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事

        我出生在20世纪60年代中叶, 童年和少年时代正是文革十年期间。虽然我那时候年龄尚小,但那个非常时期的人和事还是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些难以磨灭的印记。

      一、小学生的批判诗

        1974年,我上三年级,一天老师说:“我们要响应党中央号召,开展批林批孔运动。”林彪事件发生时,我们年纪尚小,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孔子距离我们则更遥远,我们更不了解他做了那些坏事要批判他,更不清楚林彪和孔子是什么关系。只从老师口中得知林彪是反党反革命分子,他妄图谋害毛主席,他乘坐飞机叛逃祖国,结果摔死在蒙古国的温都尔汗。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小兵,当然义愤填膺。当时学校墙上贴了很多漫画,好像有孔子杀害柳下跖,孔子收受学生的礼物一一腊肉,孔子搞师道尊严,克己复礼等等。老师给我们读一些批判文章,称孔子为孔老二,是地主阶级,必须批倒批臭。当时小靳庄的赛诗会全国有名,我们的作业就是效仿小靳庄写批判诗。人人都要参加,“口诛笔伐上战场”。我们的批判诗要工工整整写在作业纸上,贴上墙。当年我写了什么,一句也记不起来了,但一位同学的批判诗,大多数老同学都记得:“批林批孔斗志高,坚决打倒李三刀。”头一句是报纸上的原句,后一句是她的“创作”。李三刀是小人书《一块银元》里的一个地主,剥削欺压百姓,因为一块银元,致使一家贫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的那位同学肯定是看了小人书,觉得地主实在可恶可恨,于是就写出了自己的批判诗。她的“批判诗”引起同学们哄堂大笑。其实当时不少像“打倒李三刀”之类的批判诗批判文章,要么从报纸上寻章择句,东拼西凑;要么东拉西扯不知所云,今天想起来觉得十分荒唐可笑。但在当时却习以为常,很多人亦步亦趋,鹦鹉学舌,人云亦云。有几人能够独立思考?又有多少人敢说实话?更不用说深思熟虑三思而后行了。

      后来又开始“评水浒,批宋江”,学校墙上又贴了许多《水浒传》漫画(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水浒传》),有毛主席的评语:《水浒》这部书,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说宋江招安,是投降派,我们这些毛孩子哪里能懂,好在老师没让我们写批判宋江的作业。

      二、大字报

      20世纪70年代上半叶,各种批判运动,一场接一场,批“师道尊严”,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评《水浒》批宋江。除了开批判大会,大字报可是那时候搞运动有力的武器,人人都可口诛笔伐。只要是写大字报,可以免费用公家的纸墨笔。当时我们分场集中贴大字报的地方,一个是办公室区域这些公共场所的墙上,一个是大礼堂。大礼堂当年是我们分场的一个重要场所,它既是职工食堂,又是开大会的礼堂。由高粱杆编织而成的晒棉花的箔(bo一种棉花的特殊席子)斜靠在礼堂的另一头的墙上,就成了大字报张贴墙。写满歪歪扭扭毛笔字的大字报贴了一层又一层,因为不断有新的大字报写出来,贴上去。据说有的工人不识字,写大字报需要找能写字的人代笔,有时候会写到深夜。当时年少的我根本不清楚大字报上的内容,因为我家成分高(地主),父母告诫我看好弟弟,不要去看大字报,少扎人堆儿,不要多说话,早点回家。

      我印象深的是我们小学校学生贴老师的大字报,学生们学“白卷英雄”张铁生“反潮流”,学黄帅反“师道尊严”,一米长的大白纸,又粗又黑的毛笔字,有的张贴到老师办公室外墙上,有的贴在老师的办公桌上,还有一个捣蛋鬼用平时的考卷写小字报,抹上浆糊,等老师经过迅速地跟上去,贴在老师的背上。在当时的形势下,老师哪敢自己揭掉,只好背上晃着小字报走进办公室,远远望去就像衣服上的大补丁。我对学校里的大字报记忆深是和我大姑有关系,她当时是我们的数学老师,她性格有些急躁,特爱面子,课堂上看见学生不守纪律就着急,提高嗓门大声批评,有时还会用画直线的尺子敲击讲桌。有一天她制止学生说话,挥手把尺子重重敲向讲桌子上,只听“咔嚓”的一声,直尺断成两节,这便成了我姑姑“师道尊严的”“有力”证据,还外加一条破坏公物。于是,写有我姑姑名字的大字报贴上了墙。姑姑上班看到大字报,脸气得红胀,一时说不出话来。后来姑姑调到外地,宁愿去工厂当工人,也不愿学校教书。她曾经对我说:干啥也不要当老师,操心又受气。她在工厂干活儿又脏又累,直到退休,单位效益不怎么好,退休工资很低,但她说不后悔,可见当年大字报对她的刺激有多大。

      三、家庭成分

      我小时候学习成绩优秀,是班里的学习标兵、三好学生,但我最怕填表,因为表上“家庭成分”一栏我不得不填上“地主”二字。那时候,讲家庭出身,阶级成分有五种:地主,富农,中农,贫农,雇农。贫雇农是彻底的无产阶级,可以扬眉吐气趾高气扬,中农是可团结争取的对象,地主富农则是“黑五类”,属于另类。其后代自然也是低人一等。虽然我们小地方对“地富反坏右”的斗争不那么残酷无情,但有些人轻蔑的目光和刺耳的话语,把我们打入另册,也让我们的自尊心大受打击。为此我们一家都谨言慎行,少说话多干活,不掺合各派争斗,小心翼翼的过着自己的日子。妈妈更是天天担惊受怕,一通知开大会,妈总是替爸捏一把汗。她常常叮嘱我们不要凑热闹,不要和人家吵架,更不要和人家打架,放了学就回家。现在想起来那时因为成分问题,我们家就像蜗牛一样,缩进自己的硬壳里,忐忑不安地生活着。即便如此,日子也不会天天平静如水,有些事情还是让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阴影。

      一个冬寒的天气里,我和弟弟去压水井台打水,弟弟刚握住压水的把杆,我们排房的一个大人快步冲上来,把年幼的弟弟推倒在一边,弟弟站不稳摔倒在地,大哭。妈妈听到了哭声跑过来。搂着弟弟,眼泪直往下掉。她愤怒的吼到:你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孩子要不要脸!那人只不屑地瞥了我们一眼,只管压水,然后提着水桶径直走了,嘴里还说“你们家就得靠后站。”那轻蔑的眼神,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我年少的心。

        在学校,我学习好,深得老师喜爱,也受到老师的庇护,捣蛋的男孩子也不敢公然的欺负我,但是每次填家庭成分的时候,我都犹犹豫豫不愿意填写“地主”二字,在我看来那两个字都像芒刺一样扎在我的心上,让我心痛。有一天一个女同学半真半假地对我说:“你得管我叫姑。”我顿时反感起来:“为啥?”“因为你奶奶是地主呀。”我觉得受了屈辱,又气又恼转身离去,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搭理那位女同学。同学也许并没有多少恶意,但我那敏感的心却被深深地刺痛。那本就是我年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它就像一个老伤不能触及。那时候的我早早懂得父母生活的压抑,不愿意向他们诉委屈,自己默默地承受,慢慢地,家庭成分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结。几十年过去了,物换星移,情随事迁,柔软的心早被世事沧桑磨出了老茧,但今天当我触及到那个旧结时,心里仍觉得有些沉重。可喜的是,我上高中再次填家庭成分,老师说可以填原来的阶级成分,也可以填父母的职业,我大喜过望,原本皱皱的心房顿时舒展了许多:我终于可以不为那两个字纠结了!我工工整整的用力写下“工人”二字,手竟有些发抖,之后长长的嘘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现在的年轻人看到我写的事情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别人没有打你没有骂你,有那么严重吗?他们哪里知道被打入另类是怎样的屈辱和伤害!伤及心灵比伤及肌肤更严重更持久,更能击垮一个人!

      岁月如流水 往事如云烟。在时间的长河里浮沉,不断地融合,稀释,过滤,蒸发,早已是云淡风轻,天广地阔了。我写下这些文字不是为了追责,更不是为了释恨,而是单纯地记录我曾经的少年时代的心路历程,因为那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