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經》,就是讀自己

喜歡讀《詩經》的緣由是喜歡草木,一本《詩經》讓我翻來覆去的品味。

“采薇采薇”,這薇不是薔薇,是幼時田間常見的開小紫花的攀援草本植物,我們叫它“叫叫頭”,果實可以做成哨子,吹出聲音來,後來我才知道,這種植物就是野豌豆,每當春暮時分,採一堆“叫叫頭”上鍋蒸熟,喫着有一種自然清新的味道。

大概現在不會有人去“采薇”了,偶爾路邊看見這些攀援的開着小紫花的植物,也多半沾染了塵土,不再是鮮明的樣子。只是我還是喜歡這細細密密的葉子,柔軟而不斷攀援生長的生命,總覺得看到它,就能觸摸到近三千年前先民們在這片土地上的生活。

我是一個熱愛土地的人,或者,我是一個真正的農民的女兒,泥土的氣息與芬芳,就如同我的姓名一樣。

跟許多人講過我童年的故事,他們都不相信,覺得我這個年紀不可能有過那樣的生活,苦難,貧窮,辛勞,與土地相親相近。

夏初的日暮時分,母親下班到田間找我,成片的稻田裏找不到我的身影,她大聲呼喊我的名字,我才從半米來高的稻苗中擡起頭,原來小小的我完全被稻苗淹沒,彼時的我,小學三、四年級的模樣,一放學,就會到稻田裏去除草。

最難除的草是稗草,它長得與稻苗幾乎一樣,總與稻苗相伴而生,只是長大後它比稻子要高出一頭,不結穀子,只長細小的稗子。

給學生上課時講到稗官野史,大多數孩子是不太理解這個“稗官”的,只有知道稗草習性的人才知道這個詞的妙處。

稻葉的邊緣有小小的鋸齒,每次從田間除草回來,就會發現自己臉上,胳膊上辣火火地疼,都是被稻葉割的。

母親每講到這段往事,總是充滿了心疼與驕傲,而我倒是隻當作平常,誰小時候不曾喫點苦呢?我一直以爲讀書時就好好讀,放學回家就應該是去田間幹活的啊!

還有一種雜草有個好聽的名字,《詩經》中有一篇“山有扶蘇”提到的“游龍”實際上叫“紅蓼”,我們叫它“臘蓼草”,開的花是成串的,除草時也不太好拔,根系比較旺盛。“游龍”,多麼霸氣的期待與嚮往,都生長在泥土裏,與稻禾爭搶着風頭。

童年時家有水田八畝,父親常年在外開船搞運輸掙點錢,母親在村辦廠上班,也是家裏的唯一承擔田間事務的完整勞力,然後就是再加上讀小學的我和妹妹,每一年的農忙,我們家永遠是最後一個結束的。

那時有個風俗,待家裏的田全部插完秧,就要去街上“洗腳”,所謂“洗腳”,因爲農村都是泥濘小路,農忙完了,大家赤腳走到集市,就是“街上”,在到街上之前,遇到小河,洗洗腳,穿上乾淨的鞋子,再在街上買點肉啊,魚啊,零食啊,犒勞一下辛苦了一季的家人。

幼時的我們姐妹倆,常常望着鄰居們都去“洗腳”了,而我們還在埋頭插秧,內心曾經有過多少焦慮和渴望啊!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這是《詩經》中的“綢繆”,這兩個字現在也就多見於“未雨綢繆”了。其實綢繆本意是捆紮纏繞,束薪當然就是柴草。

稻子收成時,我們下田割稻,至今手上都有很多舊傷疤,是割稻子時鋒利的鐮刀留下的。割好後晾曬,特別擔心下雨,一年的收成都在這個時候,晾乾後捆紮,然後我和妹妹兩個人就用小板車從一公里以外的田裏運送到打穀場,板車上的稻子堆得很高,我們一人掌車,一人在後面推車,有時候路上遇到班主任,她總會誇獎:“這個孩子啊,真的了不起,讀書是第一名,一回家就幫家裏幹農活,好孩子!”於我而言,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啊,我並沒有覺得自己很特別。

最喜歡打穀到半夜,我和妹妹就躺在新打完穀子的稻草上,稻草的香味,天上閃亮的繁星,身體疲勞後休息的快感,就是短暫而美好的幸福啊!

只是現在啊,早已聞不到稻草的清香,城市的天空也幾乎看不到“三星在天”的夜空了。

好在童年的苦難並沒有消磨我倆對美好的追求,反而賦予我們更多與衆不同的氣質,妹妹與古琴相伴,我也成了受學生喜歡的老師。在我們的生命歷程裏,草木的氣息是我們的精神滋養,讓我們在人羣中總會顯得十分清淡獨特。

《詩經》裏的野草和芒花,瀰漫着千世萬世的洪荒味道,寄託着我們久遠而悵惘的、無處安放的鄉愁。這鄉愁一路延續下來,在你的血液裏蟄伏着,等待某個契機,被喚醒。

新春時節,大多數人在熱鬧地喫喝的時候,我和女兒總會每人捧起一本書,靜靜地閱讀。再讀《詩經》,童年的往事與鄉愁,就這樣氤氳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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