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獸神錄(十七)鴖 · 鸓

【序】

又西八十里,曰符禺之山,其陽多銅,其陰多鐵。其鳥多鴖[mín],其狀如翠而赤喙,可以御火。——《山海經 · 西山經》

又西二百里,曰翠山,其上多棕枬,其下多竹箭,其陽多黃金、玉,其多鸓[lěi],其狀如鵲,赤黑而兩首四足,可以御火。——《山海經· 西山經》


【反間】

月明星稀,夜風微拂, 看着前方黑暗中顯出深邃輪廓的城市逐漸變大,我的心情也漸漸愉悅起來。

那是即墨城,齊國僅剩的兩座孤城之一。它像一隻沉睡的巨獸,匍匐在膠東大地的中央,守護着齊國最後的子民。如果有人想打它的主意,它就會露出兇殘的獠牙,讓所有來犯之敵,要麼飲恨城下,要麼抱頭鼠竄。

數年前,即墨還只是個不大不小的普通城市,沒人會想到它能成爲齊國最後的堡壘,齊人復國的希望。當五國聯軍攻伐齊國,濟水之戰齊軍主力盡喪;當樂毅率領十萬燕軍在齊國境內攻城掠地,連克七十餘城無人能擋;當齊湣王被楚軍虐殺,所有人都以爲齊國已亡時,即墨城竟然奇蹟般的堅持了下來。這一堅持,就是五年。

這個奇蹟的締造者叫田單,原本只是齊國的小官,卻在無可撼動的時代洪流中被命運推上了頂端。他是真正的命運之子,就像樂毅,就像齊太子法章(未來的齊襄王)。他們的命運必將交織出一幅絢爛的歷史畫卷。這是天帝的預測,所以不會錯,也不能錯。

於是,我來了,我哥哥畕[jiāng]來了,黑凰也來了。畕成了齊太子的守護靈獸,黑凰保護着樂毅,而我則成了田單的朋友。

夜風逐漸大了起來,我順着風,藉着夜色的掩護在低空滑翔,特意壓制着速度。下方就是十萬燕軍的連營,燈火稀疏,只有數十隻“小火蛇”在偌大的軍營中緩慢的爬行着,那是疲倦的巡邏隊。數年的圍困,再強悍的軍隊也會鬆懈,即便是軍神樂毅率領,也不可避免。

 “黑凰,這次我一定要贏,要讓你明白,我配得上你。我已經不是曾經哪個追在你屁股後面的小跟班了。我長大了,有能力獨當一面。”我在心中暗暗的發狠,卻還是下意識的在那些星星點點的火光中尋找着,期待着,盼望着那個讓我又愛又恨的身影出現。

“界,是你嗎?你幹什麼去了?爲什麼深夜孤身穿越我軍軍營?”一道靈識,從下方的軍營中無聲無息的發出,傳入我的意識之中。突如其來的溝通,讓我有種被戳穿謊言的慌亂,險些控制不住激盪的靈力,差點就一頭栽下去。

來自黑凰的靈識傳音,帶着熟悉的高高在上的口吻,無比想念,又不願聽見。至少,在這場戰爭沒有分出勝負之前,我不願聽見,也不想回應。

“黑凰,我去了趟薊城(燕國國都),至於去幹什麼……你猜,哈哈哈”,忍了半天,還是禁不住回答了一句,當然,更忍不住得意的語氣。

因爲,我知道樂毅馬上就要被燕王調回國,田單的反間計在我的完美執行下,終於成功了。燕王已經開始懷疑樂毅要造反,否則怎麼會五年都打不下一座小小的即墨城。

“等樂毅不在了,看我和田單怎麼收拾這幫燕軍崽子,哼哼。”沒有理會黑凰後續的追問,我在心裏一陣冷笑。猛扇了兩下翅膀,快速掠過燕軍軍營,加速向着即墨城飛去,就像離家很久的歸燕,帶着希望,不顧一切,一往無前。


【謠言】

高空的罡風凜冽而寒冷,讓炙烈的陽光也失去了所有的力量。黑凰,畕,和我,成三角形懸浮在雲層之上,平靜的對峙着,久久無語。

“真是好手段。先用反間計讓樂毅被調離前線,然後散播謠言,說什麼齊人害怕燕軍將俘虜放在前排攻城,又說齊人怕燕軍毀壞城外的祖墳。此等心機和計謀,界,真是你想出來的嗎?”過了許久,黑凰的聲音傳入了我們的腦海中。即使相隔不遠,罡風也讓對話變得極爲困難,所以大家不約而同的選擇了靈識交流。

“不,都是田單大人的計策,我只是幫他執行而已。”我搖了搖頭,並沒想過居功,反而對田單大人充滿了敬佩。

“你果然是長大了,不僅不像小時候那般居功自傲,還懂得尊敬強者了。能讓你甘願稱呼一聲大人,田單應該感到自豪。雖然,你們鴖族只是下位靈獸,但畢竟比人類強大太多,能自降身份,還真是難得呀。”略帶譏諷的點評,彷彿她看破了一切。

化作人形的黑凰,一襲黑色兜帽長衫,將她的全身都包裹起來,只露出鼻子以下的半張臉。可即便如此,那火紅的櫻脣,弧線圓潤的下巴,微紅的臉頰,以及晶瑩如玉的肌膚,也組合出了驚心動魄的美。這種美超越了種族的界限和一切所謂審美的主觀判斷,是天生的魅惑能力,對一切雄性智慧生物有效。

“過獎了。黑凰,這次你輸定了。你說過的,誰能勝你一次,就有追求你的資格,希望你不會食言。”這就是我冒險原因,爭取一個機會,僅此而已。在等級森嚴的靈獸種族中,能打破階層壁壘的機會並不多,無論如何我都要全力嘗試一次。

其實我也曾懷疑,自己僅僅只是被她魅惑而已,並不是真的愛她。然而,當我獨處時,也忘不了她那永遠高傲冰冷的神態和絕美挺立的身姿。我便知道,自己是真的愛了,無可救藥。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不知道,也許從我和畕成爲她侍從的那一刻起吧。

“是田單贏了樂毅,並不是你贏了我。別忘了,我們都只是天帝派遣下來,保護命運之子不被邪魔所害的守護者。說白了,我們都只是旁觀者,不能也不應該介入人類之間的爭端。如果我直接輔佐樂毅,你以爲你們那點小伎倆,我會找不到對策嗎?”黑凰語氣愈發的冰冷了,即使看不到她的眼睛,我也能感覺到她凜冽的眼神,穿透了兜帽的遮擋,彷彿刺穿一切。

“先不說那些半真半假的玩笑話。界,你的動作太大,已經被天帝注意到了,如果你繼續介入人類之間的事,肯定會引來天罰,倒時重傷退化都是輕的,萬一魂飛魄散怎麼辦?值得嗎?這不過是一次成年試煉而已。”畕的聲音也傳入腦海,打斷了我即將展開的反駁。他語氣焦急,顯然是爲我擔心已久了。

“大哥,不必擔心。只要我不親自出手對付燕軍,想必天帝也不會太苛責於我。反倒是你,你也喜歡黑凰對吧,爲什麼不趁機拼一次?如果你能贏,我就心甘情願退出。”我反口將了哥哥一軍。

我這位大哥什麼都好,就是做事太謹小慎微了些。明明各方面都比我強大很多,戰力甚至並不弱於被鳳皇族譽爲新一代天才的黑凰。可他就是不敢越雷池半步,總是默默的守護者着我和她,我都替他憋屈。

“不跟你們廢話了,等我們贏了再說。不怕告訴你,三天之後,月圓之夜,就是決戰之時。黑凰,樂毅已經逃往趙國了吧,你快跟去吧。想要奪取他氣運的妖魔鬼怪不少,萬一你不在他身邊出了事,天帝震怒,就不是魂飛魄散這麼簡單了。”我不想再跟他們作這種口舌之爭,轉身向即墨城飛去。

只是很久之後我才知道,在我走後,黑凰只說了一句話:“畕,看來我們也需要一個謠言,否則,界這傻小子必死無疑。”而畕,也默默點頭。他們在雲層之上站立了很久很久。


【火牛】

田單坐在主位上,眉頭緊鎖,手指有節奏的在青瓷盞上敲擊着。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時的習慣。微弱但清脆的敲擊聲在城主府的大堂裏迴盪。所有人都保持着安靜和靜止的狀態,無論是僕役、將軍、官員還是站在他背後守護的我。

田單是個能將資源、人心、天時、地利、人和都利用到極致的鬼才。不管在別人眼中多麼垃圾的東西,一旦到了他手中,總能挖掘出最佳的利用方式。無論多麼被動的局面,他總能找到最適合的突破口,創造出一線生機。

不僅如此,他的人格魅力更是讓人傾佩。爲了快速增加軍隊的戰鬥力,他與士兵們一同操練,受同樣的苦;爲了節省糧食,以備不時之需,他與百姓們同樣每日只吃一餐;戰鬥最緊要的時刻,他親自帶着由自家親眷組成的預備隊投入到一線作戰。

別說普通的士兵和百姓,就算是我,這短短几年的相處,也被他的堅毅、勇敢、智慧和胸襟深深的折服。能用一城對一國,經營五載,不消極,不放棄,甚至還有反攻的餘力,這世間能有幾人做到。

所以,在這即墨城中,田單的聲望無人能及。他的話就是神諭;他在的地方就是守備最森嚴的禁區;他手指的方向,就是所有士兵和平民義無反顧衝鋒的方向。

“哎……”一聲嘆息,打破了早已凝固住的寂靜。田單緩緩轉頭看向我,眼中滿是糾結和痛苦。

“大人,有事儘管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惜!”這句話很多將領都對田單說過,他們都做到了,無論目標是否完成,“赴湯蹈火”是絕對不打折扣的。所以,大半的人沒能活下來。

然而,每次田單帶着或期許,或痛苦的目光看向誰,依然沒有人退縮。所有人都會挺胸擡頭的接受那一個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然後拼命完成它,不惜任何代價。這就是爲什麼即墨城能堅守至今的原因,不是樂毅將軍無能,不是十萬燕軍太弱,而是田單打造的這座城太強。誰能打贏數萬既有頭腦,又團結一致,還不怕死的瘋子。

“界兄弟,今天在校場上,小規模試驗了火牛陣,結果失敗了。關鍵問題是難以讓所有火牛向同一個方向衝鋒,即使是從信道中出發,一旦衝出信道,火牛羣還是會在衝鋒的途中散開,甚至相互衝撞。這個問題看來只有你能解決了,只是……”田單欲言又止,神色中滿是愧疚。

“大人,交給我吧。天罰的事你不必多慮。先不說未必會有,即使真的引來天罰,我也有信心撐過去,大不了就是養百十年傷而已,對我們靈獸來說沒什麼大不了。”我沉默了片刻,然後平靜的接下了這個艱鉅的任務。

不是猶豫,而是爲了隱瞞一些事,所以要選好措辭。能撐過天罰神威的,無不是道行通天的仙級靈獸和妖魔,那也是九死一生的局面。至於我,幾乎沒有任何希望,也許連一道天雷都撐不過去。但我不能退縮,就像很多人類前輩一樣。

這些年,與田單大人和即墨城的百姓們一同奮鬥,讓我漸漸模糊了身份意識,甚至經常會忘記自己原本是鴖族,而把自己當成了一個人類。這也許就是田單大人常說的,文化的感染力吧,它無形無質,卻實實在在的有改變一切的力量。

在符禺山上,數百年的歲月加起來,也沒有這五年的精彩。對於黑凰和畕來說,也許這只是一場天帝派發下來的任務,但對我來說,這卻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呼喚,我無法拒絕。

所以,當他看向我時,我知道該是我付出一切的時候了,爲了這一城可愛又可敬的人類,爲了田單大人。我忘記了,或者說不願想起原本的使命、自己的身份、天罰的威脅,甚至……就連黑凰的影子,也在這一刻也漸漸的淡去了。

於是,當夜三更時分,即墨城外,千餘頭牛組成了數個方陣。它們都角縛利刃,尾扎浸油蘆葦,身披五彩龍紋外衣。隨着田單大人的一聲令下,牛尾在同一時刻被點燃。而我,則顯出了本體,靈氣湧動,渾身浴火,低空飛在最前面,引領着早已瘋狂的火牛羣,衝向了對面的燕軍營地。

至於天罰……去他媽的吧!


【黑炎】

燕軍營地,已是一片火海。在經過火牛陣的蹂躪之後,緊隨而至的五千精英戰士,如一羣惡狼般撲入了早已被嚇破膽的燕軍之中。以有備打無備,四散奔逃,士氣崩潰,且毫無陣型可言的燕軍,沒有任何勝算。虎入羊羣,剩下的,只是一面倒的屠殺。

我沒有關注勝負已分的戰場,因爲空中急速形成的漩渦雲團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我知道那代表着什麼,除了準備接受即將到來的天罰審判,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這就是天罰嗎?看來這次是在劫難逃了。”我眼睜睜看着劫雲中的紫色電蛇越來越多,卻無能爲力,別說逃跑了,就算動一動都極爲喫力。

天罰的威壓先一步抵達,徹底鎖定了我。那威壓如同一座大山般壓在身上,攥住心臟,凍結靈魂。我只能瞪着雙眼,以最後的不屈來迎接魂飛魄散的命運。

就在無數電蛇匯聚到一點,一股粗大的雷電即將在我頭頂形成時,一個冷傲的聲音響起。

“界,你真是愚蠢,竟然真的不顧天罰幫助螻蟻一樣的人類。這樣的你,怎配成爲我的追求者。既然必死無疑,還是讓你死在我手上吧,畢竟你曾是我的侍從,死在天罰之下,有損我的名聲。”黑凰突然出現在半空中,渾身繚繞着無數黑色火蛇。

一句話說完,還不等我有什麼反應,她猛的向我一甩手。那些黑色火蛇就像發現了獵物一般,瞬間急速向我衝來。它們在半空中不斷匯聚成一條粗大的火焰黑蛇,眨眼之間便撲到了我身上,將我包裹起來。

黑炎,鳳皇族黑凰一脈的本命絕招,只有獲得黑凰稱號的王者才能覺醒的強大術法。只是我從沒想到,自己會成爲黑凰覺醒法術後的第一位犧牲者。

同時針對肉體和靈魂的雙重腐蝕,高效且無比痛苦。如果說黑炎腐蝕的疼痛是掉進沸水中,那麼普通的火燒就是在洗熱水澡。我甚至來不及說一句話,在極度的痛苦中,我的身體開始崩解,意識逐漸消散。

就在我殘存的一點意識,以爲自己即將死去時,突然被一股強大而柔和的力量包裹住。意識快速的回覆,但身體卻已經被黑炎腐蝕得所生無幾。

“小界,我將你的殘魂納入我的身體,只有這樣,才能騙過天罰,讓它以爲你死了。這是我和黑凰能想到救你的唯一方法。睡吧,我會持續溫養你的靈魂,等你回覆之後,我們便共用一個身體。從此,我們就成爲了一個新的靈獸,黑凰給我們起了名字,叫鸓。”這是畕的聲音,還是那麼溫柔而堅定,讓人感到無比安心。

在我陷入沉睡前的一剎那,我看到了天空中的劫雲正在消散,看到了畕臉上的痛苦和關切,也看到了黑凰臉頰上的一滴淚珠。


 2020.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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