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父母、跳樓的護士和大國崛起

1、母親去年在醫院檢查出了狀況,但她一直拒絕做手術,選擇服藥保守治療。前幾天又辦理了入院,一來做一個全面的檢查,瞭解病情的發展,二來也借這個機會找醫生諮詢一下往後的用藥。醫院新投用的大樓乾淨整潔,然而病房爆滿,只好暫時安排在了走廊。位置還好,在走廊一個小小的拐角,緊鄰護士站,除了沒有病房專用的衛生間,倒也整潔、安靜、方便。

父親在醫院陪護,看着眼前的環境,一邊說着“還行、還行”,一邊又掩飾不住的悵然,小聲對我嘀咕着:“還是想想辦法搬在病房纔好!”我明白他的意思,實用性是不差,住在這裏,親戚們前來探望總是臉上無光
我能有什麼辦法呢?只好摸了摸臉皮,蹭到醫護辦公室訕訕的笑着。醫護人員工作滿負負荷運轉,哪裏有閒功夫應付我這樣得寸進尺的家屬,不耐煩的打發着:“只要有牀位空下來,會優先給你安排的!”在走廊住了一夜,中午父親打來電話,護士通知可以搬進房間了。忙完手邊的工作,我匆匆趕到了醫院。病牀的原主人要到下午才能出院,老倆口還在走廊待著。母親面帶不悅,說這裏安靜又方便,搬進去同室好幾個病人反倒相互影響,不要搬了。我很無奈的看看他倆,問道:“你們不想搬了,有沒有告訴護士!”父母聽完又嘮叨起搬進去可能的不便和現在地方的好處。我有點氣惱,“你們想搬進去也行,想繼續留在這裏也行,但你們作出了決定,就應該告訴護士一聲,不要影響了別人的工作!”“你這不是來了嗎,你去說一下就好了!”護士站一步之遙,我起身說完情況又回到牀邊坐下。看着輸液管裏晶瑩的藥水,靜靜的在管子中滴落,我氣惱而迷惑。父母是挺愛說話的人,不管是公園小戲臺的觀衆們,還是長途火車上百無聊賴的乘客,甚至坐電梯八杆子打不着的陌生人,他們總能找到話題,和人家聊的熱火朝天。這會兒爲什麼就那麼不願說話呢,甚至不惜專門讓我跑一趟?他們不知道及時告知,可以少給別人增加麻煩嗎?或者在他們的世界觀裏,隨意性本來就很大,並不關注規則?當這些氣惱的情緒慢慢退下,我擡眼靜靜端詳着兩位老人,在這端詳裏,似乎看到了什麼,內心的不理慢慢開始消散。頭髮花白,滿臉皺紋,歷經風霜洗禮而不易查覺到的表情。然而在這些的背後,在他們鬆弛皮膚包裹下的那顆心,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樣因飽經歲月所以就堅硬麻木,相反,它總是柔軟而脆弱,任誰的一言一行,都像一陣風吹拂過,區別只在於感受到了溫暖還是刺痛。放眼望去,曾是眼裏的黃毛丫頭或毛頭小夥,現在卻握住了社會機器的權柄。而反觀他們自己,褪去角色的光輝,是受着德高望重的尊重,還是成了任誰都可以揮來呵去的卑微存在呢?在國內醫院這樣的環境和氛圍,要求醫護說話多麼耐心溫和幾乎不可能。一把年紀,稍微感受來自他人的生硬和不耐煩,就會氣不打一處來,更別說是一通訓斥。因爲這樣,他們預期會招來不快,他們寧願退守進自己的小世界,用笨拙的方法解決問題,也不願向旁人多講一句話。這是對父母行爲的理解,然而在醫患關係中,醫護人員普遍生硬的態度的根源又在哪裏呢?我不僅往深處思索了一下。2、是不是用一個“職業道德”就可以將所有的現象進行概括了呢?換句話說,我們的醫護本來就是一羣普遍缺乏同情心的冷漠機器?最近武漢協和醫院護士跳樓事件在網上熱傳,繁重的工作強度,對上級的絕對服從,作爲體制性缺陷中直接面對公衆的個體,一線醫護成爲了制度性壓力最終的承受者,跳樓是以最慘烈的方式向世界發出泣血的控訴。

心理學裏有一個著名的壓力傳導理論叫“踢貓”,大意是說,父親被領導訓斥,回家衝母親發火,母親心裏不快,看孩子不順眼就拿孩子出氣,那孩子怎麼辦呢,他看見了貓,就通過“踢貓”來發泄惱火。
每一個人天然的選擇,就是將其所受到的壓力,向更低的層級傳遞出去,領導從上級受到的壓力傳導給醫生,醫生又把它傳遞給護士,而護士就只有通過“不耐煩、斥責”將它傳遞給患者。表面上患者是最低的層級了,實際上,他又可以通過家庭將它傳遞給像我這樣的親人。而親人再將家中的不快帶到工作中去,傳遞給自己的客戶,如此反覆,也就無窮無盡了。在壓力累積和傳導中,不幸遇到個別脆弱的個體,就會出現崩潰,這就是跳樓,再嚴重點就是開着公交車衝向江面了。心理學總傾向於從個體找原因,分析護士的個性缺項,或者從減壓角度講心理排解的重要性。這當然都是很正確的。然而,作爲個體生存的環境,我們這個社會是不是不應該承擔更主要的責任嗎?3、屢次聽到從國外回來的朋友講,在國外一段時間後,回到國內,能夠非常明顯的感受到國人身上普遍所帶有的“煩躁”和“戾氣”。煩躁可以視作承壓的表現,而戾氣則是試圖將承受的壓力轉移給無辜的旁人。如果“煩躁”和“戾氣”只屬於個別人,那是無疑是個體的責任,然而“煩躁”和“戾氣”如果普遍的存在於社會中,那就不得不思考這個社會是否出了什麼問題,比如制度的深層缺陷。

臺灣有一個文化人講過,七八十年代的臺灣社會也同樣瀰漫着暴躁和粗野,然而當他在二十年後重返故鄉,卻發現臺灣人變了,變得溫和而有禮貌。這些變化是如何發生的,真得值得思考。僅僅是因爲一代人替代了另一代人嗎?恐怕沒有那麼簡單,社會發生了的深層的變革,不再製造那麼多無謂的壓力,即使產生了壓力也有合適的釋放渠道,而非是向無辜的弱勢羣體傳導,這纔會是更重要的原因吧。
龍應臺在北大演講中提到“大國崛起”和“小民尊嚴”,大國崛起固然重要,但小民尊嚴應該更重於前者。小民沒有尊嚴,社會中瀰漫着暴躁和粗野一點不奇怪,而小民獲得了尊嚴,整個社會變得溫和而禮貌也就合情合理了。回到最初講述的事件,我們不僅是在講老人的生存狀況,也是在講我們自己。我們也會有老去的那一天,也會褪去光環,變成一個暗淡無光的老朽;即使放在現在,身着職業的光彩,也難免迴歸生活,變成他人的工作對象。在這其中,我們正在和將會受到怎樣的對待,正是“小民尊嚴”具體而微的表現。希望更多點溫和耐心,因爲本質上我們每個人都是“小民”,並不比任何人優越哪怕一丁丁點!4、說到這也就說的差不多了,但是還是忍不住說說“大國崛起”。每聽人說,我們的國家長期積貧積弱,現在終於強大了,中國人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了。

但什麼是揚眉吐氣呢?積貧積弱意味着受盡白眼,被人踢了屁股都不敢吱聲,揚眉吐氣是否就是說我們終於也可以踢別人的屁股了呢?如果是這個意思,那真不怎麼樣,剝奪他人的尊嚴,怎比給於他人尊嚴來的更自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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