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山与猫

他们相遇在一个燥热烦闷的夏季傍晚,乌云压城,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洱源加快了脚步想在天黑之前找到一户人家借宿,长巷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青瓦白壁,马头墙,木质雕花门窗的四角久经磨损,被雨打湿后如同暗淡的旧红铜,走近细闻有腐木和防潮漆混合在一起的淡淡独特香味。这里虽然老旧却又无比干净整洁,一花一草都呵护的很好,五彩石竹沿巷盛放,鲜艳夺目。长巷如同一条长长的保护栏,隔离了外界的繁华喧嚣,置身于此有一种沉浸式的自在安逸。洱源心想如果能在这巷子里住一段时间也不枉此行!

沿巷一路走下来没见得一个人影,静的有些可怕,天色也越来越黑了,洱源发现一个小女孩蹲在门外,她一动不动的长时间凝视着花猫。暴雨顺着屋檐的瓦片落下形成了一道珠帘,珠帘里一只白底黄斑盘尾正坐的猫被拴在屋檐下。

洱源惊喜地快步走到她身边,蹲下来对她说:“你好,请问这条巷子里有旅馆吗?或者其他可以借宿的地方吗?”女孩擡头看见他浑身湿漉漉的,头发也拧巴成了几缕挡住了笑意盈盈的眉眼,模样十分狼狈,却有一种让人忍不住亲近的魔力,像冬日里的温泉。

她愣怔了会儿,逐渐面色复杂,不知道怎么回答洱源的话,洱源走近一步问她“怎么了?”她惊恐地抱起花猫往屋檐内移了一点,外面的雨下地更猛烈了,随后拔腿冲进大雨里什么也没说,就快速跑开了。没过一会儿就听见有人大声呼喊”保山,保山,回来吃饭了!”

洱源望着女孩离开的背影,知道了她的名字“保山”!只是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她反应这样奇怪?他肯定她听得见他的话,但她什么也不回答。洱源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衣服都湿透了,他想了想,敲了花猫主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两位步履缓慢的老人,他们知道洱源的来意后热情的招待了他,并答应了洱源租一间房的请求。家里太久没有来年轻人了,两位老人对有人陪伴的一个月生活充满了期待,洱源十分感激老人为他提供房子,主动给老人做了晚饭。

洱源来后的第二天,天便晴了,午后又是炙热而百无聊奈。洱源站在房间的窗户前画画,远远地看见是保山来了,他便兴冲冲地把画架,颜料往楼下搬,洱源真的是十分喜欢这里的房子,楼梯也是木头制成的,赤脚踩在上面有种温润的敦厚感,跑起来时发出铿锵的咚咚声,心想里“有意思,看我今天能不能和她说上话!”日光倾城的午后,保山有时候坐在花猫身旁发呆,有时把它抱在膝盖上轻轻抚摸,有时静静的看着它,她沉默的如同一幅画,脸上从未流露任何表情,洱源在屋内盯了她一会儿,找不到任何打扰她的理由,之后他挑了屋外一处远离保山的位置,把画架、颜料轻轻摆好,他开始画画,画门前簇拥的五彩石竹,画花猫,画保山,一臂之遥的距离,保山却像从没有发现洱源的存在,两个陌生人待在同一空间时间越久,开口说第一句话就会难上加难。

第三天午后,他依旧在画画,保山拖着下巴坐在花猫身边发呆,她眼前的风景好像每一天都不同,不然她怎么能每天都看那么痴迷,那么久呢?洱源不觉停下了手中的笔,陷入深思“她发呆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怎么会有这样沉默的人啊?这都第三次见面了,待在一起的时间少说也有九个小时,竟然连一个简单的打招呼也没有,甚至都没见过她有表情变化。”

花猫突然一反常态,想要挣脱它脖子上的栓绳,呲牙咧嘴地上窜下跳,愤力挣扎,叫声声越来越暴戾,洱源从深思中回过神来察觉到附近有危险,片刻之间,花草被踩踏的一片狼藉,五彩石竹的花盆东倒西歪,碎瓷片,泥土,花瓣到处都是……一只半个人成人高的黑狗从三棵山茶花后跳出来,打倒许多了低矮的五彩石竹,娇小的花经不起蹂躏和踩踏。黑狗咆哮着,一步步逼近保山和花猫,距离保山还有半米的距离,它放慢了脚步,咆哮变成啦深沉的低吼,凶狠的眼神准确地锁定着猎物,保山的脸色煞白,她颤抖着蹲了下来缓慢蹲下来,一只手抱住了花猫,另一只手摸到了花盆的碎片,花猫的叫声渐而尖锐凄惨。很显然黑狗马上就要发起进攻了,洱源手心沁出冷汗他害怕黑狗伤害保山,他不知道赤手空拳怎么才能击退黑狗,在黑狗扑向保山的瞬间,洱源迅速地挡在了保山身前,黑狗跳的很高锋利的牙齿率先在洱源左手上咬下了好几道血口,耳后他狠狠抡起床了的画架才砍在黑狗的腰部,洱源记得之前为了方便挂东西他在画架上钉过一根铁钉,这根铁钉不偏不倚正好打在了黑狗身上,黑狗痛苦地哀嚎着后腿逃走了,地面上留下了好几处血滴。

混乱之中画纸四处散落,一张,两张,三张,四张,他画的都是保山和花猫。她面对黑狗的咆哮,害怕得双手颤抖的时候没有哭;花猫锋利的指甲划破她皮肤渗出血珠的时候她没有哭;但她看见画上的自己的时候,瞬间红了眼眶,豆大的眼泪翻涌夺眶,往日平静的心被狠狠地敲打着,她本想赌一把用花盆碎片狠狠砸中扑上来的黑狗的眼睛,这样或许可以击退黑狗,但一个与她毫无相关的人,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画着她的画纸四处飘落,她藏在背后的一只手瞬间失去了力气,花盆碎片应声落地。

她第一次知道她的生活远远不止停留在这条巷子里:这条深幽的长巷,夏天永远闷热聒噪,带给她的只有不好的回忆,但洱源来的那天,小巷下了今年夏天的第一场大雨,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清凉静谧;巷子里的同龄人不会对她恶语相向,但也没人理会她,大多是选择避开她,就像上下班的路上避开一摊积水,避开一只脏兮兮的野猫,人大可不必为自己招致麻烦,谁又能说避开一只流浪猫就是冷漠呢?人与人相处,谁能责备一份疏离礼貌、点到为止的周全呢?但这个世上却有人不一样,有人愿意一直注视她,花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把她画进画里;有人愿意挡在她身前,保护她,有人不会因为她的缺陷而避开她。坚硬的冷漠不一定杀死人,但柔软的温暖足以救赎人。

洱源左手被咬得血肉模糊,保山着急地用手不断对洱源比划着,嘴里却只能发出焦急的“嗯嗯额额”声,无奈她根本不会说话,只能抓住他的右手,在他的掌心缓慢写了三个字,她满眼通红的看着他,眼里充满了自责和难过,她知道黑狗想要攻击的是花猫,洱源是因为护着她和花猫才受伤的,女孩的手指冰凉颤抖,男孩的手心是温厚的。

洱源扬起左臂,笑着地对她说:“我没事,就是点皮外伤!很快就可以恢复了。”她摇头,在他的手心里写“去医院”,洱源看了一眼自己左臂触目惊心的伤口,鲜红的血肉在阳光下让他觉得有些刺眼的恶心,不禁嘴角微微抽搐着说:“行!你领我去医院吧,伤口需要清理,还要打针。”他说这话的时候臂上猩红的鲜血滴在了保山的白色衣领。

带洱源处理完伤口,保山把洱源送到家,便要回家了。临别时洱源对她说“会做饭吗?”洱源看她表情有些诧异便补充到“我现在的样子不太方便做饭,我也不想麻烦房东爷爷奶奶,所以这几天你能来帮我一起做饭吗?”

保山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脸颊被夏天傍晚的风吹的微微发红,她在他的手心写了“谢谢!”就走了。

洱源笑着对着她的背影喊:“明天我等你来!”

保山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她轻轻地推门进屋不敢说话,厨房里奶奶在洗碗,一看到保山就劈头盖脸地骂“耍到现在才回家吃!没人喊你,你都不知道回来是吧!我一天到晚忙死了,我也没看你帮我洗只碗。”碗碟噼里啪啦激烈地碰撞在一起,奶奶洗碗的手用力的像要把碗捏碎,有一只碗从她手中陡然滑下,掉落在洗碗槽里,水花四溅,她甩掉了手中的碗,重重的一巴掌打在保山头上,“一天到晚就在外面惹事,你看看陈奶奶家门口像什么样子,花盆碎了一地,你去给她家收拾吗,你赔吗!”她注意到保山衣领染了一大块鲜血,她更加切气愤,打了一巴掌不解气又打了一巴掌在宝山头上,“叫你别穿白色衣服,一点都不耐脏,你非要穿,穿脏了谁给洗!”保山杵在原地听奶奶的训斥,眼泪不听话地往出涌。

第二天早上保山洗漱后满心欢喜地打算穿上她珍放在衣橱里的白裙,发现它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到,衣柜里的所有白色衣服都消失了,她沮丧地坐在地上埋头流泪……第三天、第四天保山仍然不敢出门,安安静静待在家里做家务,不敢惹奶奶生气。直至第五天奶奶的气消了,保山用细若蚊吟的声音问“奶奶,我的衣服找不到了?”

“我送给你姨奶奶了,她家里条件不好,儿媳妇把孩子生下来不到一年就跑了。”

保山以为奶奶只是把它们藏起来,没想到却已经送人了……

第五天保山趁着奶奶出去玩的时候偷偷熬了清淡的小米粥,她揭开锅盖时心脏猛烈地砰砰跳动,她从没违背过奶奶,她的手都在发抖,奶奶并不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要是让奶奶知道保山给洱源熬小米粥,那就是自讨苦吃。

保山没动厨房里的碗,而是用以前自己买的一套碗具盛好粥给洱源送去,她还带来了纸和笔。她攒了很久的勇气才决定跟他讨一张画,她写“这几天伤口恢复地好吗?对不起,我一直都没来,你能送我一张画吗?”递给洱源看。

洱源欣喜地笑了,他在纸上写:“恢复的很好,这些都是你挑挑看,没有喜欢的我可以重新画。”保山发现有好多好多张他画的她,还有从洱源房间窗外眺望的远景图,她从中抽出来两张画会心一笑, 笑容很轻很浅又短暂, 像燕子的尾巴掠过湖面的波纹,转瞬即逝。她举起洱源最先画的那两张,她写:“这两张可以给我吗?”

洱源有一些失落,以为保山会发现当中最独特的一张画,那张画是洱源昨天夜里刚画的,他画了保山,橘子皮(花猫),洱源自己,他画的自己没有耳朵,橘子皮也没有耳朵,他们两个人一起给门前的五彩石竹浇水,橘子皮躺在洱源身边睡懒觉。

洱源写“你喜欢这一张吗?”他抽出来递给保山。

保山点点头,写:“喜欢,可是你和橘子皮怎么没有耳朵呢?”

洱源笑,写:“我,你,橘子皮从日光倾城的正午一起呆到飞禽走兽活跃的傍晚,虽然我们从不说话,但只要你们在我身边,我一个人画画也变得十分有趣。你会不会说话,我听不听得见,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们从来不靠声音交流。所以我没有画我的耳朵。

我听房东太太说你每天下午都会来陪橘子皮坐一坐,我来这里的第一天下着大雨,所有人都躲在家里,你还是陪着橘子皮,我遇见了你。我时常想你坐着橘子皮身边的时候都在想什么?你是怎么做到什么都不做还没坚持陪在橘子皮身边那么久?后来我明白,你每天下午都坐在橘子皮身边很久很久这件事的意义本身就在于陪伴,你不能解掉拴在橘子皮脖子上的绳索,送它自由,但你愿意每天陪它坐一坐,陪它一起度过无数个漫长又燥热的午后。我也一样,我不能教你学会发声,不能送你一个健全的身体,你最渴望的我无法给予,但我愿意尽我所能,我同样想要注视你,陪你坐一坐,陪你度过无数个漫长又燥热的午后。

洱源写“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吗?

保山写“可以再送我一张画吗?”她指着洱源那张富有特殊意义的画。

就是这样的一瞬间,人想要拼命对另一个人好的心情泛滥,把可能的、做的到的、做不到的,大言不惭地疯狂吐露和承诺。

保山收下了他的那幅画,洱源开心的脱口而出“你还喜欢什么,我以后天天都可以给你画!”

保山连忙摇头,写“不用了,有这几张我已经很满足了,非常感谢你!”

晚上的时候,保山怎么也睡不着,她把锁在抽屉里的三幅画拿出仔细观察。《茶花女》中这样描写男主人公阿尔芒,“我这个人动不动就生疑,把信收藏起来,手头里就有了真实的凭证,心中有疑虑时就拿出来瞧一瞧。”保山同样爱生疑,没有安全感,她盯着这三幅画,耳朵里一遍遍回荡着洱源说过的话“你会不会说话,我听不听得见,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因为我们从来不靠声音交流,所以我没有画我的耳朵。我可以成为你的朋友吗?只要你喜欢,以后我天天给你画。”她翻来覆去地触摸着这三幅画,过了许久才小心的把它们锁进抽屉里,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等待睡眠。她不知道洱源的出现是好是坏,她只知道巷子的夏天又热又嘈杂,但洱源来的那一天下起了清凉大雨,她不禁在心里自嘲,她留得住这三幅画,可留不住洱源啊,这个夏天一结束,洱源就会走了,但她觉得她要在心里写有关洱源很长很长的故事了。”

后来因为一些原因洱源和橘子皮都搬进了保山家。橘子皮在被大狗袭击后变得异常粘洱源,洱源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每天夜里都要睡在洱源房里。保山每天早晨八点,都会给洱源送来一把栀子花,再把橘子皮抱出去吃早饭。她捧着花一出现在洱源门前,就能看见洱源抱着橘子皮,笑眼盈盈地着朝她走过来,他把睡眼惺忪的橘子皮递给保山,温柔地挠着橘子皮的下巴,说:“以后我走了,橘子皮这么粘我,可怎么办呀?”

保山抱着懒倦肥胖的橘子皮,吹着清晨的凉风,窗明几净的小房间里,白色窗帘微微飘动,阳光穿破薄薄的雾汽,温柔地照进房里,如梦如幻,她只觉得这夏日还长。栀子花香气浓郁,风稍稍吹过,整个房间都弥漫着它味道,但也枯萎的快,香气散了,洁白的花朵就会发黄,像老容颜老去的妇人的脸。

她少在洱源的房间久留,也很少和洱源交流。洱源来保山家后基本不画画,好像他忘了他此行出来写生的目的,他大部分时间都是闷在房间里不出来,橘子皮就蹲在洱源书桌前的窗台上陪他。除了吃饭的时间,洱源和保山都见不了面。从收到他三幅画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保山刻意避开洱源,洱源躲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干什么。

保山来洱源房间抱橘子皮出去吃饭的第15个早晨,洱源他拿出一个本子写了一行话,递给了保山“我们一起看书吧!”

保山点点头。早饭过后他们坐在凉席上,吹老电扇的风,安静看书,写字交流,时间久了,洱源都忘了自己是可以说话的,语言是这场初恋里的最大意外。保山看的认真,内心平静,而洱源却听得见保山一次次翻页的声音,偷偷看保山一眼,他还没告诉保山他马上就要走了,他也不清楚自己对保山的感情,他只知道他无法对保山像普通朋友那样告别。

到洱源要走的那天,保山起了个大早,天还没有亮。她摸着黑,赤着脚上楼,远远地看见洱源房间的灯还没亮,又轻声跑下了楼。她回到房间打开台灯,找到他们俩平时对话的本子,写下了一行字,坐立难安地把本子紧紧握在手里,一遍遍地确认有没有人下楼的脚步声,她不知道她正期待的脚步声会不会停在她的门前,洱源会来向她告别吗?她还陷在要不要把这段话递给洱源,才不过等了十几分钟,她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每一秒她的心脏都在疯狂跳动着。洱源路过保山房间的时候,看着那扇关闭的木门,他轻敲了一声保山的房门,把一张纸从门缝里推进去。

保山看见了洱源写“明年暑假我还回来。”又看了一眼她本子上写的“你还回来吗?”再听着洱源的脚步声一步步走远,她的心跳一步步加快,终于她打开了房门,但脚底却像生了根似的杵在原地。洱源听见开门声便回头跑向她,走到一半他却停下了脚步,天色还暗,没有开灯,他们的表情掩没在空洞的黑色里,夜色是真的温柔,藏得住近在眼前却又不合时宜的心动。

洱源终于走了。《海上钢琴师》里,声名远扬的钢琴家1900遇到了喜欢的女孩,他会跑入贫民舱偷偷亲吻睡着的女孩,却在女孩醒来时落荒而逃,在与女孩面对面告别时,说不出深藏内心的我喜欢你。保山是1900,也不是1900,保山有着1900的怯弱,敏感,却没有1900那样耀眼的成就,保山有得只是,尚小的年纪,不会说话的嘴巴。

保山没有送他,而是回到洱源房间的床上睡着了,醒来时她发现今天的阳光格外刺眼,照得空荡荡的房间透亮,屋内一切都收拾的很整洁,找不到洱源生活过的痕迹,又没有一点风,白色窗帘一动不动,仿佛一切都静止了,下一秒这房间就要变成透明的整个消失掉。她开始焦灼地一遍遍整理书橱里的小说,把昨天的栀子花换掉,把风扇打开,又把书桌上的《边城》摊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句“这个人,也许明天回来,也许不回来了。”她不断地在自己和洱源房间里来回走动,一时空落落的,现在才早上7点半,不知道如何开始这一天。

橘子皮醒来找不到洱源,开始上窜下跳,跑到窗台上嗷嗷惨叫不肯下来。它不吃饭,保山用鸡肉和鱼哄也没用,连着饿了三天,他垂头丧气,精神萎靡,恹恹欲睡。保山为了守着橘子皮搬到了洱源的房间睡觉,橘子皮还是习惯蹲在洱源书桌前的窗台上,保山每天一遍遍顺着橘子皮的毛抚摸着精神一天不如一天的橘子皮,安慰它“洱源哥哥以后还会回来的,明年这个时候洱源就回来看你了……”说着说着保山就着急地哭了,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橘子皮好转,她只觉得她快要失去橘子皮,洱源走她的生活陷入了一个又一个的悲伤里,她激烈的地恸哭,橘子皮缓慢地舔着她的手,发出一两声细若蚊吟的叫声,她想起以前每天洱源抱着睡眼惺忪的橘子皮,笑眼盈盈地等她送栀子花来。

洱源走后的第三个月,终于收到了洱源的来信“你和橘子皮好吗?门前的花开的好吗?”

保山回信“你走后,橘子皮很想你,不愿意吃饭,现在已经好了。妈妈带着我去医院做了康复训练。”

夏天过去了,栀子花不再开了,洱源的信越来越少,刚开始是一周一封,而后是好几个月才来一封,后来无论多少焦急的盼望和深刻的想念都换不来一封信,春夏秋冬周而复始,她和洱源断了联系,那年初夏他送她的三副画还锁在抽屉里,能锁住的不过是她自己的回忆。。

莎士比亚说生命是巨大的舞台,我们只是个可怜的戏角。我们无法选择谁的到来,也无法挽留谁的离开。

他们再一次见面时是七年后,洱源二十二岁,保山二十一岁,重逢在南方的冬天,这个时候保山已经能够说一些简单的话了,但她不爱说。今天保山坐在书桌前修剪花枝,却怎么也修剪不出想要的样子,只好打算去门前再折一点腊梅回来。她穿着拖鞋就出了门,这一年奇冷,小巷子里就剩下几户人家,到处都是堆积到膝盖那么高的厚雪,很难行走,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在这一场大雪融化之前,应该不会有人来打破它的宁静。

外面还在飘着鹅毛大雪,保山想要就这么静静地看一会儿小巷,她定睛望着小巷的尽头,隐约看见一个人影正在艰难的行动,心里想这里路这么难走,谁还要偏这个时候来这里。

她拿起铁锹把门前的雪堆成雪人的样子,没过一会儿手指就冻得通红,她感觉有人在叫她,那人在说“你好,请问附近有歇脚的旅馆吗?”保山心头一震,惊愕地停下手中铲雪的动作,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高大男生的身影,白雪落在他的帽子上,肩头,睫毛上,真的是他!又惊又喜!她不会认错洱源曾经一见她就笑意盈盈的眼睛。一如当年盛夏,他总是挑最不可能出现的时候来,下着大雨的时候来,降着大雪的时候来。

她迅速红了眼眶,双手交叉把披在身上的羽绒服裹紧了自己纤瘦的身体,小山眉重重一锁,净白的脸上说不明的麻木神情,她往后退了一步才平静地开口“回来了,进来吧。”

洱源跟着她回房间,她开了空调后,接过他身上的羽绒服迅速抖落厚雪,挂在衣橱里。洱源的房间打扫得一层不染,所有摆放还如当年他走那天一模一样,只是橘子皮看上去更胖了更老了,花瓶里的栀子花换成腊梅,两个人相对无言,橘子皮却撒娇一样的钻进洱源怀里软绵绵地叫,晚一点的时候保山给洱源送来一碗姜汤。洱源看着成年后的保山,几乎不太能找到小时候的影子,现在她什么动作都干脆利落,不像当年被他保护的小保山,唯独那一份面无表情没变。

保山没有想过洱源还会回来,她更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七年里的从不间断思念,她很清楚她喜欢上了一个距离她很遥远的人,一个随时都会走的人。如果他也念着她,他怎么会整七年都不回来呢?可好不容易把他盼回来了,她对他的感情该不该说呢?洱源的突然出现让保山无所适从,她又陷入了无限的挣扎里,捧着沉甸甸的喜欢,却又假装轻松自如,毫无顾忌。

保山她没问洱源这一次因为什么事来?打算住多久?她躲着不见他,也不想赶他走。腊梅不似栀子花,腊梅开的久,一个星期都不用更换,洱源几次想找她说话都没有借口。

半个月过去了,他们还是没说一句话。一天傍晚保山在写日记,被楼上突然一阵重物倒塌咚咚撞击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传来打碎玻璃的声音,还有玻璃碎片四处划损地砖的刺耳声音,她不由得停下笔,奶奶把扫帚递给保山:“你去洱源房间收拾一下。”

她快步上了楼,就看见洱源站在门口笑眼盈盈地等她,他的注视让她这几步楼梯上的极其不自在,只好盯着别处假装对他视而不见,他走过来想伸手借过她手里的扫帚,保山抵触般地下意识躲避,拿着扫帚进了门,环视一周房间。洱源猜到了保山可能不会理他,但还是不可避免感到失落,远远地站着没有说话,绯红的鲜血顺着虎口穴滑到了他白皙的手背,血还在一直往下滴。她开口说“受…伤了吗?”

洱源听到她终于可以说话了,眼眶微微一红,替她高兴又心疼。她拿出药箱,用棉棒轻轻擦拭掉血渍后用红药水帮他消毒,洱源没有表现出一点疼的样子,她低着头忍不住悄悄红了眼眶。包扎完后,她把玻璃碎片清理干净就要走。

洱源用力拉住了她的手,对她说“别走,陪我坐一会儿吧。”保山停下了脚步,他从背后轻轻把保山环进怀里,他就泣不成声了,保山身体僵硬如全身触电,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他的怀里转过身,她不知道洱源为什么哭泣,只是动作轻缓地拍着他的后背,每拍一下她的眼眶也跟着红一分,她回抱住了他。

他写“我们明天一起去外面吃饭吧。”

她写“不用了。这个对话本你从哪里找到的?”

他写“一起去吧。对话本我一直带着。”

当年洱源走的时候,带走了他们的对话本,他总在心情低落的时候翻看他们的对话。

第二天外面还是抛洒着大雪,天地一白,美不胜收。他给她并肩走在深长的小巷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上,听咯吱咯吱的悦耳声音。

保山说“小巷…只有…今年…下雪。”

洱源等她慢慢地把字吐露出来,他“我喜欢雪,你喜欢吗?”

保山“喜欢,想去偏…北…一点的地方…生活。”

洱源“去哪里?”

保山“南涧。”

洱源“一起吗?”

保山说“不…知道。”

保山很少与人开口说话,和奶奶也很少开口说话,她觉得没有什么必须要说的,她的世界是沉默闭塞的。但她不抵触在洱源面前以慢无常人好几倍的语速的几个字几个字地吐露。

到了之后保山才知道,原来不只是他们两个人的约会,还有一群保山不认识的人,梁江、陈年,文艳。洱源和保山一起走过来,入座前洱源替保山摘掉她的手套放进了他的口袋里。

洱源拍了拍呆愣住的梁江和陈年呆“干嘛呢!看什么看!”他们第一次见洱源身边有女生,足足震惊了好几秒。

陈年大笑“洱源你可算谈恋爱了,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我守身如玉!”

保山看的出他们是洱源很好的朋友,两个男生的笑容亲切善良,她也没有想去否认“洱源和她谈恋爱了”。洱源也没有否认。

文艳坐在角落里没有说话,目光一直停留在洱源和保山身上,她上下打量着保山,保山的那种好看第一眼就让人觉得是有距离感的,清冽脱俗又带着少女的青涩,如同表皮带着白霜的青苹果,新鲜,稚嫩,但又脆弱,轻轻一磕就会伤了果肉,留下无法消除的疤痕,再也不能长成饱满完美的红苹果。

长发如墨,肌肤雪白,身姿苗条,灰色大衣,过膝长靴,虽然灰色围巾挡住了下半张脸,竟然也美得过目不忘。有那么一瞬间她和保山的目光撞在一起,保山感觉不舒服,但还是礼貌对文艳微笑,女孩很快也回敬微笑,女孩的笑容那么僵硬和快速,像设置好了开关。

文艳身边的陈年轻轻推了一下文艳,问“怎么了?今天怎么一直不说话,不舒服吗?”

文艳不耐烦地敷衍男孩“没事。”随后展开甜甜的笑容说:“洱源哥,你喜欢吃什么?快点菜吧。”

梁江“洱源,怎么称呼你女朋友?”

洱源刚要答,保山率先开了口“我叫…保山。”保山心想这样就算躲过一劫了。

男生们要了几瓶酒,几杯酒下肚气氛就热闹起来,非要让洱源讲一讲他和保山怎么在一起的。桌子下洱源把手伸过去,用手指轻轻撬开她的指缝,十指交叉温柔地握紧了。如果仔细思考他是没有勇气牵她的手,但一瞬间的大脑冲动,他本能的伸手碰到了她的手,碰到了就再也不想放下了,保山感受到他手心的热度,红着脸低下了头盯着桌子等发烫的脸恢复。

洱源没有讲他们怎么在一起的,梁江、陈年看着洱源脸上的从未出现过的笑容也心领神会了。那笑容是跳动的,装着他抓住挚爱的心跳,装着日思夜想的得偿所愿,装着他决定守在她身边的赤诚。

文艳对洱源说“记得你说过你有一只猫,好像是叫橘子皮吧?带出来给我们撸一下行不行?”

陈年纳闷道“洱源什么时候养猫了?我怎么不知道?”

………

这场饭吃的没有保山想象中那么开心,保山怯于人前开口,但她如果一言不发,他们肯定会起疑。只有说一句话就好了,所以抢先回答她叫保山。而饭局上其它问题问到她时,洱源都帮她答了,保山则是简单的微笑。保山不知道洱源帮她回答问题,是为了维护她的尊严,还是洱源不想跟朋友坦白他的女朋友不会说话。洱源每帮她回答一个问题,她心里的疑虑就能多一分,她头疼欲裂,如芒在背,真想大吼一声制止这张桌子上的人喋喋不休地交流。

回去的路上洱源问保山“我们在一起了吗?”

洱源牵着她的手一直在笑,沉浸满满的幸福里,保山心事重重的点点头。洱源没有察觉到保山的情绪变化,因为她那张脸本来就少有情绪变化。

保山突然停下来松开了洱源的手,张开双臂紧紧地拥住洱源,把头埋在他怀里,紧紧地挨着洱源让她的心瞬间安定,喜欢的人的怀抱是心灵的避风港和坚定的靠山。

那天夜里睡不着,保山又拿出了那三幅画,脑子总重复着中午的聚餐:文艳看她的眼神,文艳怎么知道橘子皮?洱源在朋友面前明明是健谈的,而在她面前很少说话……

这个冬天变得有趣了,洱源保山橘子皮,两人一猫时间过得轻快。一天上午保山在洱源房间整理书橱,七年她读了许多新书,书橱已经装不下了,要取出一些读完的书送到阁楼。她把很久以前读的那批书从书橱上搬了下来随手翻了一遍,故事的主线早就忘了,看着自己曾经随手的备注,有几幕场景便记忆犹新,翻到最后才发现每一本书的结尾都夹着一张纸条,写着观后感,是洱源的字迹,她想起来那年洱源有一段时间总呆在房间不出门。第十二本书的纸条上写着“保山你好,读完这些书我很快就要回去了,我不知道怎么了解你,我认为看一个人读的书,应该是最直接了解一个人的方式吧!等我回家了,我看不见你,保山你也要好好成长!我们一起成长!”

十五岁的洱源曾经一页页地读着保山的书橱里的书,试图了解保山,却不知道是他的画,他的注视敲开了保山的心门。

洱源带橘子皮去宠物店洗澡已经快三个小时了还没回来,保山套上厚厚的羽绒服去找他们。保山进去宠物店,看见橘子皮竟然安安静静地躺在文艳怀里,安静地舔舐着自己的爪子。文艳笑魇如花地逗它“你就是个招人疼的小胖子啊,真可爱。”洱源轻轻抚摸橘子皮的头“对啊越来越胖了。”他们都笑得那么开心,橘子皮也乖巧。

橘子皮不亲人,保山奶奶都很难摸到它,它只认保山和洱源,看见橘子皮躺在文艳怀里撒娇,这对保山来说太残忍了,一瞬间她想再也不要橘子皮了。保山心里不由地发酸,她受不了橘子皮亲近文艳,更受不了洱源什么都没对她说,却在宠物店和文艳见面。

她伤心地逃走了,洱源和橘子皮都没有发现她来过宠物店。

保山没有回家,坐在陈奶奶家的门槛上坐着吹冷风,雪花轻轻飘落的白噪音安抚着失落的人,她一直坐着,固执的不肯走。七年前保山十四岁,那年夏天保山每天都坐在这道门槛上陪着橘子皮,后来洱源来了,阳光下的就变成了三个影子,她陷入了深深地回忆里,空气太冷,风像刀子一样一刀刀割保山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太疼!最后面部麻木了,她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脸红了,她终于埋下头像小狗一样发出轻轻地呜咽声。

洱源带着橘子皮回到家,还带了一束红玫瑰,保山接过来把它们的花枝剪平,从药箱里取了一片阿司匹林溶在三只细腰白瓷瓶花瓶里,红玫瑰配白瓷瓶是遗憾加遗憾,红的鲜艳带刺,白的素雅易碎。

洱源写“为什么加阿司匹林呢,花枯萎了,我们再买就好了。”

保山在对话本上写“不想看它们枯萎,那怕是晚一点点。”

保山把三只花瓶都搬回了自己房间,晚上早早就熄了房间的灯,洱源抱着橘子皮去她房里,看她侧着身子没有睡着,他拿出对话本写“睡不着的话,一起看书吗?”橘子皮轻轻爬到她身边刚舔她的手背,她浑身一抖,迅速的把手抽走了,往床内侧摞了摞身子,在对画本上写“今天有点累,想早点睡,你抱着橘子皮走吧。”

有几枝红玫瑰花瓣边缘还是变成了黑色,慢慢地一点点枯萎。保山在家里怎么都找不着他和洱源的对话本了,她仔细回想对话本遗失的时间点——昨天上午保山奶奶出院,梁江、文艳、陈年来家里探望,她还见过对话本。昨天从听到文艳问洱源“洱源哥你是不是在写小说?”后,她就一直忐忑不安,她知道事情可能已经败露了,她赌文艳已经知道了事实,但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

直到她发现对话本丢了,她更加惴惴不安,裹上羽绒服后就急冲冲地跑出了门,发微信“你在哪?我现在要见你。”

开门的是文艳“你可够迟钝的,东西在我这,我不是给你留线索了吗?你早该来找我了。”

那天他们都在洱源房间里玩狼人杀,文艳偶然捡起洱源书桌上的对话本,她翻了几页,都是两个人的字迹,她认识洱源的字迹,还有一个字迹她不认识。保山给他们端了一点水果送来,文艳看见她来了,举起对话本对洱源说“洱源哥,你在写小说吗?好多人物对话,不过好无聊啊。”

洱源从她手上夺下来“对,我一时心血来潮,没什么好看的,一起来玩吧。”放进了书桌的抽屉里。

后来离开的时候,文艳还是偷偷从抽屉里拿走了对话本,因为她要引保山主动来见她。

文艳坐在沙发上削苹果,轻描淡写地说“想要对话本吗?你们的对话我都看了,你不会说话对吗?洱源说你内向、不爱说话都是假的吧,你是根本就不会说话!”

保山伸出手,大声地说:“把…东西给我。”

文艳“我不想干什么,我只想告诉你,我希望你能离开洱源。我知道洱源爱你,但你知道他是来爱你的,不是来救你的?阳光晒到了泥沟里,只会散发腐臭,凭什么让他淌你这淌浑水?你就是不见底的阴潭,太阳也会溺死在你的灰暗无光里。你想没想过,洱源帮你瞒着我们你不会说话的事实,不是他接受不了你不会说话,而是你不能接受你自己不会说话。他明明会说话,却为了你一直用对话本,你的灰暗处洱源心甘情愿地接受,你给你自己画地为牢,从不学习讲话,洱源心甘情愿陪你困在圈子里。你的爱太让人窒息了,你只不过是想抓住一个爱你的人陪着承受孤单,我知道你无法接受失去洱源,因为你把他当做你溺水前的最后一块浮木,所以你那不叫爱,那叫自私。”

保山面色苍白地发抖,她一定很心痛,她站在那里嘴角不断抽搐着,眼泪奔流。她情绪激动地大吼了出来“你凭什么…觉得我的爱…是自私,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努力学习讲话,每个人的爱都值得…被尊重,你喜欢洱源我知道,你也大可不必诋毁我的爱。”

文艳削完苹果,从抽屉里取出对话本,站起来递给保山“你看对话本就在这里,想要的话还给你。”

保山接了过来放在口袋里。

文艳笑了“我还要告诉你,没有什么东西是抢不走的,你养了七八年的东西也不归你,你也看见了橘子皮很亲近我……”

保山无法自控地大喊“别…再说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她的眼睛通红通红,用力的一巴掌打在文艳脸上,文艳毫无准备地跌倒撞在茶几的桌角上,面部被划出一道深深地血痕, 保山看到文艳脸上的血痕眼泪直接掉了下来,她无措地大喊了一声“文艳”,她用手不停地去擦自己往出涌的眼泪,她知道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毁了文艳的脸也毁了自己的人生。保山蹲下去准备把文艳抱起来去医院,文艳被脸上剧烈的疼痛深深地刺激到丧失了理智,没有一个女子能够忍受自己原本的她脸上留下一道难看的疤,她愤怒摸起桌上的水果刀直接捅向保山的腹部,保山用手接住了她的刀刃,血珠瞬间就铺满刀面,直到一滴血珠滴落外文艳脸上,她才清醒过来松开了刀,刀应声落地,鲜血浸透了五指的缝隙,进而染红了半个手背。保山爬起来,对文艳说“告我吧,我会负责的。”

文艳笑着继续说“你给洱源带来的都是伤害,你看看他的手,到今天那道疤还在。洱源为了你来这个小地方工作,放弃了更好的机会,兄弟们,陈年,梁江,我们也跟着来到了这里。他现在二十几岁,有情饮水饱,他爱你可以放弃一切,可难免他三十岁不会后悔错过的大好前程!”

……

保山生命里有两道难忘的疤,一道是洱源手上的疤,一道是文艳脸上的疤。一道疤,让她靠近洱源,一道疤让他离开洱源。

保山好几个夜里都连续梦见文艳脸上丑陋的伤疤,梦见文艳总是戴着宽大的帽子和墨镜生活,梦见文艳开始害怕出门,梦见橘子皮僵硬的身体……深夜里她撕心裂肺的哭,她每想到文艳脸上的伤疤一次,她的心就如撕裂搬疼痛,文艳脸上的疤成了她的梦魇,无法逃避,也无法忘记,一刀一刀地深深刻在了保山心底,像阴霾一样沉重笼罩着保山的人生,让她无法呼吸。

任何时候保山想到文艳都是饱含痛苦和愧疚的,保山永远没有办法原谅自己,连命运都优待文艳三分美貌,她却把文艳猝不及防地拖入灰暗的人生里。如果是命运苦于磨练她的心智,剥夺她的健康、亲情、爱人、美貌,尚且怪罪命运不公、也无力抗拒,偏偏是一场人为意外,而没有人能够承担得了另一个人的人生,任何人也没有权利破坏别人的人生。

保山的手慢慢愈合,一连许多天她都没管过花瓶的玫瑰,洱源在玫瑰快枯萎前换了新的,学着她的样子修剪花枝,放入阿司匹林,她房里的玫瑰从没枯萎过。

陈年狠狠地打了洱源,文艳出事后,洱源,梁江,陈年三个人每天来医院陪文艳。直到第七天,洱源说“趁着大家今天都在,我说一件事,梁子、陈年我要走了,我没办法继续在这里生活。文艳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陈年直接踢翻了医院里的柜子,大步走过来一手抓住洱源的衣领,一拳重重地打在洱源脸上,陈年红着眼睛,扯着喉咙声嘶力竭地大吼“沈洱源你说过的是什么话!你当初要来这个小地方工作,兄弟们二话没说就陪你来了,现在你走了,你对得起我们,你对得起文艳吗!你不知道文艳喜欢你吗?你难道看不到文艳脸上的伤吗?你要是选择走了,我们以后就不是兄弟!梁子,我,文艳都跟你决裂!”

保山天天心神不宁,一时瘦了许多。她问洱源“现在,你…讨厌我吗?我…伤害…了文丽,我找…对话本…的时候,嫌…橘子皮闹,随手把橘子皮…关在柜子里,它死了。”

洱源笃定地问她“我们私奔吧。”

洱源又一遍声音温柔地说“一起吗?”

保山“我…不…知道。”

洱源“去南涧吧。”

那一年冬天,南涧整日整夜地下着大雪,积雪常常末过了人的膝盖,扫雪的速度赶不上下雪,交通严重受阻。刚来南涧时候保山和洱源为这样的大雪欣喜若狂,而当地人司空见惯,路上鲜少有人,入眼之处皆为白色,整个世界单调而静谧,这是洱源和外面的人说话最少的三个月。

保山和洱源租了一间小房子,两个人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一起生活,白天学习,午饭在一家新疆人开的饭馆里逗一只会说话的八哥,晚上躲进房间里吹很足很足的空调,日复一日,保山暗暗窃喜交通受阻,路上无人,这样仿佛她们的生活里只有对方,这是她最安心的三个月,也是她最难忘的三个月。而这三个月保山每一天都在倒计时,每过一天,就离她离开洱源的日子近一天。她答应过陈年把洱源还给他们。

保山悄无声息地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她不知道洱源找不到她发疯的样子,她也不知道往后的生活要怎么过,要去哪里,她的心用永远留在南涧。

一年,两年。

保山在日记里写,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真的,我经常梦见洱源,可每一次梦见他,我都是哭着找他,匆匆见一眼,就再也找不到了。(2019年1月21日)

……

我梦见母亲带我走了,带我搬去了一个不被任何熟人知道,远离家乡的小镇子上,这里有人认识我,我与他们不过是卖菜老板为了留住回头客,多赠一根小葱的关系。有一天午后,我收到了一封信,我虽然疑惑,却又带着极大的兴趣和期待,赌它来自洱源。我内心狂跳不安,几乎颤抖这双手接过这封信,我应该立马打开它!但是我没有,我把它放进了抽屉里收好。一整个下午我按奈不住自己疯狂跳动的心脏,激动、紧张、期待,直到傍晚天色整个暗沉下去,黑色浇灌了整片大地,世间万种情愫都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铺张开来,疯狂生长,借着书桌上那一盏陈旧台灯微弱的光,我焦灼,手掌发烫的轻轻打开它,但是……我不记得洱源的字迹了,这是封没有署名的信,也没有写什么内容,更像是一个人的琐碎摘抄。我开始不断地流泪,他就是我泪腺的开关,我总在梦里因为找不到他哭泣,而清晨醒来后习以为常得带着难以遣散的伤心继续生活。(2019年7月5日)

……

我梦见洱源他说“信是我寄的,不过我还是想来找你了。”(2020年5月21日)

……

我又梦见他了,梦见他带着十年如一日,真诚又直白的偏爱回来了。(2020年8月19日)

凌晨迷迷糊糊爬起来上厕所的间隙里,保山望着头顶刺眼的灯光,四周惨白的墙,镜子里形容枯槁的自己,在这狭小寂静的空间里,牵连着心脏的开关突然被按下,恍若隔世般,​​​​​​不舍和遗憾让她猛然怀念起南涧的时光,保山拿出日记数了数,这两年她梦见洱源62次,后来再也无法梦见了,可能缘断了…

他们相遇在夏天的小巷,爱情结束在南涧的冬天,这世上相爱的人很多,能在一起的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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