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獸神錄(十六)玃如 · 數斯

【序】

西南三百八十里,曰臯[gāo]塗之山,薔水出焉,西流注於諸資之水。有獸焉,其狀如鹿而白尾,馬足人手而四角,名曰玃如[jué rú]。有鳥焉,其狀如鴟而人足,名曰數斯,食之已癭[yǐng]。——《山海經 · 西山經》


【疑惑】

疼,癢,酸,麻,如萬蟻啃食般的痛苦,一波波衝擊着脆弱的神經。我咬牙堅持着,一聲不吭,身體不受控制的微微痙攣,汗水早已溼透了衣衫。

仰面平躺在一張石凳上,雙臂雙腿各自浸泡在裝滿藥水的桶中。那藥水漆黑如墨,粘稠如醬,不停的緩緩翻騰着,冒着大大小小的泡泡,散發出刺鼻的腥氣。難以忍受的痛苦由此而來,每天1個時辰,從不間斷。

“敬思,再堅持一會兒,時間很快就到了。”一隻鹿型的怪物,閉眼趴在旁邊的石臺上,懶洋洋的說道,語態安祥,帶着濃濃的慵懶。兩對螺旋狀的長角,從頭頂蜿蜒着向上伸展,一對橙紅如火,一對湛藍如水。

“今天又加了兩味靈藥,所以藥力更猛了一些,你全力運轉體內靈力,能好受點。” 在我正上方,吊在洞頂的一根木棍上,站着另一隻怪物,鷹身人面,同樣口吐人言。他正隨着木棍的擺盪而晃悠着,看似悠閒,神情卻有些凝重。

他倆都是我的師傅,也是這臯塗山上的靈獸,鹿型的是玃如,鷹身的是數斯。五年前,無依無靠的我,四處流浪,以乞討爲生。就在我即將命喪虎口的時候,被路過的兩位恩師救下,帶回山上撫養至今,並傳授練氣之法。那時,我纔不到十歲。

“是,師傅,我還撐得住。”我深吸一口氣,開始調集體內殘餘的靈力。他們的話語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強心劑,因爲他們對我一直都是關愛有加,所以依賴他們,聽他們的話近乎成爲了本能。

這五年來,大多數時間我都是輕鬆快樂的。與之前那種朝不保夕,惶恐不安,永無希望的苦難生活相比,簡直是天庭和陰間的區別。即便是這每天1小時的痛苦,也是師傅爲了栽培我的一種方式,能增強雙臂雙腿的肉身力量和強度。如此這般,還有什麼不能忍受的。

只不過, 我心中一直有兩個疑惑,它們始終折磨着我,使我無法完全向兩位師傅敞開心扉。這種心態,讓我面對師傅的時候,總有着一種若隱若現的隔閡感。

我從小便是個多疑的人,長久而孤獨的在亂世中掙扎生存,多疑是必須的,否則早就不知道死多少次了。但現在,這些疑惑卻成了我的累贅,給我帶來了沉重的負罪感。兩位師傅對我很好,它們神通廣大,對一個脆弱無比的人類能有什麼企圖。可我還是無法說服自己對此完全視而不見。

“別不識擡舉,絕對不能辜負師傅們的栽培!”我心理想着,將疑惑都暫時壓制在心底,也不願再去想那些也許只有自己纔會懷疑的事,繼續抵抗着如潮般席捲而來的痛苦。


【恐懼】

跑,不停的奔跑。以極快的速度在林間穿行。荊棘被強壯的腿撞開,樹枝被蠻橫的雙臂揮舞打斷。看似強悍無比,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造成這一起的,是心中那不可抑制的恐懼。

一直困擾我的兩個疑問,終於被我找到了合理的解釋。只是這解釋,卻讓我毛骨悚然。疑惑褪去,恐懼襲來,逃跑成了唯一的選擇。

爲什麼每次浸泡藥水都只是四肢,而不是全身?師傅的說法是,人類的身軀太脆弱了,胸腹中的內臟和大腦更脆弱,根本無法抵抗強烈的藥力,只有四肢相對堅韌一些。但既然對四肢的強化是循序漸進的,爲什麼對軀幹就不行?

另一個讓我疑惑的是,玃如師傅的一對前肢總是包裹在厚厚藥布中,包裹的外形並不像後肢是馬蹄形的,反而像是被纏住的人類手臂形狀。數斯師傅的一雙腿腳同樣被藥布包裹得嚴嚴實實,也不像一般鳥類的爪型,而是更像人的腿腳。這是怎麼回事?

直到半個小時前,我無意中發現了後山一處隱祕的洞穴,其中有很多石棺。這些石棺無論大小還是規制,都是人類用的。每座石棺前都有祭品和石碑,祭品是新鮮的,顯然經常有人祭拜,而石碑上卻都是一片空白,沒有半個字跡。如此多的怪異之處,激發了我一探究竟的心思,於是我逐一打開了這些石棺。

果然如預想的那樣,每座石棺中都有一具人類的骸骨,有些已經年代久遠,骨骼腐朽碎裂,而有些明顯是最近百十年間的,骨質堅硬。剛開始還沒覺有什麼,可隨着開啓的石棺越來越多,我終於發現了其中的異常。

所有骸骨,都缺少了四肢的全部骨骼,無一例外。這讓我大爲驚異,思考了很久之後,當我無意中看到自己的雙手,一個答案突然跳進了我的腦海。

難道,兩位師傅並不是要培養我,而只是培養我的四肢?用來替換它們那即將壞死的四肢?!而眼前這些骸骨,都是曾經跟我一樣,自以爲受到了靈獸的眷顧,實際只是它們獲取四肢的工具。

怪不得它們只強化我的四肢,因爲軀幹對它們沒用,何必浪費靈材。又或者是怕我全身都強化之後就沒有弱點,不好控制了?

怪不得我總能從它們身上聞到腐爛的味道,那味道有時很濃烈,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是從藥布包裹的肢體上散發出來的。合理的猜測只有一個,玃如的一對前肢和數斯的雙腿正在慢慢壞死。那包裹在藥布中的,應該都是人類的肢體,而來源就是石棺裏的這些“前輩”。

是的,只有這個結論才能解釋所有的疑惑和展現在我眼前的場景。所以,我除了跑還能怎麼辦?去向兩位看似慈祥善良,實際奸邪狠毒的老妖怪求證?那就等於找死。

我強壓心中的恐懼,快速向臯塗山的邊緣逃去,背後是無盡黑暗的命運。


【猜忌】

站在邢州城的城牆上,月朗星稀,沒有一絲風。左側火把的橙焰筆直向上,許久都沒有變化。右側的旌旗垂着,無精打采。我看着城外一里遠,被月光照亮的另一座高牆,嘆息一聲,自知已然無力迴天了。

月光突然一暗,將我的視線引向夜空,彷彿看到了一個身影飛過,身形如鷹卻巨大無比,但速度奇快,轉瞬即逝。

我覺得自己一定是出現了幻覺。不過,這讓我想起了久遠的往事,想起那給予我重生的臯塗山和兩位師傅,想起來了曾經快樂的五年時光,也想起了逃離時的恐慌。現在的我,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恐懼的了,再回想起當年那晚草率的行動,不僅苦笑搖頭。

“不知兩位師傅可還好嗎,如果臨死前能再見一面就好了。”我輕聲的呢喃着。這二十年來,我經歷了很多,爾虞我詐,背叛暗算不計其數。就連今天的死局,也全拜四哥李存信的陰謀所賜。所以我才能想明白很多事,想明白自己當年有多蠢。

如果兩位師傅真的要害我,爲什麼還允許我在臯塗山上隨意走動,不擔心我發現石棺墓穴?我應該被禁足纔對。爲什麼還要無微不至的照顧我?完全可以把我當畜生一樣對待,然後強迫每天泡藥水,根本不必這般麻煩。以他們二位的能力,我毫無反抗的餘地。

“敬思,一晃二十載,我們又見面了。”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慈祥的聲音。我愕然轉身,兩個巨大的身影已經站在我的背後,一個如鹿四角,一個如鷹人面,正是玃如和數斯兩位師傅。而原本站在我身後的親兵們,都閉着眼睛,隱約聽到了他們粗重的鼾聲,卻無人倒下。

“徒兒拜見師傅!”短暫的錯愕之後,我大喜過望,趕忙拜倒見禮。師傅還是關心疼愛我的,在危難之際趕來救我。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既愧疚又感慨。

“敬思,哦不對,看我這記性,你追隨李存用之後,就被賜名李存孝了。我們也是最近下山,纔打聽到你的情況,所以一時還不適應你的新名字。這些年,你跟着李存用東征西討,着實做下不少名垂青史的事,剿滅黃巢,生擒鄧季筠,戰敗王彥章,真是沒給我們丟臉。”數斯微笑着說,聲音還是那般尖澀,卻充滿了讚賞的情緒。

“全賴兩位師傅栽培……師傅,現今徒兒有難,李存信那個小人,在我義父面前傾盡讒言,挑唆我們父子反目,如今義父的大軍在城外築牆,已圍困我軍數月,城中即將斷糧,也無法突圍,還望師傅救我!”我忙不迭的將情況說了一遍,擡頭充滿希望的看向兩位師傅。

然而,我等待了很久,也沒有等來師傅的應允,反而卻看到他們臉上的躊躇、無奈和糾結。彷彿他們想說什麼,又開不了口。

“難道我又錯了?師傅們不是來救我的?”心中的猜忌又起,一顆心也迅速沉入了谷底。


【不信】

仰面看着湛藍的天空,萬里無雲,陽光有些刺眼。又讓我想起了當年在山上每天泡藥水的時光,和現在的姿勢幾乎一樣。

只不過,當年四肢是被鎖在藥水桶中,避免我受不住疼痛而放棄。可現在,是分別被四根繩索套着,每條繩索的另一頭都拴着一匹馬。脖子上也多了一圈繩索,同樣也多了一匹栓着繩子的馬。

五馬分屍,酷刑中的一種。我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是這個下場。曾經信任的四哥背叛了我,讓我背上了叛變的罪行;曾經敬重萬分的義父也不再相信我,無論我如何解釋也沒有作用;最後,就連一向疼愛我的兩位師傅,也拋棄了我。這是爲什麼?我想不明白。

四哥李存信的背叛和陷害,是因爲我太得寵,擋了他的路,雖然憤怒,卻可以理解。義父不再信我,因爲他本身就是多疑的性子,而我又有功高震主的嫌疑,雖然悲憤,但也能明白。而師傅們的拋棄,我就完全想不通了。

什麼叫“命當如此”?什麼叫“天道不可逆”?以他們的神通,救下我簡直易如反掌,然而就因爲怕什麼虛無縹緲的天罰,就眼睜睜的看着我含冤而死嗎?

狗屁,都是狗屁!看來我當年逃出臯塗山的決定是對的,他們始終只是想要我的雙臂雙腿而已。現在不救我也是一樣的道理,我若不死,他們如何能得償所願?

還編造什麼鬼話來騙我,說什麼我不是第一個。漢末的典韋,唐初的薛仁貴等等,很多歷史名將都是因爲與他們達成了交易,才獲得了強大的力量,而代價是死後要將四肢交給他們。

還說什麼,曾經協助漢初的呂后穩固朝堂,卻因爲呂后殘害戚夫人,被戚夫人臨死前的毒咒連累,一個雙臂壞死,一個雙腿腐爛,不得不續接人類的肢體。可是普通人類的四肢太脆弱,用不了幾天就又壞死,必須經過藥水提升力量云云……

簡直可笑,他們以爲用這麼不着邊際的謊言就能讓我甘心與他們交易?就算他們說的是真的,也不過是兩隻僞善的畜生而已,怕傷天害理的事幹多了有損道行,又饞涎別人的肢體,所以就有了見死不救的理由。別做夢了,哪怕是死,也絕對不會給這些混蛋佔一點便宜!

“四哥,都到了這份上了,給我個痛快吧。再這麼搞下去,我怕你軍營裏所有戰馬都累死也殺不了我呀,哈哈……”我又一次摔在地上,卻放聲大笑,盡情嘲笑李存信的無能。

五匹要將我活活撕開的戰馬,全部累得倒地不起,而且已經是第三波了,這羣蠢貨竟然還想單純靠幾匹馬殺死我。如果我真那麼容易被幹掉,那五年的苦豈不是白受了,又怎麼能成爲義父手下的頭號大將,獲得那麼多功勳。

“四哥,還是我教你一招吧。你要挑斷我的手筋腳筋,然後砸碎四肢的所有關節,讓我完全用不上力氣,纔有可能靠一羣畜生殺死我。殺個人還要靠對方告訴你方法,你可真是無能到家了,哈哈……”我繼續無情的嘲笑李存信的愚蠢。

“兩位師傅,抱歉,我不信你們的鬼話,所以,絕對不會將完好的四肢交給你們,哈哈……”心理的念頭一閃而逝,堅決,果斷,狠辣,不問是非。這是他們所有人教會我的,我到死才學會。

可以懷疑任何事,任何人,卻絕不懷疑自己的懷疑,這是亂世的生存之道,我到死才明白。

在身體被撕裂的最後一刻,我彷彿聽到了兩聲嘆息,充滿了慈祥和惋惜,卻沒有預想的憤怒和不甘。我想,這一定又是錯覺。


 2020.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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