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智君
此篇爲原創作品，轉載需要作者授權
我的親爹在逃荒東北的路上餓死了，我隨娘改嫁給一個姓王的“跑腿兒”（單身漢），這是娘在我剛懂事兒時告訴我的。
我的後爹一天到晚板着個面孔，照實說，他的心眼兒並不是很壞。當別人說三道四，尤其是多事兒的後奶嘮叨白養活我這個外姓人時，後爹的臉會變得鐵青，我和娘瞧見他連大氣都不敢喘。
我10歲那年八月節的前兩天，在縣城鋼鐵廠上班的三叔回村，當時我在村口看到了他，他拎個提包直奔前趟街的後奶家。
我猜想，三叔的提包裏一定有不少好喫的東西，如果他手裏沒拎那個提包，我也許會上前稱呼他一聲叔叔，打個招呼。
我擔心撈個饞嘴壞孩子的名聲，沒有那麼做，而是遠遠地躲到了一棵大楊樹後面。等他身影離我遠了，我爬上樹撅了一些幹樹枝兒，着急忙慌跑回家。
跑回家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給娘報個信兒。
剛進家門，瞧見後奶手裏拿着兩個小蘋果在和娘嘀咕着啥。見我進屋，後奶迅速地把蘋果塞進孃的圍裙兜裏。
我假裝沒看見，走到水缸邊，拿起水瓢，從水缸裏舀了半瓢涼水，咕咚咕咚喝下。後奶看了我一眼，若無其事地往外支我：“都是大小夥子了，就撿那麼點柴禾？還不再去多撿點。”
娘也隨着說：“還不聽奶的話快去。”
我抹了一下嘴丫子的水珠，無趣的樣子轉身走了。
其實我並沒有走遠，而是悄悄地藏在門後，偷聽後奶和娘揹着我說些什麼。
“他三叔回來，拿了幾個小蘋果，二叔那邊還有一幫孩子呢，給你們兩個。”這是後奶說話的聲音。
我心裏想：後奶真偏心眼兒。因爲我身下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他們都是後爹親生的。後奶只送來兩個蘋果，顯然沒有我的份兒。
不！即使後奶送來三個蘋果，我這個被她掛在嘴邊的外姓人，也不待撈着的。
上次後奶送好喫的就留了一手，揹着我和娘給了後爹。我敢保證，這次後奶還會偷着給後爹一個大蘋果，指定比送給孃的這兩個大。
想到這，我的眼淚悄悄淌下來，熱乎乎的眼淚順着鼻凹一直淌進嘴裏，眼淚的味道不是像有些人說的那樣發鹹，而是發苦、發澀。
“大的不用給，兩個小的也不能一次給他們。”這是孃的聲音。
我從門縫看到娘從圍裙兜裏掏出一個蘋果，把它放到菜板子上用菜刀切成兩半，隨即，她拿着兩半蘋果和後奶進裏屋哄弟弟和妹妹去了。
絲絲縷縷蘋果的香甜氣息衝出門，鑽進我的鼻孔。我嚥了一下口水，擦了一下眼淚，感覺自己像一片秋天枯黃的樹葉，輕飄飄、孤獨地隨風而去。我渾身感到寒冷，心裏詛咒起後爹和後奶……
天黑下來，我們全家人關燈上炕睡覺，我在間壁的小北屋住，躺炕上半天了，怎麼也睡不着。一直聽着南炕娘和後爹，還有弟弟和妹妹的動靜。
弟弟和妹妹吵鬧着還要喫蘋果，吵鬧聲刺激得我不想蘋果的事情都不行。
“好東西不一下子吃了就死！”娘生氣地嘮叨一頓。伴隨着她的嘮叨聲，她下炕走向外屋。很快，切蘋果的聲音使我再次嚥了一大口口水。
委屈、無助、痛恨，我的心裏沒有別的感受，只有這些！
忽然，我感覺動靜不對！真的好納悶，孃的腳步聲怎麼離我越來越近？她的雙腳好像已經站在我頭上炕沿邊的地上了。
我仰臉一看，沒等辨認清孃的臉，娘就將一片蘋果快速往我嘴裏塞。
也許是沒有光亮，也可能娘“心虛”所致，她手直哆嗦，手裏的蘋果片跟着“共振”，因此，蘋果片誤撞我腮兩次，最後才“找到”我的嘴，我一下咬住了蘋果片。
這片蘋果是蘋果的中間部分，因爲蘋果的小尾巴還在上面。蘋果片不是想象的那麼薄，而是非常厚實。
娘爲啥給我切了蘋果的中間部分，我懂她的良苦用心。她如果把蘋果均勻的切成三半，弟弟和妹妹會發現蘋果少了，那樣的話，他倆會鬧娘。
切出蘋果的中間部分給我，不容易被矯情的弟弟和妹妹發現，這樣，娘可以“矇混過關”顧及到我。
想到這，我眼睛一熱，喉嚨發緊。
我的右手在被子上蹭了蹭，伸出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捏住蘋果片，之後一小口一小口喫。
我喫蘋果片的時候從兩邊咬，一點一點的咀嚼，慢慢的嚥下，即便這樣，蘋果片還是越來越小了，到後來只剩下蘋果核。
這個時候，我不忍心把剩下的蘋果核馬上喫掉，而是將它含在嘴裏吮吸着它的汁液，爲的是讓偷偷摸摸，且美好幸福的母愛在我口腔裏久留一會兒。
蘋果堵住了弟弟和妹妹的小嘴，他們也不鬧了。
我聽到後爹唉了一聲，之後，他問娘：“沒給老大一塊？”
娘迴應：“他睡了。”
後爹咳嗽着下地，這是他到外屋馬桶撒尿的前奏。
我把頭縮進被窩，想趁這段時間把嘴裏的蘋果核嚼碎嚥下，以防止後爹察看我，驗證孃的謊話。
果不其然，後爹的大腳板趿拉鞋的聲音離我越來越近，我快速的、胡亂的嚼碎嘴裏的蘋果核，然而，蘋果核裏的像塑料布一樣包籽的硬皮兒不容易嚼碎，更不好嚼碎的是火柴棍兒長短的蘋果小尾巴，它發艮。情急之下，我把它們囫圇半片嚥進肚裏。
就當時來講，別說是一個蘋果的小尾巴，哪怕是隻小刀片，爲了不連累命苦的娘，我都會毫不遲疑地把它吞進肚裏！
做完這一些，我緊閉雙眼，裝出睡熟的樣子，還發出呼嚕聲。
突然，一隻粗糙的大手伸進我的被窩，貼着我的身體左側放下一個圓圓的東西。我猜測，一定是一個大蘋果。
後爹的背影離開後，我一手抓住那個圓圓的東西，把它放在鼻孔聞了聞，果真是一個大蘋果，我心一陣狂跳，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我把蘋果貼在胸口，怎麼也睡不着。滾燙的淚水剎那間迷濛了雙眼，並從眼角滾落，浸溼了枕頭一角，我嘴狠狠咬着被角，以防止哭出聲。
我哭母愛的偷偷摸摸，我哭我對後爹的錯怪，我哭我苦命中也有甜蜜……
後來，我做了一個甜美的夢，夢中的我躺在瀰漫着清香的蘋果園裏。蘋果園的樹上，筐裏，地上都是大大圓圓的蘋果，我懷裏抱着，嘴裏喫着，喫也喫不完，打飽嗝滿嘴都是香甜的蘋果味。
興奮了一夜，我急切的盼着天明，天明後，我要找機會向娘報告喜訊，還要讓她先咬一大口我手裏的大蘋果，她咬完了我再喫！
天矇矇亮了，我穿好衣服，等着娘下地去外屋竈房做飯。我要在這個時候去見娘。
果真照我想的來了，娘早早的穿衣下地，她給熟睡中的弟弟和妹妹掖掖被子，轉身去了外屋。
我躡手躡腳跟了出去。見到娘，我急不可待的拿出那個我一直沒捨得喫的大蘋果，欣喜若狂地湊到娘跟前，壓低聲音炫耀：“這是爹昨晚偷着塞給我的，娘，你咬一大口！”
娘瞪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大蘋果，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突然，她猛地一下把我摟在懷裏，我眨着雙眼望着她，等待她的嘴狠狠咬一下我手裏的大蘋果。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孃的嘴角顫抖着，沒有去咬蘋果，她的眼淚卻像雨一樣澆在我的臉上……
圖片選自網絡，向爲此付出勞動者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