爬向水泡子中間，她一個一個夠，一個一個抓，而後一個一個重新裝進袋子裏。
雨聲、雷聲，刺耳揪心的“媽媽”聲，在低矮天空滾盪開去，讓人不寒而慄。
“卡嚓”，一道藍色閃電，好像把黑濛濛的天撕了個大口子，雨傾盆一樣，更大了。
丫丫驚恐萬狀，她也不知道哪來了股力量，裏倒歪斜站了起來，像一頭受到驚嚇的小兔子東躲西藏，不知道咋跑到一棵大樹下。
雨似乎小了許多。丫丫渾身發抖，低頭一看，鮮血從褲腳兒那往外淌，她嚇懵了，又哭起來，一遍一遍地喊着：“媽媽，媽媽，媽媽……”
一摟粗的樹幹散發着熱量，丫丫撲過去，像撲到日夜想念的媽媽懷裏，她雙手緊緊地抱住大樹，好像抱住的是媽媽那熱乎乎的腰，她不想鬆手，更不願意離去，因爲她已攢夠了那九九八十一枚金幣！
朦朦朧朧中，丫丫把熱乎乎的大樹真當媽媽了，她抱着，擁着，親暱着——有媽媽在，心裏好熱乎！
丫丫雙手摟着大樹，一遍一遍在心裏問：媽媽，你心咋這麼狠……媽媽，錢比你的小心肝寶貝更重要……媽媽，你想你的小心肝寶貝了嗎……媽媽，我能掙錢了……媽媽媽媽，我再不會鬆手讓你走，你打工走的那天晚上，你貼着我臉說，你去幾天就回來看我，可是，你撒謊了，你說過，撒謊不是好孩子……
也許是累了，也許是受到難以承受的驚嚇，也許是腿上的傷所致，丫丫昏厥過去，身子順着樹幹往下滑，最後癱倒在樹根兒處。
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