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優選 ‖ 迴歸

文/佳紗

【故事優選】專題推薦文章

(一)

盛夏的太陽落入遠方的山,像某個頑皮的孩子彈進去的紅皮球。婆娑的樹影在一片沙沙聲中搖曳着,散落在斑駁的石灰牆上。一天即將結束,這是莫小槐最喜歡的黃昏,它既殘留着白天的熱鬧,又不會像夜那樣靜得可怕。

洗菜、淘米、生火做飯,木頭小板凳將竈臺前的莫小槐墊得高高。鍋鏟與鐵鍋賣力地碰撞着,嗞嗞啦啦,砰砰噹當。村莊被炊煙籠罩,知了的叫聲變得有氣無力。奶奶和大伯做完農活回來,莫小槐剛做好飯。

伯母抱着懷裏的侄兒,哼着歌兒哄着。她是個溫暖的母親,但這種溫暖從未給過莫小槐分毫。自從學會了做飯,伯母很自然地認爲,莫小槐這個喫白飯的丫頭,總算真正派上點用。

大伯通常在喫飯時跟莫小槐說一些大道理,也會問下她的學習。他是個嚴格又執拗的人,莫小槐若做錯了事,會受到他毫不留情的責罵,甚至一頓竹條兒。莫小槐恨他怕他,但又離不開這個給自己喫穿的人。

莫小槐走向雞舍,發現所有的雞都很反常,聚在舍門前不安地嘰嘰咕咕,幾隻公雞在追啄鬥毆。一向安靜的大黃狗也變得焦躁,東竄西跳地狂吠。莫小槐好半天才將雞趕進雞舍,熱得滿頭大汗。

洗完所有人的衣服,一天的忙碌纔算真正結束,莫小槐可以做點自己的事:寫作業,畫花仙子,或者編一個關於媽媽的小故事。

媽媽是什麼樣的呢?她會像花仙子那麼美嗎?或者她並不美,像隔壁的張嬸那樣微胖黝黑。莫小槐聽奶奶說,媽媽是個沒良心的女人,十七歲就生下她,因爲不想幹活又嫌家裏窮,偷偷跑了,影子都不見。

莫小槐對爸爸來說,像個突然冒出來的小怪物。媽媽出走後,十八歲的爸爸撇下她這個包袱,跑去深圳打工。他做過小偷,賣過盜版光碟,挖過電纜,數次進過看守所,最後一次從所裏出來便沒了消息。喪偶多年的奶奶性格怪癖,極度重男輕女,嫌棄莫小槐是個拖油瓶,想把她扔到村頭的河裏淹死。幸虧同住一屋的大伯救下了她,好歹是條命。

莫小槐多想看看媽媽長什麼樣,多想問問媽媽爲什麼那麼狠心不要自己,讓自己成爲別的孩子口中的野孩子,只有住處沒有家。莫小槐拿出枕頭下那本自制的日記本,用鉛筆工工整整地寫着關於媽媽的話,不會寫的字就用拼音。日記本是桃心形狀的,是她用寫作業的練習本對半剪開後,再剪成桃心形狀疊縫到一起,剛好一篇寫一頁。

莫小槐慶幸大伯給了她一個單獨的小房間,可以枕着桃心日記本看着窗外的月亮,聽樹葉在風裏的沙沙聲。看久了她的眼睛會適應黑暗,能看清遠處大山的輪廓。她不明白什麼叫孤獨,也許是因爲習慣了孤獨。

莫小槐喜歡睡着前那種半夢半醒的混沌狀態,思緒在現實與虛幻中不停交織、分離,再分裂出許多個不同的時空,像許多個不同的媽媽。

在電風扇吱吱呀呀的轉動聲裏,莫小槐進入了夢鄉。只有這時候,她纔是一個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的小女孩。

她不知道,此時的夜,只是災難來臨前的寧靜。


(二)

秦雪是個孤兒,名字是院長起的。她不知道自己哪年出生,爸媽是誰,縣裏這家簡陋的福利院是她的家。

十六歲時,秦雪離開了福利院,從此要工作養活自己。在同院師姐的幫助下,她來到縣裏一家電玩俱樂部上班,負責賣果汁。在這裏,她認識了高中輟學的街頭小混混莫超。

金色錫紙燙,狼頭紋身,地攤質地黑T恤,爛大街款平板鞋,再配上那圈剛冒出頭的小鬍子,莫超頗有一種初入江湖的“霸氣”。在秦雪眼裏,城鄉結合氣質的莫超是酷酷的,風度的。莫超像她的護花使者,爲她驅趕前來騷擾的流氓,教訓買果汁不給錢的混蛋。兩個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很自然地來到伊甸園,偷吃了一種叫“禁”的果子。

發現自己懷孕時,秦雪慌了神,莫超也手足無措,只能把這件事告訴母親。

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兒媳”,莫母並無半點歡喜。她早跟村裏的一戶人家說好,將來兩家結親,這麼一鬧,她怎麼跟人交代?何況秦雪看着柔柔弱弱的,打扮得又時尚,一看就不是能喫苦會幹活的料子。

考慮到秦雪懷了孩子,莫母只能勉強接納她,讓她住進家裏,每天好喫好喝的伺候着,期待她能生個男孩。

第二年槐花開的時節,秦雪生下一個女孩,起名莫小槐。

莫小槐出生後,莫母對秦雪的態度一天比一天冷淡,一點小事就氣沖沖地指責她,侮辱她是個有人生沒人養的東西,連兒子都生不出。

秦雪還未出月子,莫母就強迫她下地乾重活,幹不好就不許休息。莫超翹着二郎腿坐在田邊樹蔭下,負責“照顧”躺在竹籃裏的莫小槐,任憑她哭,任憑她屎尿一身,他只是一臉厭煩,無動於衷。秦雪心疼莫小槐,將她裝在揹簍裏揹着幹農活。

在莫母眼裏,兒子是無比金貴的,兒媳就該當牛做馬,逆來順受。

在這個“家”裏,秦雪就是個苦力,活得沒有一點尊嚴,像一塊被扔進臭水溝的抹布,生病了也得不到一絲關懷。她過得一天比一天不堪重負,在眼淚裏熬過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

秦雪決定逃離這種毫無尊嚴和希望的生活。她才十七歲,有着大把的青春去改變命運,爲什麼要熬死在這火坑裏?

那個月色清冷的晚上,莫超在外打牌未歸,莫小槐在秦雪懷裏睡着了,那麼香,那麼甜。看着孩子恬靜的小臉蛋,秦雪心如刀割。將孩子輕輕放到牀上,秦雪的眼淚如密集的雨點,打溼了孩子身上的被子。她多想一直看着這張小臉蛋啊!她強迫自己扭過頭去,起身從櫃子裏取出早已收拾好的行囊,一口氣從房間衝到大門外。她一路沒有回頭,害怕自己後悔。

秦雪快步往鎮上走着,淚痕在她臉上形成一副殼。在鎮車站,她跟人拼了一輛麪包車,開往市裏的火車站。問詢後,她買了一張二十分鐘後出發,開往北京的火車。去哪個城市她並沒有考慮過,只想快點逃離那個小山村,越遠越好。

火車在夜色中穿行,車窗外那稀稀疏疏的燈火,像極了掙脫後的痛,向夜的終點蔓延。


(三)

夜不再寧靜。

莫小槐被一陣猛烈的搖晃驚醒,她準備伸手按燈,牀卻突然向一側傾斜,她滑了下來,在黑暗中向牆角滾去。她重重地撞到一塊很堅硬的東西,頭部到小腿一陣劇痛,緊接着牀整個兒朝她壓過來。

凌晨四點,一陣轟隆隆的天崩地裂,這座小山村成了巨石和瓦礫下的廢墟。莫小槐感到身上越來越重,濃濃的灰塵嗆入鼻口,想喊救命卻發不出聲。呼吸越來越困難,加上劇痛,她感覺自己快要死了。

清晨,北京。

秦雪起牀打開手機新聞,頭版頭條醒目地出現一條大地震新聞,看了看地點,她的心臟像被尖刀刺中。那不就是八年前她曾待過的那個小山村嗎?那裏有她年少時犯下的無知,還有她深深的愧疚和牽掛。

匆匆洗漱、收拾,秦雪火急火燎地奔出城中村,路上打電話給公司請假。城中村裏住的都是像她這樣的北漂族,像螞蟻一樣活着。她攔下一輛出租車,在車上顫抖着點開手機買了高鐵票,她要回到那個曾經逃離的“火坑”。

中途轉了一班高鐵,到達小山村所屬的城市時,已是黃昏時分。這幾個小時裏,秦雪心急如焚,悔恨交加,她一遍又一遍地流淚祈禱着,如同身在烈火地獄。

從車站坐中巴車到達縣城時,天剛黑,秦雪搭上一輛前去賑災的皮卡車。她頭髮紛亂,一臉灰塵,神情憔悴,像老了十歲。車越往前開,眼前的景象越是觸目驚心,到處是斷壁殘垣,一撥又一撥的武警和消防員,在應急照明燈下爭分奪秒地挖掘瓦礫,搶救廢墟下的人。好幾處空地上搭建着臨時大帳篷,裏面亮着燈,能清楚地看到人影在匆匆晃動。當遇難者的遺體從秦雪眼前被擡過時,她嚇得差點暈過去。

秦雪憑着記憶尋找曾經的“家”,她記得屋子的一頭緊靠着一座山,山上有一棵很高大粗壯的古樹。天剛黑透,她終於找到了那裏——一座已經坍塌了大半邊的灰磚平房,平房的一部分被壓在一棵臥倒的古樹下。“小槐,小槐,你在裏面嗎?小槐……”秦雪來不及思考,向這片狼藉的碎瓦里衝去。

一位武警攔住了秦雪,說這間屋子裏有三個大人和一個嬰兒,已經被救出送到了臨時醫療點,傷得並不是非常重。但還有一個八歲小女孩困在裏面,她的房間剛好被山上倒下的古樹壓住,救援隊正在調遣起吊機和挖掘機過來救援。秦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小槐被壓下面那麼久,怕是凶多吉少!

秦雪哭嚎着跪在古樹邊,臉貼着瓦礫奮力朝下面喊:“小槐,小槐,你還活着嗎?我是媽媽,求你應媽媽一聲兒,小槐,媽媽對不起你,不該那麼自私把你扔下,小槐……”

很久,沒有迴應。秦雪一刻不停地喊着,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嗓子已經嘶啞。

正在秦雪瀕臨絕望的時候,石縫底下傳來一句微弱的童聲:“媽媽……我……我在……”。似乎是心靈感應,秦雪興奮地閃了個激靈,嘶啞地朝着廢墟下喊道:“小槐,你還活着,媽媽來了,你堅持住,武警叔叔馬上來救你。媽媽以後永遠不離開你!”

廢墟下的莫小槐早已陷入了半昏迷狀態,她感到自己已經死了,聽到媽媽的呼喊,她的意識和求生欲被漸漸喚醒。媽媽來了,她終於可以夢想成真,見到日思夜想的媽媽了!

十幾分鍾後,在武警、救援隊和醫務人員的努力下,莫小槐從巨石下被成功解救出來,她渾身髒兮兮,像個傷痕累累的洋娃娃。秦雪撲過去,撫摸着那張烏黑得看不清五官的小臉蛋,淚雨傾盆。

看到媽媽,莫小槐的眼睛突然一亮,一點不覺得身上疼了。她甜甜地笑着,那是多麼美的媽媽啊!像她畫的花仙子一樣。

災難給了秦雪從未有過的勇氣,讓她明白沒有什麼比骨肉親情更值得珍惜。她堅定地告訴自己,不論多苦多難,都要把莫小槐留在身邊,給她童年缺失的母愛,哪怕她們的家只是北京胡同裏的一處十平米出租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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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故事優選】收錄,薦文編輯:紅耳兔小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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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題創辦:林柳青兒

專題主編:七公子小刀

專題編輯:紅耳兔小姐姐零點壹弋一沐恩佳音城外的陽光s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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