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山與貓

他們相遇在一個燥熱煩悶的夏季傍晚,烏雲壓城,狂風大作,暴雨傾盆,洱源加快了腳步想在天黑之前找到一戶人家借宿,長巷裏家家戶戶門窗緊閉,青瓦白壁,馬頭牆,木質雕花門窗的四角久經磨損,被雨打溼後如同暗淡的舊紅銅,走近細聞有腐木和防潮漆混合在一起的淡淡獨特香味。這裏雖然老舊卻又無比干淨整潔,一花一草都呵護的很好,五彩石竹沿巷盛放,鮮豔奪目。長巷如同一條長長的保護欄,隔離了外界的繁華喧囂,置身於此有一種沉浸式的自在安逸。洱源心想如果能在這巷子裏住一段時間也不枉此行!

沿巷一路走下來沒見得一個人影,靜的有些可怕,天色也越來越黑了,洱源發現一個小女孩蹲在門外,她一動不動的長時間凝視着花貓。暴雨順着屋檐的瓦片落下形成了一道珠簾,珠簾裏一隻白底黃斑盤尾正坐的貓被拴在屋檐下。

洱源驚喜地快步走到她身邊,蹲下來對她說:“你好,請問這條巷子裏有旅館嗎?或者其他可以借宿的地方嗎?”女孩擡頭看見他渾身溼漉漉的,頭髮也擰巴成了幾縷擋住了笑意盈盈的眉眼,模樣十分狼狽,卻有一種讓人忍不住親近的魔力,像冬日裏的溫泉。

她愣怔了會兒,逐漸面色複雜,不知道怎麼回答洱源的話,洱源走近一步問她“怎麼了?”她驚恐地抱起花貓往屋檐內移了一點,外面的雨下地更猛烈了,隨後拔腿衝進大雨裏什麼也沒說,就快速跑開了。沒過一會兒就聽見有人大聲呼喊”保山,保山,回來喫飯了!”

洱源望着女孩離開的背影,知道了她的名字“保山”!只是一直想不明白爲什麼她反應這樣奇怪?他肯定她聽得見他的話,但她什麼也不回答。洱源手裏提着一個巨大的行李箱,衣服都溼透了,他想了想,敲了花貓主人家的門,開門的是兩位步履緩慢的老人,他們知道洱源的來意後熱情的招待了他,並答應了洱源租一間房的請求。家裏太久沒有來年輕人了,兩位老人對有人陪伴的一個月生活充滿了期待,洱源十分感激老人爲他提供房子,主動給老人做了晚飯。

洱源來後的第二天,天便晴了,午後又是炙熱而百無聊奈。洱源站在房間的窗戶前畫畫,遠遠地看見是保山來了,他便興沖沖地把畫架,顏料往樓下搬,洱源真的是十分喜歡這裏的房子,樓梯也是木頭製成的,赤腳踩在上面有種溫潤的敦厚感,跑起來時發出鏗鏘的咚咚聲,心想裏“有意思,看我今天能不能和她說上話!”日光傾城的午後,保山有時候坐在花貓身旁發呆,有時把它抱在膝蓋上輕輕撫摸,有時靜靜的看着它,她沉默的如同一幅畫,臉上從未流露任何表情,洱源在屋內盯了她一會兒,找不到任何打擾她的理由,之後他挑了屋外一處遠離保山的位置,把畫架、顏料輕輕擺好,他開始畫畫,畫門前簇擁的五彩石竹,畫花貓,畫保山,一臂之遙的距離,保山卻像從沒有發現洱源的存在,兩個陌生人待在同一空間時間越久,開口說第一句話就會難上加難。

第三天午後,他依舊在畫畫,保山拖着下巴坐在花貓身邊發呆,她眼前的風景好像每一天都不同,不然她怎麼能每天都看那麼癡迷,那麼久呢?洱源不覺停下了手中的筆,陷入深思“她發呆的時候又在想什麼呢?怎麼會有這樣沉默的人啊?這都第三次見面了,待在一起的時間少說也有九個小時,竟然連一個簡單的打招呼也沒有,甚至都沒見過她有表情變化。”

花貓突然一反常態,想要掙脫它脖子上的栓繩,呲牙咧嘴地上竄下跳,憤力掙扎,叫聲聲越來越暴戾,洱源從深思中回過神來察覺到附近有危險,片刻之間,花草被踩踏的一片狼藉,五彩石竹的花盆東倒西歪,碎瓷片,泥土,花瓣到處都是……一隻半個人成人高的黑狗從三棵山茶花後跳出來,打倒許多了低矮的五彩石竹,嬌小的花經不起蹂躪和踩踏。黑狗咆哮着,一步步逼近保山和花貓,距離保山還有半米的距離,它放慢了腳步,咆哮變成啦深沉的低吼,兇狠的眼神準確地鎖定着獵物,保山的臉色煞白,她顫抖着蹲了下來緩慢蹲下來,一隻手抱住了花貓,另一隻手摸到了花盆的碎片,花貓的叫聲漸而尖銳悽慘。很顯然黑狗馬上就要發起進攻了,洱源手心沁出冷汗他害怕黑狗傷害保山,他不知道赤手空拳怎麼才能擊退黑狗,在黑狗撲向保山的瞬間,洱源迅速地擋在了保山身前,黑狗跳的很高鋒利的牙齒率先在洱源左手上咬下了好幾道血口,耳後他狠狠掄起牀了的畫架才砍在黑狗的腰部,洱源記得之前爲了方便掛東西他在畫架上釘過一根鐵釘,這根鐵釘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了黑狗身上,黑狗痛苦地哀嚎着後腿逃走了,地面上留下了好幾處血滴。

混亂之中畫紙四處散落,一張,兩張,三張,四張,他畫的都是保山和花貓。她面對黑狗的咆哮,害怕得雙手顫抖的時候沒有哭;花貓鋒利的指甲劃破她皮膚滲出血珠的時候她沒有哭;但她看見畫上的自己的時候,瞬間紅了眼眶,豆大的眼淚翻湧奪眶,往日平靜的心被狠狠地敲打着,她本想賭一把用花盆碎片狠狠砸中撲上來的黑狗的眼睛,這樣或許可以擊退黑狗,但一個與她毫無相關的人,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畫着她的畫紙四處飄落,她藏在背後的一隻手瞬間失去了力氣,花盆碎片應聲落地。

她第一次知道她的生活遠遠不止停留在這條巷子裏:這條深幽的長巷,夏天永遠悶熱聒噪,帶給她的只有不好的回憶,但洱源來的那天,小巷下了今年夏天的第一場大雨,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清涼靜謐;巷子裏的同齡人不會對她惡語相向,但也沒人理會她,大多是選擇避開她,就像上下班的路上避開一攤積水,避開一隻髒兮兮的野貓,人大可不必爲自己招致麻煩,誰又能說避開一隻流浪貓就是冷漠呢?人與人相處,誰能責備一份疏離禮貌、點到爲止的周全呢?但這個世上卻有人不一樣,有人願意一直注視她,花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把她畫進畫裏;有人願意擋在她身前,保護她,有人不會因爲她的缺陷而避開她。堅硬的冷漠不一定殺死人,但柔軟的溫暖足以救贖人。

洱源左手被咬得血肉模糊,保山着急地用手不斷對洱源比劃着,嘴裏卻只能發出焦急的“嗯嗯額額”聲,無奈她根本不會說話,只能抓住他的右手,在他的掌心緩慢寫了三個字,她滿眼通紅的看着他,眼裏充滿了自責和難過,她知道黑狗想要攻擊的是花貓,洱源是因爲護着她和花貓才受傷的,女孩的手指冰涼顫抖,男孩的手心是溫厚的。

洱源揚起左臂,笑着地對她說:“我沒事,就是點皮外傷!很快就可以恢復了。”她搖頭,在他的手心裏寫“去醫院”,洱源看了一眼自己左臂觸目驚心的傷口,鮮紅的血肉在陽光下讓他覺得有些刺眼的噁心,不禁嘴角微微抽搐着說:“行!你領我去醫院吧,傷口需要清理,還要打針。”他說這話的時候臂上猩紅的鮮血滴在了保山的白色衣領。

帶洱源處理完傷口,保山把洱源送到家,便要回家了。臨別時洱源對她說“會做飯嗎?”洱源看她表情有些詫異便補充到“我現在的樣子不太方便做飯,我也不想麻煩房東爺爺奶奶,所以這幾天你能來幫我一起做飯嗎?”

保山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臉頰被夏天傍晚的風吹的微微發紅,她在他的手心寫了“謝謝!”就走了。

洱源笑着對着她的背影喊:“明天我等你來!”

保山回到家時天已經黑了,她輕輕地推門進屋不敢說話,廚房裏奶奶在洗碗,一看到保山就劈頭蓋臉地罵“耍到現在纔回家喫!沒人喊你,你都不知道回來是吧!我一天到晚忙死了,我也沒看你幫我洗只碗。”碗碟噼裏啪啦激烈地碰撞在一起,奶奶洗碗的手用力的像要把碗捏碎,有一隻碗從她手中陡然滑下,掉落在洗碗槽裏,水花四濺,她甩掉了手中的碗,重重的一巴掌打在保山頭上,“一天到晚就在外面惹事,你看看陳奶奶家門口像什麼樣子,花盆碎了一地,你去給她家收拾嗎,你賠嗎!”她注意到保山衣領染了一大塊鮮血,她更加切氣憤,打了一巴掌不解氣又打了一巴掌在寶山頭上,“叫你別穿白色衣服,一點都不耐髒,你非要穿,穿髒了誰給洗!”保山杵在原地聽奶奶的訓斥,眼淚不聽話地往出湧。

第二天早上保山洗漱後滿心歡喜地打算穿上她珍放在衣櫥裏的白裙,發現它不見了,怎麼找也找不到,衣櫃裏的所有白色衣服都消失了,她沮喪地坐在地上埋頭流淚……第三天、第四天保山仍然不敢出門,安安靜靜待在家裏做家務,不敢惹奶奶生氣。直至第五天奶奶的氣消了,保山用細若蚊吟的聲音問“奶奶,我的衣服找不到了?”

“我送給你姨奶奶了,她家裏條件不好,兒媳婦把孩子生下來不到一年就跑了。”

保山以爲奶奶只是把它們藏起來,沒想到卻已經送人了……

第五天保山趁着奶奶出去玩的時候偷偷熬了清淡的小米粥,她揭開鍋蓋時心臟猛烈地砰砰跳動,她從沒違背過奶奶,她的手都在發抖,奶奶並不是一個樂於助人的人,要是讓奶奶知道保山給洱源熬小米粥,那就是自討苦喫。

保山沒動廚房裏的碗,而是用以前自己買的一套碗具盛好粥給洱源送去,她還帶來了紙和筆。她攢了很久的勇氣才決定跟他討一張畫,她寫“這幾天傷口恢復地好嗎?對不起,我一直都沒來,你能送我一張畫嗎?”遞給洱源看。

洱源欣喜地笑了,他在紙上寫:“恢復的很好,這些都是你挑挑看,沒有喜歡的我可以重新畫。”保山發現有好多好多張他畫的她,還有從洱源房間窗外眺望的遠景圖,她從中抽出來兩張畫會心一笑, 笑容很輕很淺又短暫, 像燕子的尾巴掠過湖面的波紋,轉瞬即逝。她舉起洱源最先畫的那兩張,她寫:“這兩張可以給我嗎?”

洱源有一些失落,以爲保山會發現當中最獨特的一張畫,那張畫是洱源昨天夜裏剛畫的,他畫了保山,橘子皮(花貓),洱源自己,他畫的自己沒有耳朵,橘子皮也沒有耳朵,他們兩個人一起給門前的五彩石竹澆水,橘子皮躺在洱源身邊睡懶覺。

洱源寫“你喜歡這一張嗎?”他抽出來遞給保山。

保山點點頭,寫:“喜歡,可是你和橘子皮怎麼沒有耳朵呢?”

洱源笑,寫:“我,你,橘子皮從日光傾城的正午一起呆到飛禽走獸活躍的傍晚,雖然我們從不說話,但只要你們在我身邊,我一個人畫畫也變得十分有趣。你會不會說話,我聽不聽得見,這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我們從來不靠聲音交流。所以我沒有畫我的耳朵。

我聽房東太太說你每天下午都會來陪橘子皮坐一坐,我來這裏的第一天下着大雨,所有人都躲在家裏,你還是陪着橘子皮,我遇見了你。我時常想你坐着橘子皮身邊的時候都在想什麼?你是怎麼做到什麼都不做還沒堅持陪在橘子皮身邊那麼久?後來我明白,你每天下午都坐在橘子皮身邊很久很久這件事的意義本身就在於陪伴,你不能解掉拴在橘子皮脖子上的繩索,送它自由,但你願意每天陪它坐一坐,陪它一起度過無數個漫長又燥熱的午後。我也一樣,我不能教你學會發聲,不能送你一個健全的身體,你最渴望的我無法給予,但我願意盡我所能,我同樣想要注視你,陪你坐一坐,陪你度過無數個漫長又燥熱的午後。

洱源寫“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嗎?

保山寫“可以再送我一張畫嗎?”她指着洱源那張富有特殊意義的畫。

就是這樣的一瞬間,人想要拼命對另一個人好的心情氾濫,把可能的、做的到的、做不到的,大言不慚地瘋狂吐露和承諾。

保山收下了他的那幅畫,洱源開心的脫口而出“你還喜歡什麼,我以後天天都可以給你畫!”

保山連忙搖頭,寫“不用了,有這幾張我已經很滿足了,非常感謝你!”

晚上的時候,保山怎麼也睡不着,她把鎖在抽屜裏的三幅畫拿出仔細觀察。《茶花女》中這樣描寫男主人公阿爾芒,“我這個人動不動就生疑,把信收藏起來,手頭裏就有了真實的憑證,心中有疑慮時就拿出來瞧一瞧。”保山同樣愛生疑,沒有安全感,她盯着這三幅畫,耳朵裏一遍遍迴盪着洱源說過的話“你會不會說話,我聽不聽得見,這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因爲我們從來不靠聲音交流,所以我沒有畫我的耳朵。我可以成爲你的朋友嗎?只要你喜歡,以後我天天給你畫。”她翻來覆去地觸摸着這三幅畫,過了許久才小心的把它們鎖進抽屜裏,躺在牀上閉上眼睛等待睡眠。她不知道洱源的出現是好是壞,她只知道巷子的夏天又熱又嘈雜,但洱源來的那一天下起了清涼大雨,她不禁在心裏自嘲,她留得住這三幅畫,可留不住洱源啊,這個夏天一結束,洱源就會走了,但她覺得她要在心裏寫有關洱源很長很長的故事了。”

後來因爲一些原因洱源和橘子皮都搬進了保山家。橘子皮在被大狗襲擊後變得異常粘洱源,洱源走到哪裏,它就跟到哪裏,每天夜裏都要睡在洱源房裏。保山每天早晨八點,都會給洱源送來一把梔子花,再把橘子皮抱出去喫早飯。她捧着花一出現在洱源門前,就能看見洱源抱着橘子皮,笑眼盈盈地着朝她走過來,他把睡眼惺忪的橘子皮遞給保山,溫柔地撓着橘子皮的下巴,說:“以後我走了,橘子皮這麼粘我,可怎麼辦呀?”

保山抱着懶倦肥胖的橘子皮,吹着清晨的涼風,窗明几淨的小房間裏,白色窗簾微微飄動,陽光穿破薄薄的霧汽,溫柔地照進房裏,如夢如幻,她只覺得這夏日還長。梔子花香氣濃郁,風稍稍吹過,整個房間都瀰漫着它味道,但也枯萎的快,香氣散了,潔白的花朵就會發黃,像老容顏老去的婦人的臉。

她少在洱源的房間久留,也很少和洱源交流。洱源來保山家後基本不畫畫,好像他忘了他此行出來寫生的目的,他大部分時間都是悶在房間裏不出來,橘子皮就蹲在洱源書桌前的窗臺上陪他。除了喫飯的時間,洱源和保山都見不了面。從收到他三幅畫後,兩個人之間的關係變得微妙起來,保山刻意避開洱源,洱源躲在房間裏也不知道幹什麼。

保山來洱源房間抱橘子皮出去喫飯的第15個早晨,洱源他拿出一個本子寫了一行話,遞給了保山“我們一起看書吧!”

保山點點頭。早飯過後他們坐在涼蓆上,吹老電扇的風,安靜看書,寫字交流,時間久了,洱源都忘了自己是可以說話的,語言是這場初戀裏的最大意外。保山看的認真,內心平靜,而洱源卻聽得見保山一次次翻頁的聲音,偷偷看保山一眼,他還沒告訴保山他馬上就要走了,他也不清楚自己對保山的感情,他只知道他無法對保山像普通朋友那樣告別。

到洱源要走的那天,保山起了個大早,天還沒有亮。她摸着黑,赤着腳上樓,遠遠地看見洱源房間的燈還沒亮,又輕聲跑下了樓。她回到房間打開臺燈,找到他們倆平時對話的本子,寫下了一行字,坐立難安地把本子緊緊握在手裏,一遍遍地確認有沒有人下樓的腳步聲,她不知道她正期待的腳步聲會不會停在她的門前,洱源會來向她告別嗎?她還陷在要不要把這段話遞給洱源,纔不過等了十幾分鍾,她感覺有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每一秒她的心臟都在瘋狂跳動着。洱源路過保山房間的時候,看着那扇關閉的木門,他輕敲了一聲保山的房門,把一張紙從門縫裏推進去。

保山看見了洱源寫“明年暑假我還回來。”又看了一眼她本子上寫的“你還回來嗎?”再聽着洱源的腳步聲一步步走遠,她的心跳一步步加快,終於她打開了房門,但腳底卻像生了根似的杵在原地。洱源聽見開門聲便回頭跑向她,走到一半他卻停下了腳步,天色還暗,沒有開燈,他們的表情掩沒在空洞的黑色裏,夜色是真的溫柔,藏得住近在眼前卻又不合時宜的心動。

洱源終於走了。《海上鋼琴師》裏,聲名遠揚的鋼琴家1900遇到了喜歡的女孩,他會跑入貧民艙偷偷親吻睡着的女孩,卻在女孩醒來時落荒而逃,在與女孩面對面告別時,說不出深藏內心的我喜歡你。保山是1900,也不是1900,保山有着1900的怯弱,敏感,卻沒有1900那樣耀眼的成就,保山有得只是,尚小的年紀,不會說話的嘴巴。

保山沒有送他,而是回到洱源房間的牀上睡着了,醒來時她發現今天的陽光格外刺眼,照得空蕩蕩的房間透亮,屋內一切都收拾的很整潔,找不到洱源生活過的痕跡,又沒有一點風,白色窗簾一動不動,彷彿一切都靜止了,下一秒這房間就要變成透明的整個消失掉。她開始焦灼地一遍遍整理書櫥裏的小說,把昨天的梔子花換掉,把風扇打開,又把書桌上的《邊城》攤開,映入眼簾的是一句“這個人,也許明天回來,也許不回來了。”她不斷地在自己和洱源房間裏來回走動,一時空落落的,現在才早上7點半,不知道如何開始這一天。

橘子皮醒來找不到洱源,開始上竄下跳,跑到窗臺上嗷嗷慘叫不肯下來。它不喫飯,保山用雞肉和魚哄也沒用,連着餓了三天,他垂頭喪氣,精神萎靡,懨懨欲睡。保山爲了守着橘子皮搬到了洱源的房間睡覺,橘子皮還是習慣蹲在洱源書桌前的窗臺上,保山每天一遍遍順着橘子皮的毛撫摸着精神一天不如一天的橘子皮,安慰它“洱源哥哥以後還會回來的,明年這個時候洱源就回來看你了……”說着說着保山就着急地哭了,她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讓橘子皮好轉,她只覺得她快要失去橘子皮,洱源走她的生活陷入了一個又一個的悲傷裏,她激烈的地慟哭,橘子皮緩慢地舔着她的手,發出一兩聲細若蚊吟的叫聲,她想起以前每天洱源抱着睡眼惺忪的橘子皮,笑眼盈盈地等她送梔子花來。

洱源走後的第三個月,終於收到了洱源的來信“你和橘子皮好嗎?門前的花開的好嗎?”

保山回信“你走後,橘子皮很想你,不願意喫飯,現在已經好了。媽媽帶着我去醫院做了康復訓練。”

夏天過去了,梔子花不再開了,洱源的信越來越少,剛開始是一週一封,而後是好幾個月纔來一封,後來無論多少焦急的盼望和深刻的想念都換不來一封信,春夏秋冬週而復始,她和洱源斷了聯繫,那年初夏他送她的三副畫還鎖在抽屜裏,能鎖住的不過是她自己的回憶。。

莎士比亞說生命是巨大的舞臺,我們只是個可憐的戲角。我們無法選擇誰的到來,也無法挽留誰的離開。

他們再一次見面時是七年後,洱源二十二歲,保山二十一歲,重逢在南方的冬天,這個時候保山已經能夠說一些簡單的話了,但她不愛說。今天保山坐在書桌前修剪花枝,卻怎麼也修剪不出想要的樣子,只好打算去門前再折一點臘梅回來。她穿着拖鞋就出了門,這一年奇冷,小巷子裏就剩下幾戶人家,到處都是堆積到膝蓋那麼高的厚雪,很難行走,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在這一場大雪融化之前,應該不會有人來打破它的寧靜。

外面還在飄着鵝毛大雪,保山想要就這麼靜靜地看一會兒小巷,她定睛望着小巷的盡頭,隱約看見一個人影正在艱難的行動,心裏想這裏路這麼難走,誰還要偏這個時候來這裏。

她拿起鐵鍬把門前的雪堆成雪人的樣子,沒過一會兒手指就凍得通紅,她感覺有人在叫她,那人在說“你好,請問附近有歇腳的旅館嗎?”保山心頭一震,驚愕地停下手中剷雪的動作,轉身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穿着黑色羽絨服高大男生的身影,白雪落在他的帽子上,肩頭,睫毛上,真的是他!又驚又喜!她不會認錯洱源曾經一見她就笑意盈盈的眼睛。一如當年盛夏,他總是挑最不可能出現的時候來,下着大雨的時候來,降着大雪的時候來。

她迅速紅了眼眶,雙手交叉把披在身上的羽絨服裹緊了自己纖瘦的身體,小山眉重重一鎖,淨白的臉上說不明的麻木神情,她往後退了一步才平靜地開口“回來了,進來吧。”

洱源跟着她回房間,她開了空調後,接過他身上的羽絨服迅速抖落厚雪,掛在衣櫥裏。洱源的房間打掃得一層不染,所有擺放還如當年他走那天一模一樣,只是橘子皮看上去更胖了更老了,花瓶裏的梔子花換成臘梅,兩個人相對無言,橘子皮卻撒嬌一樣的鑽進洱源懷裏軟綿綿地叫,晚一點的時候保山給洱源送來一碗薑湯。洱源看着成年後的保山,幾乎不太能找到小時候的影子,現在她什麼動作都乾脆利落,不像當年被他保護的小保山,唯獨那一份面無表情沒變。

保山沒有想過洱源還會回來,她更不知道怎麼面對他,七年裏的從不間斷思念,她很清楚她喜歡上了一個距離她很遙遠的人,一個隨時都會走的人。如果他也念着她,他怎麼會整七年都不回來呢?可好不容易把他盼回來了,她對他的感情該不該說呢?洱源的突然出現讓保山無所適從,她又陷入了無限的掙扎裏,捧着沉甸甸的喜歡,卻又假裝輕鬆自如,毫無顧忌。

保山她沒問洱源這一次因爲什麼事來?打算住多久?她躲着不見他,也不想趕他走。臘梅不似梔子花,臘梅開的久,一個星期都不用更換,洱源幾次想找她說話都沒有藉口。

半個月過去了,他們還是沒說一句話。一天傍晚保山在寫日記,被樓上突然一陣重物倒塌咚咚撞擊的聲音嚇了一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又傳來打碎玻璃的聲音,還有玻璃碎片四處劃損地磚的刺耳聲音,她不由得停下筆,奶奶把掃帚遞給保山:“你去洱源房間收拾一下。”

她快步上了樓,就看見洱源站在門口笑眼盈盈地等她,他的注視讓她這幾步樓梯上的極其不自在,只好盯着別處假裝對他視而不見,他走過來想伸手借過她手裏的掃帚,保山牴觸般地下意識躲避,拿着掃帚進了門,環視一週房間。洱源猜到了保山可能不會理他,但還是不可避免感到失落,遠遠地站着沒有說話,緋紅的鮮血順着虎口穴滑到了他白皙的手背,血還在一直往下滴。她開口說“受…傷了嗎?”

洱源聽到她終於可以說話了,眼眶微微一紅,替她高興又心疼。她拿出藥箱,用棉棒輕輕擦拭掉血漬後用紅藥水幫他消毒,洱源沒有表現出一點疼的樣子,她低着頭忍不住悄悄紅了眼眶。包紮完後,她把玻璃碎片清理乾淨就要走。

洱源用力拉住了她的手,對她說“別走,陪我坐一會兒吧。”保山停下了腳步,他從背後輕輕把保山環進懷裏,他就泣不成聲了,保山身體僵硬如全身觸電,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從他的懷裏轉過身,她不知道洱源爲什麼哭泣,只是動作輕緩地拍着他的後背,每拍一下她的眼眶也跟着紅一分,她回抱住了他。

他寫“我們明天一起去外面喫飯吧。”

她寫“不用了。這個對話本你從哪裏找到的?”

他寫“一起去吧。對話本我一直帶着。”

當年洱源走的時候,帶走了他們的對話本,他總在心情低落的時候翻看他們的對話。

第二天外面還是拋灑着大雪,天地一白,美不勝收。他給她並肩走在深長的小巷裏,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雪地上,聽咯吱咯吱的悅耳聲音。

保山說“小巷…只有…今年…下雪。”

洱源等她慢慢地把字吐露出來,他“我喜歡雪,你喜歡嗎?”

保山“喜歡,想去偏…北…一點的地方…生活。”

洱源“去哪裏?”

保山“南澗。”

洱源“一起嗎?”

保山說“不…知道。”

保山很少與人開口說話,和奶奶也很少開口說話,她覺得沒有什麼必須要說的,她的世界是沉默閉塞的。但她不牴觸在洱源面前以慢無常人好幾倍的語速的幾個字幾個字地吐露。

到了之後保山才知道,原來不只是他們兩個人的約會,還有一羣保山不認識的人,梁江、陳年,文豔。洱源和保山一起走過來,入座前洱源替保山摘掉她的手套放進了他的口袋裏。

洱源拍了拍呆愣住的梁江和陳年呆“幹嘛呢!看什麼看!”他們第一次見洱源身邊有女生,足足震驚了好幾秒。

陳年大笑“洱源你可算談戀愛了,我還以爲你是爲了我守身如玉!”

保山看的出他們是洱源很好的朋友,兩個男生的笑容親切善良,她也沒有想去否認“洱源和她談戀愛了”。洱源也沒有否認。

文豔坐在角落裏沒有說話,目光一直停留在洱源和保山身上,她上下打量着保山,保山的那種好看第一眼就讓人覺得是有距離感的,清冽脫俗又帶着少女的青澀,如同表皮帶着白霜的青蘋果,新鮮,稚嫩,但又脆弱,輕輕一磕就會傷了果肉,留下無法消除的疤痕,再也不能長成飽滿完美的紅蘋果。

長髮如墨,肌膚雪白,身姿苗條,灰色大衣,過膝長靴,雖然灰色圍巾擋住了下半張臉,竟然也美得過目不忘。有那麼一瞬間她和保山的目光撞在一起,保山感覺不舒服,但還是禮貌對文豔微笑,女孩很快也回敬微笑,女孩的笑容那麼僵硬和快速,像設置好了開關。

文豔身邊的陳年輕輕推了一下文豔,問“怎麼了?今天怎麼一直不說話,不舒服嗎?”

文豔不耐煩地敷衍男孩“沒事。”隨後展開甜甜的笑容說:“洱源哥,你喜歡喫什麼?快點菜吧。”

梁江“洱源,怎麼稱呼你女朋友?”

洱源剛要答,保山率先開了口“我叫…保山。”保山心想這樣就算躲過一劫了。

男生們要了幾瓶酒,幾杯酒下肚氣氛就熱鬧起來,非要讓洱源講一講他和保山怎麼在一起的。桌子下洱源把手伸過去,用手指輕輕撬開她的指縫,十指交叉溫柔地握緊了。如果仔細思考他是沒有勇氣牽她的手,但一瞬間的大腦衝動,他本能的伸手碰到了她的手,碰到了就再也不想放下了,保山感受到他手心的熱度,紅着臉低下了頭盯着桌子等發燙的臉恢復。

洱源沒有講他們怎麼在一起的,梁江、陳年看着洱源臉上的從未出現過的笑容也心領神會了。那笑容是跳動的,裝着他抓住摯愛的心跳,裝着日思夜想的得償所願,裝着他決定守在她身邊的赤誠。

文豔對洱源說“記得你說過你有一隻貓,好像是叫橘子皮吧?帶出來給我們擼一下行不行?”

陳年納悶道“洱源什麼時候養貓了?我怎麼不知道?”

………

這場飯喫的沒有保山想象中那麼開心,保山怯於人前開口,但她如果一言不發,他們肯定會起疑。只有說一句話就好了,所以搶先回答她叫保山。而飯局上其它問題問到她時,洱源都幫她答了,保山則是簡單的微笑。保山不知道洱源幫她回答問題,是爲了維護她的尊嚴,還是洱源不想跟朋友坦白他的女朋友不會說話。洱源每幫她回答一個問題,她心裏的疑慮就能多一分,她頭疼欲裂,如芒在背,真想大吼一聲制止這張桌子上的人喋喋不休地交流。

回去的路上洱源問保山“我們在一起了嗎?”

洱源牽着她的手一直在笑,沉浸滿滿的幸福裏,保山心事重重的點點頭。洱源沒有察覺到保山的情緒變化,因爲她那張臉本來就少有情緒變化。

保山突然停下來鬆開了洱源的手,張開雙臂緊緊地擁住洱源,把頭埋在他懷裏,緊緊地挨着洱源讓她的心瞬間安定,喜歡的人的懷抱是心靈的避風港和堅定的靠山。

那天夜裏睡不着,保山又拿出了那三幅畫,腦子總重複着中午的聚餐:文豔看她的眼神,文豔怎麼知道橘子皮?洱源在朋友面前明明是健談的,而在她面前很少說話……

這個冬天變得有趣了,洱源保山橘子皮,兩人一貓時間過得輕快。一天上午保山在洱源房間整理書櫥,七年她讀了許多新書,書櫥已經裝不下了,要取出一些讀完的書送到閣樓。她把很久以前讀的那批書從書櫥上搬了下來隨手翻了一遍,故事的主線早就忘了,看着自己曾經隨手的備註,有幾幕場景便記憶猶新,翻到最後才發現每一本書的結尾都夾着一張紙條,寫着觀後感,是洱源的字跡,她想起來那年洱源有一段時間總呆在房間不出門。第十二本書的紙條上寫着“保山你好,讀完這些書我很快就要回去了,我不知道怎麼了解你,我認爲看一個人讀的書,應該是最直接瞭解一個人的方式吧!等我回家了,我看不見你,保山你也要好好成長!我們一起成長!”

十五歲的洱源曾經一頁頁地讀着保山的書櫥裏的書,試圖瞭解保山,卻不知道是他的畫,他的注視敲開了保山的心門。

洱源帶橘子皮去寵物店洗澡已經快三個小時了還沒回來,保山套上厚厚的羽絨服去找他們。保山進去寵物店,看見橘子皮竟然安安靜靜地躺在文豔懷裏,安靜地舔舐着自己的爪子。文豔笑魘如花地逗它“你就是個招人疼的小胖子啊,真可愛。”洱源輕輕撫摸橘子皮的頭“對啊越來越胖了。”他們都笑得那麼開心,橘子皮也乖巧。

橘子皮不親人,保山奶奶都很難摸到它,它只認保山和洱源,看見橘子皮躺在文豔懷裏撒嬌,這對保山來說太殘忍了,一瞬間她想再也不要橘子皮了。保山心裏不由地發酸,她受不了橘子皮親近文豔,更受不了洱源什麼都沒對她說,卻在寵物店和文豔見面。

她傷心地逃走了,洱源和橘子皮都沒有發現她來過寵物店。

保山沒有回家,坐在陳奶奶家的門檻上坐着吹冷風,雪花輕輕飄落的白噪音安撫着失落的人,她一直坐着,固執的不肯走。七年前保山十四歲,那年夏天保山每天都坐在這道門檻上陪着橘子皮,後來洱源來了,陽光下的就變成了三個影子,她陷入了深深地回憶裏,空氣太冷,風像刀子一樣一刀刀割保山裸露在外面的皮膚,太疼!最後面部麻木了,她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臉紅了,她終於埋下頭像小狗一樣發出輕輕地嗚咽聲。

洱源帶着橘子皮回到家,還帶了一束紅玫瑰,保山接過來把它們的花枝剪平,從藥箱裏取了一片阿司匹林溶在三隻細腰白瓷瓶花瓶裏,紅玫瑰配白瓷瓶是遺憾加遺憾,紅的鮮豔帶刺,白的素雅易碎。

洱源寫“爲什麼加阿司匹林呢,花枯萎了,我們再買就好了。”

保山在對話本上寫“不想看它們枯萎,那怕是晚一點點。”

保山把三隻花瓶都搬回了自己房間,晚上早早就熄了房間的燈,洱源抱着橘子皮去她房裏,看她側着身子沒有睡着,他拿出對話本寫“睡不着的話,一起看書嗎?”橘子皮輕輕爬到她身邊剛舔她的手背,她渾身一抖,迅速的把手抽走了,往牀內側摞了摞身子,在對畫本上寫“今天有點累,想早點睡,你抱着橘子皮走吧。”

有幾枝紅玫瑰花瓣邊緣還是變成了黑色,慢慢地一點點枯萎。保山在家裏怎麼都找不着他和洱源的對話本了,她仔細回想對話本遺失的時間點——昨天上午保山奶奶出院,梁江、文豔、陳年來家裏探望,她還見過對話本。昨天從聽到文豔問洱源“洱源哥你是不是在寫小說?”後,她就一直忐忑不安,她知道事情可能已經敗露了,她賭文豔已經知道了事實,但她還沒想好怎麼面對。

直到她發現對話本丟了,她更加惴惴不安,裹上羽絨服後就急衝衝地跑出了門,發微信“你在哪?我現在要見你。”

開門的是文豔“你可夠遲鈍的,東西在我這,我不是給你留線索了嗎?你早該來找我了。”

那天他們都在洱源房間裏玩狼人殺,文豔偶然撿起洱源書桌上的對話本,她翻了幾頁,都是兩個人的字跡,她認識洱源的字跡,還有一個字跡她不認識。保山給他們端了一點水果送來,文豔看見她來了,舉起對話本對洱源說“洱源哥,你在寫小說嗎?好多人物對話,不過好無聊啊。”

洱源從她手上奪下來“對,我一時心血來潮,沒什麼好看的,一起來玩吧。”放進了書桌的抽屜裏。

後來離開的時候,文豔還是偷偷從抽屜裏拿走了對話本,因爲她要引保山主動來見她。

文豔坐在沙發上削蘋果,輕描淡寫地說“想要對話本嗎?你們的對話我都看了,你不會說話對嗎?洱源說你內向、不愛說話都是假的吧,你是根本就不會說話!”

保山伸出手,大聲地說:“把…東西給我。”

文豔“我不想幹什麼,我只想告訴你,我希望你能離開洱源。我知道洱源愛你,但你知道他是來愛你的,不是來救你的?陽光曬到了泥溝裏,只會散發腐臭,憑什麼讓他淌你這淌渾水?你就是不見底的陰潭,太陽也會溺死在你的灰暗無光裏。你想沒想過,洱源幫你瞞着我們你不會說話的事實,不是他接受不了你不會說話,而是你不能接受你自己不會說話。他明明會說話,卻爲了你一直用對話本,你的灰暗處洱源心甘情願地接受,你給你自己畫地爲牢,從不學習講話,洱源心甘情願陪你困在圈子裏。你的愛太讓人窒息了,你只不過是想抓住一個愛你的人陪着承受孤單,我知道你無法接受失去洱源,因爲你把他當做你溺水前的最後一塊浮木,所以你那不叫愛,那叫自私。”

保山面色蒼白地發抖,她一定很心痛,她站在那裏嘴角不斷抽搐着,眼淚奔流。她情緒激動地大吼了出來“你憑什麼…覺得我的愛…是自私,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努力學習講話,每個人的愛都值得…被尊重,你喜歡洱源我知道,你也大可不必詆譭我的愛。”

文豔削完蘋果,從抽屜裏取出對話本,站起來遞給保山“你看對話本就在這裏,想要的話還給你。”

保山接了過來放在口袋裏。

文豔笑了“我還要告訴你,沒有什麼東西是搶不走的,你養了七八年的東西也不歸你,你也看見了橘子皮很親近我……”

保山無法自控地大喊“別…再說了!你到底想幹什麼!”她的眼睛通紅通紅,用力的一巴掌打在文豔臉上,文豔毫無準備地跌倒撞在茶几的桌角上,面部被劃出一道深深地血痕, 保山看到文豔臉上的血痕眼淚直接掉了下來,她無措地大喊了一聲“文豔”,她用手不停地去擦自己往出湧的眼淚,她知道一切都來不及了,她毀了文豔的臉也毀了自己的人生。保山蹲下去準備把文豔抱起來去醫院,文豔被臉上劇烈的疼痛深深地刺激到喪失了理智,沒有一個女子能夠忍受自己原本的她臉上留下一道難看的疤,她憤怒摸起桌上的水果刀直接捅向保山的腹部,保山用手接住了她的刀刃,血珠瞬間就鋪滿刀面,直到一滴血珠滴落外文豔臉上,她才清醒過來鬆開了刀,刀應聲落地,鮮血浸透了五指的縫隙,進而染紅了半個手背。保山爬起來,對文豔說“告我吧,我會負責的。”

文豔笑着繼續說“你給洱源帶來的都是傷害,你看看他的手,到今天那道疤還在。洱源爲了你來這個小地方工作,放棄了更好的機會,兄弟們,陳年,梁江,我們也跟着來到了這裏。他現在二十幾歲,有情飲水飽,他愛你可以放棄一切,可難免他三十歲不會後悔錯過的大好前程!”

……

保山生命裏有兩道難忘的疤,一道是洱源手上的疤,一道是文豔臉上的疤。一道疤,讓她靠近洱源,一道疤讓他離開洱源。

保山好幾個夜裏都連續夢見文豔臉上醜陋的傷疤,夢見文豔總是戴着寬大的帽子和墨鏡生活,夢見文豔開始害怕出門,夢見橘子皮僵硬的身體……深夜裏她撕心裂肺的哭,她每想到文豔臉上的傷疤一次,她的心就如撕裂搬疼痛,文豔臉上的疤成了她的夢魘,無法逃避,也無法忘記,一刀一刀地深深刻在了保山心底,像陰霾一樣沉重籠罩着保山的人生,讓她無法呼吸。

任何時候保山想到文豔都是飽含痛苦和愧疚的,保山永遠沒有辦法原諒自己,連命運都優待文豔三分美貌,她卻把文豔猝不及防地拖入灰暗的人生裏。如果是命運苦於磨練她的心智,剝奪她的健康、親情、愛人、美貌,尚且怪罪命運不公、也無力抗拒,偏偏是一場人爲意外,而沒有人能夠承擔得了另一個人的人生,任何人也沒有權利破壞別人的人生。

保山的手慢慢癒合,一連許多天她都沒管過花瓶的玫瑰,洱源在玫瑰快枯萎前換了新的,學着她的樣子修剪花枝,放入阿司匹林,她房裏的玫瑰從沒枯萎過。

陳年狠狠地打了洱源,文豔出事後,洱源,梁江,陳年三個人每天來醫院陪文豔。直到第七天,洱源說“趁着大家今天都在,我說一件事,樑子、陳年我要走了,我沒辦法繼續在這裏生活。文豔對不起,真的對不起。”陳年直接踢翻了醫院裏的櫃子,大步走過來一手抓住洱源的衣領,一拳重重地打在洱源臉上,陳年紅着眼睛,扯着喉嚨聲嘶力竭地大吼“沈洱源你說過的是什麼話!你當初要來這個小地方工作,兄弟們二話沒說就陪你來了,現在你走了,你對得起我們,你對得起文豔嗎!你不知道文豔喜歡你嗎?你難道看不到文豔臉上的傷嗎?你要是選擇走了,我們以後就不是兄弟!樑子,我,文豔都跟你決裂!”

保山天天心神不寧,一時瘦了許多。她問洱源“現在,你…討厭我嗎?我…傷害…了文麗,我找…對話本…的時候,嫌…橘子皮鬧,隨手把橘子皮…關在櫃子裏,它死了。”

洱源篤定地問她“我們私奔吧。”

洱源又一遍聲音溫柔地說“一起嗎?”

保山“我…不…知道。”

洱源“去南澗吧。”

那一年冬天,南澗整日整夜地下着大雪,積雪常常末過了人的膝蓋,掃雪的速度趕不上下雪,交通嚴重受阻。剛來南澗時候保山和洱源爲這樣的大雪欣喜若狂,而當地人司空見慣,路上鮮少有人,入眼之處皆爲白色,整個世界單調而靜謐,這是洱源和外面的人說話最少的三個月。

保山和洱源租了一間小房子,兩個人擠在狹小的空間裏一起生活,白天學習,午飯在一家新疆人開的飯館裏逗一隻會說話的八哥,晚上躲進房間裏吹很足很足的空調,日復一日,保山暗暗竊喜交通受阻,路上無人,這樣彷彿她們的生活裏只有對方,這是她最安心的三個月,也是她最難忘的三個月。而這三個月保山每一天都在倒計時,每過一天,就離她離開洱源的日子近一天。她答應過陳年把洱源還給他們。

保山悄無聲息地走了,什麼都沒有留下。她不知道洱源找不到她發瘋的樣子,她也不知道往後的生活要怎麼過,要去哪裏,她的心用永遠留在南澗。

一年,兩年。

保山在日記裏寫,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真的,我經常夢見洱源,可每一次夢見他,我都是哭着找他,匆匆見一眼,就再也找不到了。(2019年1月21日)

……

我夢見母親帶我走了,帶我搬去了一個不被任何熟人知道,遠離家鄉的小鎮子上,這裏有人認識我,我與他們不過是賣菜老闆爲了留住回頭客,多贈一根小蔥的關係。有一天午後,我收到了一封信,我雖然疑惑,卻又帶着極大的興趣和期待,賭它來自洱源。我內心狂跳不安,幾乎顫抖這雙手接過這封信,我應該立馬打開它!但是我沒有,我把它放進了抽屜裏收好。一整個下午我按奈不住自己瘋狂跳動的心臟,激動、緊張、期待,直到傍晚天色整個暗沉下去,黑色澆灌了整片大地,世間萬種情愫都在他人看不見的地方鋪張開來,瘋狂生長,藉着書桌上那一盞陳舊檯燈微弱的光,我焦灼,手掌發燙的輕輕打開它,但是……我不記得洱源的字跡了,這是封沒有署名的信,也沒有寫什麼內容,更像是一個人的瑣碎摘抄。我開始不斷地流淚,他就是我淚腺的開關,我總在夢裏因爲找不到他哭泣,而清晨醒來後習以爲常得帶着難以遣散的傷心繼續生活。(2019年7月5日)

……

我夢見洱源他說“信是我寄的,不過我還是想來找你了。”(2020年5月21日)

……

我又夢見他了,夢見他帶着十年如一日,真誠又直白的偏愛回來了。(2020年8月19日)

凌晨迷迷糊糊爬起來上廁所的間隙裏,保山望着頭頂刺眼的燈光,四周慘白的牆,鏡子裏形容枯槁的自己,在這狹小寂靜的空間裏,牽連着心臟的開關突然被按下,恍若隔世般,​​​​​​不捨和遺憾讓她猛然懷念起南澗的時光,保山拿出日記數了數,這兩年她夢見洱源62次,後來再也無法夢見了,可能緣斷了…

他們相遇在夏天的小巷,愛情結束在南澗的冬天,這世上相愛的人很多,能在一起的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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