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獸神錄(十五)囂

【序】

又西七十里,曰羭[yú]次之山,漆水出焉,北流注於渭。其上多棫橿,其下多竹箭,其陰多赤銅,其陽多嬰垣之玉。有獸焉,其狀如禺而長臂,善投,其名曰囂[áo]。——《山海經 · 西山經》

又北三百五十里,曰梁渠之山,無草木,多金玉。有鳥焉,其狀如夸父,四翼、一目、犬尾,名曰囂,其音如鵲,食之已腹痛,可以止衕[tòng]。——《山海經 · 北山經》


【私奔】

我蹲在樹梢上,打量着樹下的那一羣驚慌失措的人類。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是一身勁裝的武士打扮,手握刀劍,只有一箇中年人,是一身書生裝扮,被衆武士圍在中間。

所有人都擡頭看着我,一臉驚恐的表情。唯獨那個中年書生,除了剛看到我時一剎那的驚異過後,眼中竟然閃出欣喜的光芒。

我從樹上一躍而下,瞬間衝進了武士的包圍圈,直衝向中年書生,惹得一衆武士驚呼不已。四翼齊展,就在即將與中年書生來個臉貼臉的親密接觸前,止住了衝勢。

我從他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一臉戲虐的表情,然而讓我驚訝的是,面對我巨大的獨眼,他卻沒有半分的懼意,甚至沒有後退半步,就那麼平靜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彷彿篤定我不會傷害他。

“這位……呃……仙獸……大人,可是囂族嗎?”中年書生揮手阻止了要撲過來護主的武士們,猶豫的問道,看似是不知道應該怎麼稱呼我,並不在意幾乎鼻尖碰鼻尖的尷尬狀態。他說完才後退一步,躬身施禮,神情從容瀟灑,這讓我爲自己的惡作劇沒有達到效果而有點悻悻然。

“我是。你們人類來到這梁渠山的深處有何貴幹?”我也學着他的模樣施禮,然後用生疏的人語反問。雖然不是第一次與人類打交道,但活了這數千年的歲月,還是第一次碰到這麼有趣的人類,竟然見到我的樣子不害怕,這極大的勾起了我的興趣。

在這幽靜的深山老林中,每天除了修煉就是睡覺,碰到任何意外都是非常幸運的事,因爲能給平靜到無聊的生活帶來一些波瀾,也就有了一絲樂趣。即便是在領地外圍放哨的差事,在族裏也是大家搶着去幹的。

“在下岷州刺史辛公義,拜見仙獸大人。我聽說囂族有一種天生的技能,可以治癒所有腹痛和腹瀉類的疾病。此次不揣冒昧前來,是想請一位囂族的仙獸下山,助我救治岷州的百姓。他們正在遭受疫病之苦,還望仙獸大人慈悲,在下感激不盡!”

還未等我對他的自報家門有所反應,他就一股腦的將來意說了出來,神情也從開始的欣喜變成了焦急。言辭懇切中帶着濃濃的期望,即使是初次見面的我也能感受得到。

只不過,我現在可顧不上他的表現,他的話讓我心中狂跳不已。當然不是因爲被求助,治療肚腹疾病對我們囂族來說簡直是易如反掌。而是因爲機會!所有年輕囂族都夢寐以求,望眼欲穿的機會,合理下山的機會,終於出現了,而且是幸運的砸到我頭上。

“族長說除非有替天行道之事,否則不許輕易下山……呃……幫你救治人類,算替天行道吧?”雖然心中狂喜,可我還是壓制着衝動,裝模做樣的沉思良久才幽幽的問道。一邊說,一邊向他擠了擠我那碩大的獨眼。

他先是一愣,片刻後猛然醒悟過來,連連點頭道:“當然當然,救萬千生靈於水火,當然是替天行道,而且是行造化之道,此爲大道也,此爲……”

“哦哈!好好好!走吧走吧走吧走吧走吧……”聽到他配合的回答,我終於是憋不住自己的喜悅,打斷了他的長篇大論,趕忙答應下來。在他和衆武士們錯愕的目光中,興高采烈的向山外走去,要不是顧及人類的速度,我早就展翅飛下山去了。

“哦對了,你們人語中,有一個詞是形容爲了愛從家裏逃跑,叫什麼來着?”我走出幾步,又回頭問道。

辛公義從錯愕中驚醒過來,嘴角抽搐了兩下,猶猶豫豫的說道:“私奔?”

“對!我愛死你們了,今天就跟你們私奔!”


【遭殃】

“仙獸大人救民於水火,在下代岷州百姓多謝大人的恩情。”辛公義又向我深施一禮,滿懷感激的說。

“哎呦,我說老辛,你就別客氣了行不?動不動就鞠躬,煩不煩呀。還什麼仙獸大人,聽着就彆扭,我是靈獸,不是仙獸。你叫我小囂,我叫你老辛,多親切。”我不耐煩的揮了揮手。

這辛公義什麼都好,爲人剛正,知書達理;爲官清廉,愛民如子。就是太注重禮數了些,不行禮不說話,上到欽差大臣,下到黎民百姓,遠到門生故舊,近到父母兄弟,都是一般無二。跟他聊會兒天能累個半死,簡直令人髮指。

“那在下就斗膽稱呼一聲囂兄。敢問囂兄,可知這病的緣由?如果查不出因何而起,我怕以後還會捲土重來。”老辛還是客客氣氣的問,讓我一頓翻白眼。

“已經知道病因了。這疫病源於水,附近河水中有蠱,細小不可見,人生飲而患病。以後讓百姓喝熟水即可。這蠱也並非有人爲之,而是自然形成,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其實,病人如果能得到良好的照顧,就算不治療,大多也會痊癒。爲何你這裏卻死傷這般多?”說到這,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皺眉問道。

“哎,我也剛到岷州上任,最近尋訪了一下才知道,原來此地民風就是很怕疾病。一人患病,全家躲避,父子夫妻之間也互不看護。因此哪怕只是小病,也可能喪命,更別說這種大範圍的急症了。”老辛搖了搖頭,一臉的苦相,顯然對此很是無奈。

“要不,咱們嘗試一下改變民風?”我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倒不是我多在意這些人類的性命,而是如果接下里沒我什麼事,我就不得不回山裏去了,這可不行,我還沒遊歷這大好的九州山河呢。

“我也一直在想辦法。原本是想將無人照顧的病人都接到衙門裏來,派人集中照看。等百姓看到照顧病患的實際作用,而且自己並不會因此得病,也就不會這麼害怕了,以後自然會去照顧病人。可是……如果有太多病患沒有治癒,集中起來反而適得其反。”老辛鬱悶的說道。

“這事不難,我可以幫你去九州各處的靈山中搜尋治療各種疾病的藥材,提高一下痊癒的機率。我有四翼,飛行是強項,一個月……啊不,三個月時間足夠了。”我興奮的說道,背後的羽翼都激動的顫抖起來。

“機會呀!天賜良機呀!九州美景,我來啦!”我在心裏大吼着。於是,九州各處的靈植和靈獸們就遭了殃。

“這位囂族大哥,夠了吧,都給你拔了三片鱗了,好疼的呀,嗚嗚嗚……“青丘山南邊的翼之澤,一隻可憐的赤鱬[rú]魚委屈的哭起來。

“不夠!瞧你那慫樣,疼個屁呀,我都給你用了麻痹術了,你是嫌少了鱗片會變醜吧。得了,我再拔兩片,然後換一隻。你們這魚鱗可是對治療疥瘡有奇效,一隻也別想跑,每隻讓我薅5片。“我惡狠狠的說。

“小兔崽子,你給我下來,竟然敢偷老孃的楊木果,活膩了是吧。再不下來,我就去梁渠山找你們囂族的族長說理去。”北號山中,一隻身形如狼的猲狙[hè jū]憤怒的衝着空中的我怒吼,甩手就是一個風刃術打上來。

“哎呦,這位姐姐,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這楊木果是治療瘧疾的良藥,我這不也是爲了救人嘛,你就原諒我一次。”我一邊狼狽的躲避風刃的打擊,一邊舔着臉陪笑道。

三個月後,當我心滿意足的帶着大包小包的靈材返回岷州時,梁渠山上的族長大人已經收到了幾十封告我黑狀的靈書傳信……


【慈母】

啪的一聲脆響,一隻茶杯被狠狠的摔碎在地上,棱角銳利的碎片帶着不可抑制的憤怒濺出老遠。可最終,所有碎片都不得不停下來,無論多麼不甘,多麼委屈。

老辛死死按着我的肩膀,雖然他的力量對我來說不值一提,但我再怎麼憤怒,也還是要顧忌他的安危,不敢用蠻力掙脫,怕傷了他。相識這麼多年,一起做成了無數大事,我們之間惺惺相惜,早已有了患難與共的交情。也正因如此,對於摯友受到的不公待遇就格外不能忍。

“老辛,你放開我,我去幹掉這個昏君和他那個混賬兒子楊暕。當年楊暕這小王八蛋在揚州幹了那麼多欺男霸女的惡事,誰敢多說一個字,只有你敢秉公執法。楊廣這昏君不僅不重用你,反而一上臺就聽信楊暕的讒言罷了你的官,這樣的混蛋也配代天牧民嗎!”我猶自憤憤不平的罵着。

“囂兄,不可莽撞。古人云,爲人臣者,盡忠竭愚,以直諫主,不避死亡之誅者。這是爲臣的本分,我只求無愧於君,無愧於民,無愧於心也就是了。萬萬不可謀逆弒君,此乃大罪,你要真作了此事,我萬死難辭其罪!”老辛焦急的苦勸,生怕我幹出蠢事來。

其實我也是怒火攻心,一時昏了頭纔想去作殺皇帝這種違背天道的事。皇帝代天牧民,是得到天帝承認的,同時也受天帝護佑,不是誰想殺就能殺的。尤其是仙人、靈獸等自然孕育的修道者,更是有天規約束。

人類歷史上那麼多昏君,也不是沒有嫉惡如仇的仙人或靈獸去刺殺,可沒有一個成功的。反而是人類,在天帝的默許甚至是幫助下有機會殺掉皇帝。所以,這世上能誅殺皇帝的,只有天帝降罪,要麼借自然之力奪其壽元,要麼借他人之手毀其本命。

“哎,老辛,我真爲你憋屈。這麼多年來,你輾轉各地,實行仁政,教化百姓,救了那麼多人。在岷州,爲了改善當地人“畏病”的風俗,你親自照顧病患,幾次染病差點就死了。在牟州,你整夜整夜的睡在衙門裏,不將陳年舊案審完就不回家。在揚州,不畏權貴,整肅吏治,爲百姓伸冤。大隋建國以來,能這麼快平穩下來,你也有一份功勞,卻落了個這般下場,怎叫人不怒。”我鬱悶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爲老辛叫屈。

“老爺,有來自大興城的信。”一個小廝進屋,呈上一封書信。老辛接過來,展信觀瞧,片刻後無奈搖頭,將信遞給了我,臉上的陰鬱更重了幾分。

我疑惑的拿過信來,初看不盡一喜,信上說很多官員和百姓聚集在宮門前,爲辛公義鳴冤叫屈。這本應該是好事,可看到老辛的臉色,再看了一遍信,我也不禁在心中升起一股寒意。

“竟然在宮門前給我起了個“慈母”的名號……看來罷官還不算完,有人想要我的命。“老辛幽幽的說道。

而我悄悄攥起了拳頭,那封信在手中瞬間燒成了灰燼。


【報復】

辛公義平靜的躺在一張簡陋的草蓆上,臉色灰暗無光,嘴脣蒼白乾裂,已然沒有了呼吸。我愣愣的站在旁邊,耳邊還回響着幾分鐘前他的遺言。

“囂兄……不要衝動……不要報復……帶我走,我要葬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就算死……我也要守護……這片……錦繡山河。”他用盡最後的力氣,擠出了肺裏最後一絲空氣,終於說完了這句話。

我好恨,恨他爲什麼到最後還怎麼倔強。如果沒有這最後的遺言,我現在就可以衝出去,用胸中怒火覆滅大隋的這一整支軍隊,給老辛陪葬。讓什麼天規,什麼天道都見鬼去吧。但現在,我就只能陪在他的屍體旁,接受他傳遞過來的憋屈和遺憾。

老辛的壽元將近,這是事實,誰也沒有辦法。但如果他不被徵召進遠征高麗的軍中,沒有經受這一路上的舟車勞頓,至少還有數個月的生命。

“楊廣,楊暕,你們父子倆好狠,好算計,好歹毒。罷了老辛的官,又抗不住來自民間的壓力,就用這麼個陰損無比的招數害老辛。徵調一位六十多歲的老人遠征高麗,真虧你們想得出來。放心,我會讓你們付出代價!”我抱起老辛的屍體,騰空而起,衝破了軍帳,向遠方飛去。

羭次山中,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靜靜的在林中蜿蜒流淌,陽光給它披上了一層閃閃發光的銀紗,耀眼而美麗。溪邊立起了一座新墳,內土外石,砌得十分堅固。墳前立有一塊石碑,上書:老友辛公義之墓。

“老辛,你不讓我報復,我聽你的,不會直接去找那昏君的麻煩。你愛這片山河,憐惜這土地上的人民,我自然也不會拿他們泄憤。但是,你可沒說不讓我對這黑暗的王朝動手,所以,我要滅了大隋。至於能不能做到,就看天帝的意思了。”對着老辛的墳墓平靜的說完這番話,我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開始在心中反覆呼喚着天帝。

“我已知你心意。隋朝二世皇帝,確實有悖代天牧民之責,導致民不聊生,生靈塗炭。但滅隨之事本與你無關,你若想按心意行事,就要付出代價。”不知過了多久,一個雄渾的聲音在我心中響起,威嚴而冷酷,不帶一絲感情。

“天帝,無論付出什麼,都在所不惜。我一定要替老友報仇,所以隋朝必須因我而滅。”我在心中堅定的迴應,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折去四翼,道法全失,幽禁在這羭次山中萬年,且此生孤單。你可願意?”片刻之後,天帝的聲音再次響起,更加冰冷。

“哈哈哈哈……老辛,此生得你一位摯友足矣。多陪你萬年又有何不可。”我暢快的笑了。

隨後,體內深厚的靈力開始不受控制的狂暴起來,瘋狂衝出體外,全身皮膚都被從內而外的衝擊出無數裂口,背後四翼齊根斷裂,鮮血狂噴。那一刻,在小溪的倒影中,我看到了自己渾身浴血如魔鬼般的樣子,還有臉上猙獰的笑容。

三年後,大隋滅亡。


 2020.08.27

發表評論
所有評論
還沒有人評論,想成為第一個評論的人麼? 請在上方評論欄輸入並且點擊發布.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