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義:大師與兒童畫

1977年,在林風眠先生移居香港的前十餘天時,我有幸在上海南昌路林先生的寓所拜訪了他,當時文革剛剛結束,從牢獄中出來的他,還是心有餘悸,緊張而不安。好不容易敲開了門,遞上了林先生兩位好友的介紹信,讓他打消了疑團。他冷靜而又信任地接待了我,認真翻閱了我的作品,又重複看了一遍,動情地鼓勵我說:要努力在中國水墨畫創新的道路上走下去!

在他的允許下,我參觀了他的畫室,仔細欣賞了他掛在牆上的作品。包括他在景德鎮畫在瓷器上的仕女、盤子等。在客廳朝西的牆壁上,中間掛了一張線條流暢的女子肖像,他告訴我,這是趙無極畫的他女兒。西壁牆下釘了半張報紙,是6月1日的《解放日報》,我彎下腰來仔細觀摩,發現原來刊登的是上海兒童的繪畫作品。林先生馬上湊過來對我說:“你看小孩子的畫,畫得多好啊!”

林先生早年留法,用中國水墨畫中的韻味和簡練的線條給我們創造了一箇中國繪畫的全新世界,他對藝術追求十分嚴格,從來不會隨便稱讚別人的作品。但對兒童的畫卻從不吝惜溢美之詞,常常大加讚賞。畢加索也曾講過:“每個孩子都是天生的藝術家,難得的是長大後仍能保持創造力,我花了四年時間畫的像拉斐爾那樣,但用一生的時間才能像孩子一樣畫畫。”

孩子天真無瑕,大自然的驕子,天生的藝術家,而我們畫了一輩子,學習素描、色彩、中國畫等筆墨,用科學的視角分析生活,觀察生活,理性認真地描繪對象,卻恰恰失去了人類的本性、可愛、自在、真誠和隨心。最終許多人成了學究式的畫匠。

我有個女兒亦心,今年八歲,陳丹青稱之爲我的“珍珠”,一歲多的時候,她就爬上了我的畫桌,拿起毛筆亂塗,桌上的宣紙墨汁夠她用,畫面上出現線條、點、塊面、濃淡的變化,許多意想不到的滲化效果,她自己不懂但卻令大人驚訝,還有朋友立即搶去收藏。隨着她的成長,我偷偷把她的作品收集起來,看她的進步和興趣在不斷地加強。

我還給她配了速寫本和相機,外出旅行時,她和我有一樣的裝備。在異國的許多地方,她最喜歡的還是動物園,畫多種有趣的動物。爲了她,我們還特意在家裏養了孔雀、狗、金魚、烏龜、兔子、刺蝟等,做她的朋友和模特。

今年疫情寒假中,我們被困在北京的家中,足不出戶。亦心每天上午上完網課、寫完功課,下午作畫,用她自己特別的寫生方法,畫去年去過的以色列猶太人的哭牆、猶太人在禱告,爲中國人加油,家裏的孔雀、小狗、公園裏的假山石、花圃,還給她媽媽和我寫生人像。她畫的自然而又天趣、靈動不刻板,常常有意想不到的驚喜,不用我特意地教,隨意塗鴉成章。我有時想,自己畫了一輩子,畫的每張畫都是經過構思、怎麼用筆、用色、條條框框不少,而看她的作品,在無所畏懼隨心所欲的自由自在中,人可近可遠,可大可小,沒有比例之說,景沒有透視限制,放在畫上卻一點也不彆扭,在她的畫中,反而讓我想得很多。

人類創造藝術,發揮想象,創作無數優秀的藝術作品,但在現代物質精神生活充分發達的時代裏,卻往往會鑽進自己設置的牛角尖中,爲了功利、把人的本性天趣都遺忘了,這是多麼的可悲!其實,什麼時候都不要忘記我們的初心,像大師一樣學習兒童的天真的創造力。這是每個畫家在創作中都應該值得深思的。(楊明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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