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麼的，腦子裏就突然出現了葛清風這個名字，奇怪的是，我控不住地在心裏一直默唸這個名字，內心彷彿受到了某種召喚，我覺得我跟這個名字應該是有某種聯繫的，不然要怎麼解釋我心裏的熟悉和親切，好像我與這個名字已經攜手度過了幾十年的漫長歲月。
夜裏腰疼疼醒了，人年紀大了覺也就少了，我躺在牀上睜着眼睛望着這一間小小房間的偌大窗戶，有時候我坐在牀上僵硬的，麻木地的，一動不動的望着空洞的黑夜，天亮之前我睜着眼彷彿這房間裏的幽靈。
我已經很長一段時間睡覺不拉窗簾了，因爲我經常半夜腰疼的醒過來，而我又非常害怕一個人獨自面對一片漆黑，空蕩的房間，所以我渴望窗外的光。
今天我又坐在牀上，看着窗外微亮的天光，突然覺得口渴，便伸手去拿電視機前茶几上的水杯，我越來越感覺到自己沒用了，動作那麼遲緩，端起一杯水的力氣也沒有，我想不明白我是怎麼把自己和房間收拾的這樣乾淨清爽，我把水顫顫巍巍的送到手邊，喝了一口，我覺得苦的發澀。
我又拿起了茶几上的一袋冰糖，想要拿一粒放進嘴裏，卻發現袋子沒有開封，嘗試了好幾次都沒有撕開袋子，我無奈地就放棄了。
我發現，原來我想喫一粒冰糖都那麼難，但我卻保留着晚上喝水的時候加一粒冰糖的習慣。
年輕的時候我不喜歡自己的沙發髮質，特別蓬鬆顯得頭大，到老了頭髮出油少，腿腳又不方便，我就更不喜歡洗頭，會故意讓頭髮出了油後趴在頭上顯得頭小，我感覺頭皮有些癢，摸了摸自己的頭髮，竟然乾淨清爽，但依舊那麼粗糙，蓬鬆的扎手。
我疑惑，我顫顫巍巍的手、僵硬的老腿，隨時都在疼的腰，這一切都告訴我，我根本不可能經常給自己洗頭。
我根本堅持不了坐很久，不一會兒又開始腰疼，我又躺了下來，就這樣日日夜夜纏綿於病榻，有人說我已經撐不了多久。
我呆滯地望着窗戶外靜悄悄的世界，我突然踢到牀的另一頭還有個枕頭，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它，但好像它一直都在那裏，究竟它什麼時候就在那裏，我不知道，我一直沒動過它，我也沒有思考過它存在的意義。
夜太長了，怎麼就熬不到天亮呢？我什麼東西都忘的快，也不記得剛剛我爲什麼突然心口難過，到現在都喘不過氣來。
夜太苦了，我想喫一顆冰糖，我重新拿起那一袋冰糖，摸到一把剪子，終於打開了袋子。
我拿了一粒，冰糖在我苦澀的嘴裏慢慢發揮着甜味，正是這個味道，但這個熟悉味道像是喚醒了什麼，我的心莫名的難過，一次次鈍重的往下沉，雨打霜凍一樣。
我想哭，又沒有原因，我想要知道我爲什麼難過，我拿起袋子把冰糖往嘴裏倒，它們有的進了我嘴裏，有的灑在牀上，我含着滿滿一口冰糖，甜的發苦，拼命回想，我腦子裏突然出現一個名字，葛清風。
眼淚突然就止不住了，嘴裏的糖苦的發澀，我全身顫抖地哭泣起來，溼答答的冰糖塊都從嘴裏掉出來，牢固地沾在我的衣服上、被子上，到處都是，又髒又噁心。
我心裏一遍遍默唸葛清風，可是我記不起來這個人是誰，也不知道他和我有什麼關係，不知道他做過什麼事。
天亮了，第一個推開我房門的是個個子不高，嗓門很大，快五十歲的女人，她看見灑在地上的冰糖，和沾在我牀上、衣服的糖塊，大嗓門地喊着，罵着：“真是要命了，邋遢死了！又半夜偷糖吃了！你看你把衣服被子搞這麼邋遢，我要是不給你洗不給換，就要你睡在邋遢被上，看你怎麼辦？”
她雖然嘴上罵罵咧咧地說着狠話，卻很快給我換了一身衣服，把牀單也拿去洗了，做事的動作很快。
她一直跟我說話，她說：“你也說句話啊！別就跟啞巴一樣。”
她說話的語氣又兇又急，一連好幾句“你也說句話啊！別跟啞巴一樣。”讓我很害怕，我怎麼也記不起來她是誰。
沒一會兒一個男子又走了進來，瞥了我一眼，弓着腰，駝着背饒了一圈就走了出去，他沒有說話。
然後，我就聽見女子在外面連聲抱怨，“你都不知道，我今天清早打開門哦，我的天嘞，冰糖撒了一地，那個口水把冰糖都沾在衣服，牀上了，邋遢死了，簡直不能看！半夜又起來偷糖喫，這麼大年紀怎麼能喫糖，對身體又不好？就是你非要在她房裏放一包冰糖！以後不能再給了！這是最後一次！”
男子叼着煙，平淡的回答：“隨她去哦，奶奶不是喜歡喫糖，是習慣了，以前奶奶腰疼，晚上醒了想喝點水，爺爺會在她水裏放一顆冰糖，奶奶說她喝了腰會好一點，沒那麼疼了。奶奶現在連我們都不認識了，她想做什麼就讓她做什麼吧！人老了就和孩子一樣，幼童沒有照顧自己的能力，老人也沒有，以前他們怎麼耐心照顧我們的，現在我們也要耐心照顧他們，她想喫點糖就喫點糖吧，她也吃不了多少，每次喫幾口就吐出來了，大不了我們多洗幾次衣服跟被子。”
女子手裏還抱着一摞邋遢的牀單和髒衣服，她看着男人沒有搭把手的意思，越看他越氣：“要做大孝子你做，他們照顧你了，沒照顧我，每天給她洗頭、洗澡、洗衣、搞衛生都是我，我自己也就90斤的人，我每天把她從牀上拉起來陪她上廁所你給我搭過一把手嗎？我也是不忍心她尿在牀上，快一個月你幫過我一次忙嗎？我現在整個右手臂都是痠痛的。她有三個孩子，她生病這一個月，那兩個都沒來過看她，所有人都欺負我心狠不下來，你也欺負我心很不下來，就活該我一個人累死累活，我不怕髒，不怕累嗎？”
男人無言以對，好一會兒纔開口說：“能怎麼辦呢？那總不能看着奶奶這樣什麼都不管吧！我白天要上班，總不能在家裏陪着奶奶吧！”
女人氣不打一出來，尖叫起來，把手中的衣服扔在地上：“是是是，你忙，你忙這上班，小姑和小叔也忙着上班，親兒子親女兒關鍵時候都不出力，我這個兒媳婦就活該。你白天上班，你下班幫我洗過一個碗嗎，週六周天給奶奶洗過頭嗎？她都站不住，上廁所我都要一直陪着，生怕她摔倒在廁所裏，你們這些親兒子親女兒，一天夜裏能起來三趟看奶奶有沒有起牀摔倒嗎？要管你管，你做你的大孝子吧，我就是不孝，有本事你自己洗那些沾滿冰糖的棉襖被子。”
男人不說話，一貫的沉默着，又一貫自私固執，也並沒有跟女人認錯，說幾句好聽的話哄她。
當然即使他說了好聽的軟話，她也消不了氣。結婚這麼久了， 她恨他的固執和不體貼，他一直都習慣了她以他爲生活中心，結了婚後，她照顧他，還要照顧孩子，同時還要照顧整個家庭，他覺得這些都是理所應當，並對她的所有付出習以爲常。
她第一次不管不顧自己身上的責任，氣沖沖的摔門而走，今天她就是想吵一架，任性的走掉。
我一下子記不住他們爭吵時說的許多話，只記得大嗓門的女人說以後再也不給我冰糖了，我在房間到處翻箱倒櫃，把每件衣服的口袋都摸了一遍，可怎麼就沒有一顆冰糖了。
還剩下一個角落沒有找，就是牀底，可是我連蹲下去都難，我扶着牀慢慢躺在了地上，看見牀底堆滿了牛奶箱子，怎麼就沒有掉落的一兩顆冰糖呢？
終於我發現了一顆亮晶晶的冰糖，它怎麼比平常的冰糖小那麼多，我夠到了它，用衛生紙把它小心地包起來攥在手心裏。
男人知道女人是真生氣了，也知道女人心地善良，她雖然脾氣大，遇到點事叫叫嚷嚷的，但他知道，她比自己這個親生兒子都孝順。
這麼多年吵架，他做錯了也只是不說話，就讓她罵，他一貫的沉默，但不道歉。
女人當然也知道，她走了，他不會跟她低頭，向她道歉，請她回來，他那麼木訥，不會說話，連他自己都照顧不好。
晚上的時候六點的時候，女人在妹妹家就坐不住，距離早上九點出門已經過去八個小時了，她心裏擔心奶奶有沒有飯喫，有沒有喝水是把衣服弄溼，南方的冬天室內冷的可怕……
她今天這麼走了，又不能自己回去，這一通氣，一頓火豈不是白髮了，男人永遠也不會改。
她的手機也一直沒有收到消息。
妹妹接了個電話，她猜到是姐夫打來的，姐夫：“林燕，我到你家樓下了，接你姐回去。”
兩個人開車回去的路上，女人一直沒有說話，其實她心裏開心着呢，男人什麼時候主動認過錯。
男人斟酌半天，開口說：“對不起，我知道你辛苦了，這麼多年都辛苦你了，家裏做了飯，不知道味道，你回去嚐嚐好不好喫。衣服被子我也都洗了，原來冬天的水那麼冷，這麼事遠沒有我之前想的那麼簡單……”
女人：“爺爺走後，奶奶一下子就糊塗了，問她話也不答，飯我們不喂她喫，她也不知道餓了，跟癡呆了一樣。其實洗多少遍衣服我都不嫌麻煩，我害怕她喫太多糖對身體不好，她茶几上的那袋冰糖我摻了一半苦瓜糖，一半是苦的，一半是甜的，她喫到苦的就會吐出來。奶奶每天把自己關在小房間裏，一句話不說，平靜的，無聲的，因爲她的的痛苦是無聲無息的，這日和夜又這樣長，我害怕也不知道這個日子她怎麼熬。我不知道她半夜腰疼的醒來，沒有人說話，會不會怕黑，會不會一個人僵硬地，麻木地坐着發呆等着天亮。”
我又聽見了那個大嗓門女人的聲音，她拿着一袋子冰糖走進來對我說：“媽，還給你，以後你想喫還有。”
她看見了我手裏被攥的皺巴巴的衛生紙就來搶，還打開來看見了那一顆冰糖，然後不知道爲什麼她就哭了，哭個不停，她把冰糖重新包好還給了我，說：“媽！爸不在了，我們會好好照顧你的。”
我問她：“葛清風，葛清風去哪裏了？找葛清風，找葛清風……”
她激動地大喊大叫，又哭又笑：“葛明！你快來，媽想起來了！媽想起來爸的名字了！”
我記得牀尾的枕頭了，是葛清風的，我一直腰疼，葛清風爲了不擠我，就睡在了牀尾，他睡覺的時候也不敢動，怕踢到我腰，我腰上的骨頭粉碎性骨折，我不能久站，不能久坐，就只能躺，雖不是大病，但也特別消耗身體，老伴老伴，老來相伴，一路走來虧得葛清風照顧，我才能纏綿病榻到今天，冬天裏早上冷，葛清風熬好了粥，買上些早點才叫我起來喫，但其實他尤其怕冷。人到老了固執的可怕，我不經常洗頭，一來老了頭髮出油少，二來我頭髮洗了容易很蓬顯頭大，他從來沒說過我頭髮蓬頭大，他說頭髮蓬鬆好看，葛清風總是一邊強迫幫我洗頭一邊被我罵。
葛清風愛喝一點點白酒，我常給他炒一點下酒菜，也盼着他能多喫點。葛清風個子高，身材消瘦，到老了也還脊背挺直，他尤其怕冷，我總要找到家裏最後的棉襖給他穿上，他整天都要烤火。
葛清風愛釣魚，夏天不怕曬，冬天不怕冷，而且一釣魚就經常不回家喫飯。他釣了好多好多的魚，他不喫我也不喫，孩子們不在身邊時，就都送給街坊鄰居喫。
葛清風去哪裏了？
“找葛清風，葛清風去哪裏了？他怕冷，去釣魚不知道有沒有穿最厚的棉襖，我去炒一疊花生，他回來要喝一點點白酒。”
大嗓門的女人突然安靜了，她就這麼看着我，然後她一直不停地流眼淚，她爲什麼總是看着我哭？
我不喜歡她，她不給我冰糖，她給我的冰糖好多都好苦，我喫一口就吐了，我等葛清風回來，葛清風給我買的甜，不過他一天只在我夜裏腰疼的睡不着的時候給我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