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又東五百里，曰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丹水出焉，而南流注於渤海。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皇，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山海經 · 南山經》
【笙聲】
清澈優美的笙聲，陪伴着落日的霞光，在幽靜的宮宇間婉轉回蕩。它滋潤着每一寸土地，輕拂過每一片樹葉，喚醒了每一個靈魂深處的釋然與平和。世間的一切，在這笙聲中，彷彿融爲一體，迴歸了自然，迎合了天道。
我筆直的站在鳳樓前，背對大門，身披重甲，手執長戈，對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都警惕萬分。每日4個時辰的守衛職責，即使對於百裏挑一的國君親衛隊來說，也是少有人願意承擔的工作。而我卻主動要求長期在這值守，就爲了離這笙聲的源頭近一些，讓毫無損失的天籟第一個穿透我的心靈。
這鳳樓的主人，名曰弄玉，是當代秦國國君最寵愛的小女兒。她不僅天生麗質，純真優雅，而且極擅音律，年僅14歲已成笙樂名家。她受到幾乎全體國民的愛戴和關注，甚至超過了國君，任何一點關於她的信息，都會被人津津樂道的傳頌。
我當然也是她的衆多仰慕者之一。只不過，別人或是因爲她的美麗、優雅、才華，所以愛慕她，想接近她，甚至想佔有她。但我不同，我只想守護她，讓她在安全的環境中，獲得她想要的生活，爲此我願意付出一切。
當我第一次循着優美的笙聲，在湖邊遠遠看到她時，就彷彿有什麼東西注入到身體中，讓從小到大一直伴隨我的那種虛無感一瞬間蕩然無存。從此感覺到了生命的凝實，覺醒了活着的意義，也獲得了這個世界真實存在的證據。
她就是我與這個世界的唯一連接，我們的命運是連在一起的，這不是妄念，而是從心底無端產生的信念，這信念彷彿一直都在，只是才察覺而已。
從小習的武，受的苦，殺的人，流的血，都是爲了讓我有資格站在她的門外，守護她，守護她的生活，守護她喜歡的一切。
我希望這樣的生活永遠不要改變，可我心中卻隱隱覺得，這只是奢望。沒有根據，沒有理由，沒有跡象，但我知道，一定會有事情發生，那可能纔是我存在的真正目的。
【簫聲】
華山腳下，林木幽密。正午的驕陽，也只有少許能穿透層層樹葉的阻隔，投下斑駁的光點，完全沒了火爆的脾氣。
簫聲婉轉悠揚，在樹木間縈繞。隨着演奏者的心緒起伏，音律中毫不掩飾那百轉千回的惆悵，還隱隱透出一絲淡淡的憂傷。這陰鬱的情緒感染着周圍的一切，於是鳥兒靜默，蟲鳴禁絕，甚至連風都收起了調皮的嬉戲，不敢造次。
我抱着雙臂，靠着一棵參天古樹，閉眼靜靜的聆聽。弄玉公主說的沒錯，這簫聲與她的笙聲一樣，帶着可以擊穿靈魂的力量，讓人無法拒絕，不可阻擋，不捨打擾。也只有這等神蹟般的簫聲，才配與小姐的笙聲合鳴。
緩緩睜開眼，看着坐在對面大石上，平靜吹奏的英俊書生，我心中五味雜陳。想讓他就這麼一直吹下去，也很期待他與公主的簫笙合奏，但更想做的，卻是一刀乾淨利落地砍掉他的腦袋。
他就是公主在夢中見到的人，那個她一眼便知是歸宿的人。在夢中，他們在華山巔峯隔空相對，無行無言，唯有簫笙合奏。在那個夜裏，這合奏的天籟之聲，突破了現實與夢幻的壁壘，籠罩了都城的所有人。
於是，全城的人，上至國君，下至乞丐，都支持小姐找到他。所以，我便來了，要帶他回國都，去見公主，完成所有人的期望，卻唯獨不是我的期望。
“這位大人，可是來找在下的？”不知道何時，簫聲已歇，書生清朗的嗓音並不顯得突兀，反而像是簫聲的餘音，竟然也有着繞樑的魅力。他拱手施禮，神態從容，彷彿沒有什麼能打破他骨子裏的平和與自信。
“這位公子，可是姓蕭，名史？”我不得不進行多此一舉的確認，因爲還有一絲的僥倖。又或者，是逼着現實給我一個無法否認的真實，才能壓制住心中那不可理喻的惡念。這惡念讓我恐懼，恐懼被它吞噬，做出違背信念的惡行。
“正是。閣下是要帶我去見她嗎？我雲遊天下，就是爲了找她，雖然不知道她是誰，也不知道爲什麼，但我能感覺到，只有見到她才能找到我生命的意義。”書生語氣平穩，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可故事的內容卻石破天驚。
我眯起眼，死死盯着他，想找到他神情中的破綻，哪怕只有一絲異樣，我也會毫不猶豫的拔劍相向。可惜，沒有任何不妥之處。握劍的手心全是汗水，關節用力過大咯咯作響。最終，還是強行控制着有些顫抖的手離開了劍柄。
“走吧。記住，敢辜負公主，我誅你九族！”我轉身大步向林外走去，也不管他是否能跟得上我的速度。可惜，他就那麼隨意而輕鬆的跟在我身後，無論如何都不會掉隊。就像命運，一旦發動，就再也甩不掉。
【龍吟】
濃霧籠罩了整個都城，就在這大喜的日子裏，莫名其妙，突兀異常。只有鳳樓前的這片小廣場上，詭異的沒有一絲霧氣。
所有護衛和侍女都在瞬間倒地不起，不省人事。鳳樓前的小廣場上，只有四個人還站立着。公主與蕭史手牽手站在我身後，而我對面，就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一位枯瘦乾癟的佝僂老者。
他看起來衰弱無比，也毫無特點，卻就那麼無聲無息的憑空出現。老者身後有一個淡淡的巨大身影，時隱時現，像是一條猙獰的五爪巨龍。
無形的威壓從他身上擴散而出，直接壓在每個人的心上，這是絕對的掌控者對被掌控者的天然壓迫，來自靈魂的顫慄根本無法抑制。轉瞬之間，雲壓頂，風消散，大霧起，人傾倒，周圍瞬間變得寂靜無比，也兇險無比。
我雖然可以勉強站立，也被這無邊的威壓壓得喘不過氣來。全身不停的微微顫抖，汗水大顆大顆的順着臉頰滑落，卻不敢擦，甚至不敢動一下。老者的危險感太過強烈，讓我覺得只要動一下就必死無疑。我還不能死，因爲她還在我身後。
“兩位大婚之日，老朽不請自來，還望見諒。”蒼老如枯木摩擦般的聲音，難聽之極。老者的視線只是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後詭異的一笑，就越過我，看向了身後的兩人。
我們三人都沒有迴應，大家都知道這開場白毫無意義。我不敢回頭，但憑感知卻知道，身後的一對璧人並沒有受到威壓的影響，不知道是因爲我的阻擋，還是老者有意的控制。
“你二人的一笙一簫，皆爲天音，本不該在人間出現，還敢合奏，已犯了天條……“老者也不在意，自顧自的說着，不是商量的口氣，而是傳達某種高高在上的旨意。
啪的一聲，幾片玉片飛散到我身前的地上，那是玉簫的碎片。不回頭我也知道蕭史做了什麼，只有將玉簫狠狠摔在地上，才能飛濺這麼遠。老者的話被蕭史突然的舉動打斷了，也是驚疑的看向我身後。
“這位閣下，玉簫已碎，我也願發誓從此再不吹奏，可否放過我們？”蕭史的語氣極爲硬朗，雖是在求饒，可卻沒有表現出一絲畏懼。這判斷、急智、果決和勇氣，讓我也不禁刮目相看。一直藏在心中的不甘，瞬間淡了很多，也許他真的是公主最好的選擇。
“抱歉，你們二人中，今天必死一人。老實說，能留下一個，已是天恩了。“老者沉默片刻，緩緩搖頭，給出了更殘酷的判決。
我知道說什麼都沒用了，於是拋棄最後一絲僥倖，左手從腰間抽出匕首，反手刺入自己的左肩。鑽心的疼痛傳來，身體反而一鬆，我瞬間恢復了行動能力。這是我從小就有本領，不知道爲什麼，只要受傷，就會全面提升我的實力，傷得越重，實力反而越強。
身體閃電般前衝，右手長劍直刺老者咽喉，全力爆發，只攻不守，有去無回。可下一瞬間，老者只是像揮蒼蠅一樣，揮了一下手，一道金光便撞在我胸口。以比前衝更快的速度倒飛回來，一股鮮血不可抑制的狂噴而出，形成一片血霧。我聽到了長劍掉落的聲音，胸甲碎裂的聲音，胸骨骨折的聲音。後背狠狠的撞在廊柱上，又是一口血噴出，我軟軟的滑落在地，再無法爬起。唯獨強烈的不甘，支撐着我沒有暈死過去。
看到我的慘狀，公主早已花容失色。蕭史卻緩緩走到老者身前，彎腰拾起掉在地上的劍，一言不發，與老者對視。平時文弱的書生，今天不知道怎麼了，身上竟然有一股傲人的氣勢，絕不輸於我們這些刀口舔血的武者。我堪堪壓住體內的傷勢，詫異的看着他的舉動。
“怎麼？你也想像他一樣作傻事嗎？還是說，你要爲了愛人自裁呢？”老者挑了挑眉毛，指了指我，略帶嘲諷和戲虐的問道。
“必須死一個，也就是說，另一個無論如何都能活下去，對嗎？這算是你的承諾嗎？”蕭史不答反問。
隨着老者點頭稱是，蕭史轉身，看着仍然站在鳳樓門前的新婚妻子，緩緩說道：“我不想死，所以，還是她死吧。不過，我要親自動手，她是我妻子，不能死在別人手裏。”
“混蛋！你這貪生怕死，無情無義的畜生！你敢動公主，我一定殺你全家！”聽到他冰冷的話，我氣得目眥欲裂，不顧傷勢加重，咆哮着威脅。剛剛對他纔有的一點好感，瞬間轉化成了無盡的仇恨。可是，再怎麼放狠話也無濟於事，我根本無法阻止。
蕭史看了我一眼，沒說話。奇怪的是，他眼中沒有任何懼怕貪生的神色，反而充滿了決絕。向前踏出一步，下一瞬間，他突然轉身，劍芒乍現。老者的頭顱飛起，臉上滿是驚愕的神情。
我震驚的看着這一幕，可更不可思議的場面繼續發生着。老者的頭顱掉在地上，滾出老遠，頸腔中卻沒有血噴出來，屍體也沒有倒下。緊接着，身體和頭顱緩緩消失，在不遠處，一個完好無損的老者從無到有，由虛轉實，再次出現，還面帶嘲諷的笑着。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異變再次發生。蕭史看到一擊無功，毫不猶豫的反手將劍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記住你的承諾，讓她活下來。”隨後用力一抹，血泉噴湧。
老者看了看地上的屍體，又看了看哭着向屍體跑去的弄玉公主，最後將視線轉向了已然傻掉的我，輕聲說：“這下是不是可以安心了？”我渾渾噩噩的看向老者，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都結束了，赤鳳，青凰，蕭龍，孩子們，都醒來吧！哈哈哈哈……”老者發出了爽朗的笑聲，一陣強烈的金光從他的身上湧現，瞬間籠罩了全場。而我，在這金光中無可抵抗的失去了意識。只是在最後，我彷彿聽到了一聲嘹亮的叫聲，那是龍吟，我竟然能分辨出來。
【鳳鳴】
“赤鳳哥哥，你別飛那麼快呀，我都追不上了，你再不減速，我就回去向你父親告狀啦。“一個小小的青色身影追在我身後，一邊拼命的飛着，一邊惱怒的喊道。
“青凰妹妹，明天就是你成年的日子了，我前幾天去招搖山，找狌狌前輩求了這七轉迷榖花。第一次涅槃雖然兇險，不過有我和你爹護持，再加上這七轉迷榖花的凝神效果，應該就萬無一失了。”我將手中彩光流轉的黑色小花遞給她，看着她的笑容，心滿意足。
“赤鳳哥，你看我的人類形態好看嗎？昨天才學會的化形術，好好玩呀。”一位美如天仙的人類少女站在我面前，長裙旋轉，咯咯的笑聲是最動聽的仙音。
“父親，族長爲什麼要將青凰妹妹嫁給龍族的人？難道兩族的關係，就必須要由一個女孩來維繫嗎？這樣的關係難道不脆弱嗎？”我憤怒的向父親吼道，卻只換來無聲的嘆息。
“赤鳳哥，我昨天去見了龍族的那個蕭龍，是個有點憨憨的傻小子，見了我竟然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簡直太好笑了。我跟很多龍族的朋友打聽過了，覺得他還不錯，雖然木訥了些，也不像你這般是修煉的奇才，但做事卻沉穩果決，有勇有謀。有這樣的夫婿，我也算滿意了，赤鳳哥，你會祝福我嗎？”聽着她的話，我呆立當場，心如刀絞。
“打敗我，你纔算有能力守護她，纔有資格娶她。打不過我，你就自己去退婚吧，別逼我殺你。”我顯出了鳳皇本體，氣勢急速攀升，冷冷的盯着面前一臉苦笑的蕭龍。雖然他也顯出了金龍本體，但氣勢明顯弱了很多，我相信最多十招就能擊敗這個軟蛋。
“赤鳳哥，我知道你對我的情意，但感情這種事不能強求。我和蕭龍是真心相愛，雖然他的實力跟你沒法比，但我相信他會用生命守護我。爲了能讓你安心的去尋找自己的幸福，咱們打個賭怎麼樣？我請來了銀龍族的一位長老，你知道的，銀龍族視公正爲性命……“她眼神中帶着歉意，緩緩的說道。只是後來的話，我便聽不清了，那句真心相愛佔據了我全部的心神。
記憶逐漸恢復，我也緩緩醒來，身上的傷已經痊癒，可我依然全身無力，心裏空得發慌。我知道自己輸了，或者說，是她和他贏了。不禁贏了賭約，還真正贏得了彼此的心。那我呢？我的存在又有何意義？
他們兩人也同時醒來，同樣恢復了記憶。兩人走到我身邊，卻都沒說話，只是互相看了一眼，然後像做錯了事的小孩一樣低下頭，不敢看我。
怔怔的看了他們好一會兒，我心裏突然升起一股更加洶湧的情感，瞬間填滿了心頭，驅散了空虛。於是，頭腦逐漸清醒，力量快速回歸。我站起來，分別擡起他們的手，然後將兩人的手合在一起，緊握了一下，就像要將他們的手粘在一起，永不分離。
“我明白了，哥哥祝福你們。咱們回家吧，青凰妹妹，再讓我最後載你一次。至於你，小子，永遠沒資格踏上我的背，讓銀龍長老帶你一程吧。”橫了蕭龍一眼，我轉頭向一直微笑看着我們的老者點了點頭，已然恢復了小半的靈力猛然運轉，瞬間衝開了禁制。一支赤紅色的火鳳舒展開翅膀，這是我的本體，久違的舒暢讓我不禁呻吟了一聲。
“哈哈哈~你們三個都是好孩子，尤其是你，赤鳳，不愧爲這一代的第一修煉天才，竟然能僅靠自己就衝開我的塑形禁制。現在又闖過了情關，未來可期呀。”老者滿意的說道，身形一陣虛幻，再凝實後也顯出了銀龍本體。
青凰高興地爬上我的背脊，蕭龍苦笑着告了個罪，也上了銀龍的背。我發出一陣暢快的鳳鳴，騰身而起，向着丹穴山的方向飛去。
迷霧早已散去，皇城中有早早醒來的人們，只看到一龍一鳳，兩個巨大的身影向天邊飛去，背上載着他們敬愛的弄玉公主和蕭史駙馬。
2020.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