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探望

王小红第一次探望李叶茴后,免不得在家大哭一场。更不幸的是,她悲伤劲没过,便接到先前那懒律师的电话。对方问她李叶茴的情况,能不能给其他没户口的孩子,讲讲他们可以选择的其他出路。王小红挂上电话,彻底地拉黑对方。她倒希望其他孩子都遭殃倒霉、一起陪着李叶茴没出路。
她给李叶茴设计的路,便是回到武汉,用着自己十年前那点人脉剩的余热,给李叶茴找个事做。事儿做好了,再去找个书读。她带着计划去探望孩子,结果吃了两次闭门羹。虽明白孩子在闹气,但她也不能忍受孩子不见亲妈。她很严肃地告诉狱警,“您帮我转告她,要是下次她还不见我,我就再也不来看她。从此断绝母子关系。”
结果,第三次,李叶茴果真出来了,对于前两次的无理还很是羞愧。这次,王小红说了自己的计划。她打量女儿,怕看到个妙龄少女梦碎的悲伤。可李叶茴似乎是个没事人,只是点头摇头的,心思不知飞到哪。王小红又生了气,“你究竟听没听见!”
“听见了,听见了。不是还有四年呢。到时候再说。”,李叶茴没一点被打倒的痕迹。她瘦了不少,但也因为吃少了垃圾食品,脸蛋上多了点白嫩的肉,竟还挺赏心悦目,“妈,你帮我个忙吧。”
“讲。”
”你回去看看我手机的聊天记录。人人的,还有短信的。“
”然后呢?“
李叶茴叹口气,”没事,你看就行了。“
王小红心里大叫不好,这孩子难不成又藏了秘密?比杀人更罪恶、更难以察觉的秘密?她咽咽口水,”别再给我捅篓子了,祖宗。“
李叶茴还是叹气。这理应算是个篓子吧。过去进牢房的一个月,她发现自己每每为自己哀怨时,总忍不住为徐小芜展示的几张照片掉泪。她心里确实有个家书。这个家书是千真万确地喜欢着李书耳。她把脑袋想破了,也不懂怎么行动,几次做梦,都是自己瘦上个几十上百斤,瘦成真真切切的一页纸,吸吸气就能穿过任何缝、乘风去往任何地方、陪伴任何人。偶尔的,她又梦回那五年前战役。她后悔自己咬了鲍建行的鼻子,而不是直接咬断他的喉咙。
”妈,这次你先看。下次来时,我告诉你故事的结局。“

第二次探视,王小红特意化了好妆,像是要进行什么商业会谈。她透过玻璃窗看着李叶茴。女儿又瘦了点,那脸竟像是被那捏面人的给无情地掐了两下。她心疼,明白这伙食肯定让人委屈。女儿可是个不服输的性格,小时候大部分的架都是为了吃的去打。她肯定有那本事捡最大最香最肥美的吃。可连她都瘦了……
总也催着孩子减肥的王小红,这下子暴露了母亲的本性。她不得不承认,她还是愿要那小猪一样的姑娘。
然而,李叶茴照旧没给母亲疼惜她的机会。她开门见山,“那些东西,你都看了吗?”
王小红点点头,“你怎么那么会折腾啊?你图什么啊?你闲得啊?你怎么这么会玩心眼?”
“我是为了报复徐小芜啊。”
“那你折腾人闺女干嘛?”
“她还折腾你闺女啊!”
“这是大人的事,你个小孩子……”
眼见母亲又被情绪牵着走,李叶茴紧急刹车。王小红对着空气又吐了几句大同小异的训斥,才明白自己的跑题,“我读完了。可这是四个月前的事吧。跟我说说结局。”
“结局就是。李书耳被那个雇她唱歌的酒吧老板给欺负了。大面积受伤,还有内伤。徐小芜给我看过照片,很残忍。她哑了,而且精神受到刺激,退学了。”
王小红像是胸口悬着碗水。她极小心地呼出那口气,生怕又击碎这世界的任何一件美丽事物。她听说过南锣歌后的事,权当是昙花一现的花边新闻。那时,她便靠着自己独特且敏锐的第六感察觉到那歌声来自于一枚未经世事的喉咙。她也曾和朋友讨论过那高歌的神秘女孩,又是担忧,又是敬佩。她告诉朋友,这姑娘很执着、有理想、有才华,也懂保护自己。同时,她也想起自己家的姑娘,傻小子似的,时不时疯疯癫癫,时不时又倔强得像头牛。
她回过神,不可置信地端详着玻璃后那个熟悉的陌生人,”你要我做什么?“
”你可以帮我……“
”我警告你,我不能帮你害她。冒充别人、撒谎、欺负小孩,这是小人的行为。你应该愧疚。“
”妈,帮我保护她。“
王小红闭着眼睛深呼吸好几口,“不是保护……”
“求你了……”
“是补偿。你把人家害成什么样?你别总老求人,不能不卑不亢地好好说话?还有,你哪里来的阴险点子。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出不了国,没积德呗。”
”你真觉得是我害了她?“
王小红不再多言,“我该怎么做?“

再接到家书的信息,李书耳已经离开校园了半年。她的生活圈子更小了,只有自己和看门人。母亲是这家的守护者,从不准坏人踏入,也不准她踏出。母亲不住告诫自己,随着她年轻增长、身体越加玲珑,外面的世界将会有更多诱惑和恶意。这话总能挑起她对那罪恶之夜的回想,而每次回想,她总能再心碎一次。为此,她偶尔会装疯卖傻,为的就是堵住一切有关世界险恶的寓言,可她低估了重复的力量。家中时刻的紧张气息总也唤她回噩梦。
李书耳曾有个理想算盘,等她忘了一切,至少是忘了那些细节、疼痛、屈辱,她便还能回到正常生活。她把计划写到日记,可她竟没有猜疑母亲会去翻看日记。于是,为了停止记忆流逝,母亲都要拿出她伤口的照片复习一遍,用哀怨的目光再燃烧她一次。母亲是强大的,做什么都能得逞。李书耳的记忆好端端地还在梦里排着队追她,久而久之,她便也习惯这颠三倒四的情绪和被安排得何其明白的生活。
生日那天,她收到家书的信息。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又绝不敢再露出任何马脚。瞬间地,她对好好生活有了冲动。母亲在这家里织的网,她也想一并扯破。
最初,她问家书究竟为何消失,而那家书却也总是跳过。李书耳生了气,用了许多愤怒的字眼质问道:就这样带着谜归来,还想期待我好好生活?你对我太苛刻了!难道我没有人心、没有知道事实的权利?难道我不是你的朋友,从而没资格去关心?
家书回答:你的母亲大概也想说这话吧。
还是那个家书,语言总有着四两拨千斤的力量。当晚,李书耳终于肯擡眼看看母亲。还是那么多问题、还是契而不舍的态度,可那对血丝遍布的眼睛里,岂不都是渴求。她自己渴求解脱,而母亲也在渴求解脱。一瞬间,她竟有了点回答母亲的冲动。可这依旧很难,毕竟回忆起那件坏事,就好比结了盐巴的火钳在自己心窝最粉最嫩的那块组织再搅上几圈。但一种念头一旦经历了从无到有,就必然会有从有到很多。
李书耳还是厌恶徐小芜那双空洞的眼,那眼里只有骷髅般的自己,和无尽黑暗。她把这份厌恶,连带着所有厌恶全部说给家书。可她朝思暮想的那位男孩,竟没再顺着她意,还老气横秋地叫她体谅母亲。她发了脾气,认定是家书嫌弃了她。猛地她又察觉到破绽,自己可从没提过那场彻夜不归,而家书怎样又捕捉到母亲在向自己索求一份答案。她问了家书,这次没轻易住嘴,契而不舍、刨根问底。家书还是不太解释,只消无端说是凭自己对她的了解。她不信,干脆地把手机关上个三天三夜。可这三天三夜间,她就像是块被冰柜遗忘的冰,消融了大半。或许家书并不知道,或许自己总也是向外界传达一份抵触母亲的能量。想到此,她便学会更频繁地望向母亲。擦地的母亲、做饭的母亲、那紧张地望着自己的母亲。逐渐,她竟也察觉到些“偷窥”的快乐。母女二人便在这同一屋檐下玩起躲猫猫。她们会从一场回眸、一个对视、一个弯腰或提鞋的动作里读懂点对方的蛛丝马迹。这分分秒秒的观察就像场采摘,李书耳发现了个决然不同的母亲。待她带着一篮子花花绿绿的感动,准备和家书分享时,她突然意识到,母亲似乎是一整天没再逼她说出那答案了。母亲是生了气?还是彻底死了心?想起母亲若真对自己死心,李书耳心里也突然很不落忍。她主动地走出门,母亲正撑着下巴看电视,可只有一副干巴巴的表情和空荡荡的眼眶子,明显地没读出任何剧情。
“妈。”,李书耳突然捂住嘴。
徐小芜擡了头,黑洞般的眼眶子里射出好大一束光亮,“你……你会说话了……”
无论先前怀有多大的讨厌,这一瞬,李书耳只想扑到母亲怀里痛哭一场。心里热起来,嘴巴活了,喉咙处那把锁不知何时松了两个扣。她还想再说点啥,可遗憾的是,似乎“妈”便是她今日收到的唯一礼物。可没事,从无到有,从有到很多,她能等。或许,有朝一日还能唱歌。同时地,她想,要不,就告诉母亲吧。不行,心里还疼,那就悠着点说,就说一点,一句,总行了吧?
李书耳抹着泪,推开母亲。她抓起徐小芜桌上的纸笔--这纸笔是母亲每天都要放她鼻子下面好几轮的。她写道,“那天晚上……”
可这一句写出来,便刹不住了车。

第八次探望李叶茴,王小红带来篇小短文,念给李叶茴,“枣糕……棕色。松软,入口即化,像棉花枕头,按下去还能彭起来。一按,香气便都从糕点缝隙里窜出来,带着白烟……”
“哎,等等。我说的是那跟个大花瓣似的那个……”
“我去问了,人家就这一种枣糕。”
李叶茴喊着口水,很是困惑,”不可能啊。不是个蛋糕,是点心,酥皮的。哎,我想起来了,奶奶常给我买那个是枣花糕,不是枣糕!哎,完,白听一通,哈喇子也白流了。“
王小红把纸叠起来,”亏我坐两站地铁给你买着尝,还写尝后感……“
”两站?“
”对,梨园开了家。“
”我以为稻香村只有西直门有。“
”得了吧,你眼里只有西直门那个家。你奶奶没发给你吃的东西多了去了。等你出来,咱家门口就通了地铁,现在还在建什么环球影城,你出来去那里面找个工作也行,热热闹闹的,也挺适合你。“
李叶茴傻笑了会,又把头给垂下去了。未来,她在北京的落脚点,就默认为通州了。她曾在西直门挥洒的青春汗水、书店里留下的指纹、小吃店里留下的硬币,就都不会再重现。她心中永远的、甚至可能是唯一的家,和那些家人,可能也就不会再出现。她留下滚烫的、鸽子蛋大的一枚泪,唉声叹气。
”别愁,肯定有工作。你在里面可千万不能放弃学习啊,放弃学习就真完蛋了。“
”知道,知道。“,把眼泪蹭得一脖子一脸,这眼珠子才不再迷迷瞪瞪,”妈,李书耳怎么样了?“
”她说了。“
”是他?“
”是那姓鲍的。“
”我他妈一猜就是他!“
”我真觉得亏。那徐小芜冤枉了你,害了你……“
李叶茴又把头垂下。李书耳的秘密分享了,她心中还有着永恒的遗憾。这半年,她也会常梦到到不存在的澳洲记忆。她,黑皮肤的人、白皮肤的人,围着篝火,有人在弹吉他,篝火旁摆着半融的巧克力和膨胀的棉花糖……亦或者她独自流浪在孤单又美丽的梦中小镇。梦里,奶奶也会出现,有时会喂她吃饭,有时会按摩她做活变形的手指。最常见的,还是奶奶和那顶小红帽,和初中那年住宿第一天醒来、透过窗外的茫茫大雪中看到的一样。尽职的路灯、昏黄的灯光、戴小红帽的老人,和老人怀里揣着的那用了十多年的饭盒。他们一家三口,谁但凡病了,就只能吃上这个盒送来的饭。
李叶茴问老人的情况,王小红很是吃惊。奶奶状况不好,就在一周前刚刚丢失最有一丝神志。而几乎是同一天、同一时,爷爷也收到一封病危通知。她笑着告诉孩子,老人家一切安好。可李叶茴却很真诚地再三确认,“真的吗?”
“真的。”
“真的?”
王小红无法做到一口气撒谎三次,“不是很好……”,随即,她又试图宽慰地笑笑,“没办法,年纪到了。妈妈以后也会这样。每个人都会这样。两位老人已经长寿了。他们享用的医疗资源已经很好了。”
“妈妈,我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能,一定能。”
每次探监都不过半小时。这次,李叶茴足足哭了十分钟。这十分钟内,只有母亲一脸深情地望她,其他人都早已见过太多悲欢离合,从而不再把眼泪和人类情感挂钩。李叶茴抱着自己,就像拥抱着无形的老人。她多想拥抱他们,就多用力地拥抱自己。她嗓子很快沙哑,哭得虽像是漏水的缸,但却逐渐安静下去,最后缩成个茧,偶尔动弹一下。
王小红来一次不容易,做一个半小时地铁,然后倒上两路公交。以往,她总也逼着双方一刻不停地讲,一个标点符号也不加地说满那三十分钟,才算满意。此刻,她庆幸自己能陪同女儿度过这无声的十分钟。

第十二次的探望,王小红带来个好消息。李书耳返校了,鲍建行被警察抓走了。坏消息是,李书耳还是只能说个“妈”。就好似这真是上天送的,一份小小的、温馨的、却也绝不至于得意过头的礼物。
李叶茴并未体现出太多快乐。她心中卸下个负担,可不会唱歌的李书耳,还是李书耳吗。李叶茴又开始无穷无尽的愧疚。夺了李书耳的喉咙,就是毁了李书耳的梦想。梦想便是人的灵魂,是每个人将平凡一生和“永恒”挂钩的唯一方式。李书耳的身体好了,灵魂却还是破的。如果有朝一日,李叶茴若是自己的灵魂破了,她会比死了还难过。可她的灵魂是什么,她的爱好又是什么?从小到大,她不见得有什么超出常人的本事,因而,她也迷茫。如果她跳出交大东路的圈子,飞去那澳洲闯荡闯荡,没准,已经找到个能轻易干得出色的活计,从而有了梦想,也有了灵魂。想到这,她又不得不想到那徐小芜的错怪,和那极其严重的后果。
“那姓徐的,应该给我道歉。”
“是啊。”
“她道了吗?”
“没有。”
“那你就不要去管李书耳了。她既然已经上学,算是已经补偿了。”
“再等等吧。她情绪还是不好。大小便失禁的情况还是有。她还需要这在线伙伴的支持。等她稳定了,我就不管了。”
李叶茴冷笑着看母亲,“你不会也想做她的母亲吧?”
“你说什么呢?”
“她抢走我爸,毁了爷爷奶奶,现在不会竟有脸过来抢你,抢我唯一的妈妈!”
“李叶茴,你疯了?是你让我帮你的啊,我还嫌费事呢。你怎么乱吃醋……”
李叶茴简直气得要淌出眼泪。“你跟她好吧!你去当她妈吧!”,她站起身,回去了。

第十三次探望,李叶茴又赌着气。她拒绝见母亲。母亲让警官带话,“你母亲胳膊上戴着孝来的。”
李叶茴出来了,眼眶通红,“是爷爷,还是奶奶?”
“奶奶。”
李叶茴望着那黑纱,腮帮子咬成两个大,眉心被活生生挤个“川”,才硬是把眼泪吞回去,“我要杀了徐小芜……我要杀了徐小芜!你不准再和李书耳说一句话,你再说一句,我就和你断绝母女关系!”,话一出口,李叶茴就明白了自己太过分。可过分又怎样,没了奶奶,任何良好的表现就都没了意义。上周,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没个天赋,因而也为自己没有灵魂这事颇为苦恼。此刻曾以为不存在的魂飞了,她才明白,自己比所有人都强烈的,就是爱。对刘炎炎的爱。
孩子的悲伤没太让王小红动容。她在葬礼上也忍不住大哭,可终归那不是自己妈。而且,李叶茴那户口刘炎炎确实做了榜样,她依旧不认为自己应将老人当成个德高望重的长辈。但她有义务让孩子松口气,“你奶奶走之前,大家都在。”
“谁?”
“所有人。你奶奶神志昏迷,就一直叫你。其他人讲话,谁都不认得。”,王小红说着也眼含泪水,脑子里飞闪过这十余年来和老人的斗智斗勇,“当时是李书耳过去拉了你奶奶的手。你奶奶也真把她当做你。说了好多给你的话。好好学习,身体健康,孝敬妈妈……”,王小红用袖口抹抹泪,眼角多了几片化妆品脱落的黑乌,“你奶奶没有遗憾。她是握着你的手走的。”
李叶茴又是一阵嚎啕,猛地又立起头,“所以,你让我谢谢李书耳,对吗?谢谢她冒充我?是她妈错怪了我,也是她妈搞毁了我的人生,你难道要让我原谅吗……”
“不是。这是两码事……”,王小红还有点别的事要讲,比如李书耳说,是家书的关照和指点救了自己的人生,比如说,她也无法原谅徐小芜。然而,话未出口,李叶茴已被拉走了。

王思能来了两次。一次是回澳洲前。一次是半年之后。
第一次,他哭成泪人,嚎叫得像头驴,像是和李叶茴赛惨烈。那天,李叶茴跟他讲,“这辈子不可能做男女朋友了。你的澳洲,我再也去不了了。可能什么国家都去不了了。”
王思能玩命甩头,塌陷的脸颊像两片扇页般甩动,“我不要。不会有女孩比你更懂我了……”
“我没那么懂你。”,李叶茴心也痛。她短暂地喜欢过王思能,那也是五彩斑斓的童年时光。那之后,她便被各类成长烦恼绊住脚步,零零散散地又对其他男孩有过好感。兜兜转转地,十七岁的她收到王思能的告白,也被那荷尔蒙的本能胡思乱想过好一阵。但自从她手上戴了镣铐,她便看清彼此的命运。同一起点出发,现如今终将要长久分离。想到分离,李叶茴没因情伤而难过。他们的情谊难以分类,但她有点自信,时间无法消磨这情谊,最多扭曲彼此在对方眼中的形象。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可惜。
因而,那天他们并未做有意义的交谈。王思能胡言乱语地,好似李叶茴隔天就要上断头台,而自己就要抓紧时间娶了对方。对于李叶茴,就更是颠三倒四。她正顶着牢狱之灾,却也承受着感情之苦。她还不爱王思能,但也一时半会、甚至十年八载地找不到另一个可以并肩作战的朋友。若恋人便是最好的朋友,她愿永远地陪他披襟斩棘。于是,她一会狠心,一会说爱,把对方和自己都搅糊涂了。但最终,两位朋友还是从此分道扬镳,李叶茴心里又痛又轻松。她的自卑终究可以缓一缓。
一年后,王思能又来看了李叶茴。他把身体炼得很漂亮,蓝色修身衬衫和米色的确良的裤子把他身上的那些肌肉块敬业地全勾勒出了。真是漂亮的小伙子。李叶茴不禁怦然心动,简直不敢看对方那明亮的眼睛。然而,这次,王思能告诉她,自己已经有了对象,“也是个北京女孩,小时候梳羊角辫长大的。性子也不温柔,爱动手。怕了她。”
李叶茴很真诚地陪着笑,但笑得好累。脸颊上像用了什么强效紧肤水,没一个毛孔愿意痛痛快快地张开、让她畅怀地假装快乐。
最后五分钟,他们无声度过了。王思能看着窗,李叶茴看着他。他多漂亮啊,简直让人面红耳赤。这样漂亮的年轻人,在那遥远且神秘的国度,将会把每一天过得如何精彩啊。这被发蜡卡出来的精致头型下,活跃着一颗如何聪慧的大脑。这脑子处理过多少异域风光,又如何快捷地把一句话变成英文、又变回来。李叶茴已然不自卑了,她知道,和主流赛道的人去拼,已没了意义。被监禁的一年,她没什么学识长进,但好歹见识些坏人坏事,明白这高墙外是千千万的赛道。起初,这念头给了她安慰,可久而久之地,她也意识到,自己已和最渴求的那条赛道,失之交臂了。
那天,王思能告别前说,“我女朋友真的很像你。她很懂我。所以我相信,你也一定可以很懂我。”
那一晚,李叶茴尝试了一次存活率较大的自杀--吃了下铺所有的安眠药。她不懂多少是致死量,但有一颗算一颗,死不死得了就靠上天了。
走之前,她在遗书里写:仇恨是我成长的乐园,是我生命的根,是我前进的一切动力。停止仇恨,我会为被剥夺的一切不甘,继续仇恨,我又无法爱上世界。今天走了,仇恨终止于我。今天活了,仇恨便是使命。
迷迷糊糊地,她意识到,如此情感露骨、完全暴露弱点的遗书,一定会让敌人笑掉大牙。差点就死了,她愣是把自己拽回来,拖到桌子前,借着月光改了改遗书。改到最后一句想起来了,这不就算是自杀失败吗,是不是就应该用这捡来的命去复仇了?得到了天意,她很是满意,晕晕乎乎地在遗书尾端加上句“重生之夜”,便极深地陷入梦乡。

既然是决定了复仇,李叶茴就不想再垂头丧气地生活。她没想好复仇的计谋,但隐约觉得不应当大动干戈。自己出狱后,自然要为青春为数不多的几个年头谋划下,但也万万不能让徐小芜好受。在没有得到道歉的情况下,放弃追求公平,对她而言,是何其懒惰且懦弱。
可定计划不像挑萝卜,又要省时省力、又要威力无穷,实在是刁难自己。
琢磨这事时,李叶茴突然想起,她还有条鱼线没有收呢!于是,她在母亲第二十一次探监时,提出新的请求,“妈,帮我写封信。地址在我和一个叫米西的人的聊天记录里。“
”米西?米西米西?“
”不是日本人的米西米西,是米西。大米,西瓜。他是李书的小三。“
”你……你怎么知道?“
”李书给我介绍的。“
王小红揉揉眼睛,”给她写什么信?“
”就三句。对不起。我撒谎了。他

高考结束了。

米西写信。
李书米西分手,徐小芜家庭回来。
李书耳读书,会说话一点点。
出狱

耳没有任何机会。出了考场就被接走了。她很生气。想办法。没办法。接受短信。
第二天,差一点就成功了,可最后还是被母亲发现了。安眠药没有用。王思能劝李烨茴,他们聊了一晚上,又哭又笑。释怀了。决定第三天,只要李书耳来,就再也不追究了。
李书耳收到第二个短信,焦急,不睡。走来走去。妈妈锁门,手机没收,她生气,往妈妈的被子里灌安眠药。徐小芜睡觉了。三个小时后第二条短信,家书清晨起飞,不知道何时再来了。她家二楼,她要翻墙,手机被没收。
第二天晚上,李书耳说我来了。因为她算好了量,往煮的米饭里,菜里,都放了安眠药。母亲睡着了。没人回复。她去早点摊,焦急等待,她说,家书,你要是不出现,我就不高考。王思能也说,孩子是无辜的。李烨茴暴走,什么叫做孩子是无辜的,我也是个孩子,凭什么我就不是无辜的。李烨茴无比挣扎,她没有等来自己的道歉,最后王思能去了,说,他就是家书。李书耳很是开心,圆梦了,然后进了考场。王思能祝贺李烨茴,解放了。
李书没有等到米西。他收到李书耳的信息,进考场了。他回家了。他说,我就知道李烨茴是个只会说不会做的小屁孩。年轻人。

李烨茴带王小红看房,这是李书家的房子。他们点评了一会。然后做菜,俩人看着夜色吃饭。很开心。聊风景。王小红说,闺女,妈错了吗?没错。李烨茴搞笑,等我出来了,我们就回武汉吧。为什么。
因为北京不欢迎我。
别这么说。
真的。我想去个有根的地方。
你在北京长大,这就是你的根。
这个地方不承认我。

妈的,下辈子再也不做北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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