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又西三百二十里，曰槐江之山。丘時之水出焉，而北流注於泑水。其中多蠃其上金青雄黃，多藏琅玕、黃金、玉，其陽多丹粟。其了有多采黃金銀。實惟帝之平圃，神英招司之，其狀馬身而人面，虎文而鳥翼，徇於四海，其音如榴。——《山海經 · 西山經》
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於九山。相柳之所抵，厥爲澤溪。禹殺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樹五穀種。禹厥之，三仞三沮，乃以爲衆帝之臺。在崑崙之北，柔利之東。相柳者，九首人面，蛇身面青。不敢北射，畏共工之臺。臺在其東。臺四方，隅有一蛇，虎色，首衝南方。——《山海經 · 海外北經》
【朋友】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停的喘息着，神力透支的反噬讓我頭疼欲裂。吞下一顆增加恢復速度的丹藥，我盤膝而坐，閉眼調息起來。聽着身邊那沒心沒肺的鼾聲，我在心中不禁嘆息一聲。
山洞中不分晝夜，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天，當我的神力完全恢復才逐漸退出修煉狀態。緩緩睜開眼睛，一顆碩大的龍頭就出現在眼前，怔怔的看着我，嚇得我險些叫出聲來。
“啊……小相，你像嚇死我呀！”散去即將憑本能釋放的法術，我不滿的說道。眼前的龍頭歪了歪，大眼睛又眨了眨，還是傻傻的看着我。那蠢萌的傻樣，讓我一陣無語。難道天地自然孕育出來的靈獸都是這種天然呆嗎？
“對不起英招大哥，我沒想嚇唬你，否則就是九個頭都盯着你了。”話音剛落，又有八個一模一樣的龍頭從四面八方闖進了我的視野，還都用同樣呆呆的目光看着我。我嘴角不由自主的抽動了兩下，心裏下定決心，如果他敢九個舌頭一起舔過來，我就放大招。
“傷都好了嗎？”趕緊轉移話題，避免最噁心的一幕出現，同時也向他身上看去。長着九顆龍頭的九個長脖子，都出自一個圓滾滾的，如巨大丸子一樣的身體上。在那龐大的身軀上，各種新舊傷痕密佈，有些地方甚至層層疊疊，幾乎沒有一塊好肉。好在，所有傷口都已癒合。
“謝謝你，英招大哥，又救了我一次。這都不知道是第幾次了，我……我……”其中一個龍頭又羞愧又委屈的說道。而另外八個龍頭，都縮到了身後，很不仗義的留下中間的龍頭，獨自承受全部的“罪責”。
“哎，這次他們找的什麼藉口？請你幫忙吐點水洗手？還是讓你用九個頭當無死角的裁判？”我心不在焉的問道，心裏想的卻是如何報復那幾個小混蛋。
“嗯……他們說……說讓我一起玩打仗遊戲……“中間的龍頭越來越低，聲音也是越來越小。
“打仗遊戲？那怎麼會他們五六個孩子打你一個？你就不覺得不公平嗎？”我更疑惑了，用力托起已經低到地面的龍頭，直視那雙眼淚汪汪的大眼睛。
“他們說……說我有九個頭，就要算九個人……他們只有五個人，數量少，所以……所以還不許我用法術，說這樣纔算公平……”他眼神不停的向外瞟，不敢看我。
“然後你就任由他們圍着你用法術狂砸嗎？哎……你這九個腦袋真是白長了，怎麼就沒有一個聰明一點的？這種理由都能接受？”我已經徹底敗給他了。
“我……其實我……只是覺得……也許……這樣能交到幾個……朋友……”巨大的龍眼中，拳頭大的眼淚終於大顆大顆的湧出。
“相柳……”安慰的話卡在喉嚨裏，我心中一疼，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羞愧】
“混蛋，放開我！相柳快跑，快跑呀！”我怒吼着，不顧一切的爆發。體內的神力如同開水般沸騰起來，讓我痛不欲生的同時，也瞬間突破了實力的極限。左手單掌化刀，劈斷了捆縛我的火靈鏈。右手成拳，轉身向後方猛轟，將撲上來的一道火紅身影逼退。
再次轉身，剛要蹬地前衝，又一道白色的身影擋在我面前。閃着藍色光芒的雙爪橫豎連揮，交織出一張幽藍色的網，攔住了去路。我不得不雙掌交叉前斬，與堅韌的光網硬碰一記。強大的力量瞬間將網斬碎，但同時也讓我的身形爲之一滯。
“狴犴[bì àn]，你怎麼也不分是非的幫他們，你不是一向嫉惡如仇嗎，難道現在不是在作惡嗎？相柳雖然是妖獸，但卻沒做過什麼惡事。”我憤怒的向擋住去路的身影質問。
“他喫人，就是不可饒恕的惡，必須斬殺。這是天帝定下的天規。”滿身藍色條紋，型如白虎的狴犴，面無表情的說道，語氣不容置疑。
“他喫的不是活人，只是屍體呀，天規是不能喫活人……”我一邊焦急的說道，一邊看向遠處。就在千米外的小山包上，一個頂着九顆龍頭的圓滾滾的巨獸，正在被兩隻同樣巨大的神獸圍攻着。
青凰懸停在空中，雙翼狂扇，青白色的風刃如暴雨般連續向下方飆射。地面上，一道時隱時現的黑色豹型身影，鬼魅般的圍着九頭巨獸遊走，每一次閃現都會帶出一道空間裂縫，無聲無息的切割向巨獸。僅僅片刻，九頭巨獸身上就多出十數道傷口，鮮血狂飆，慘叫聲不停的傳來，讓我心急如焚。
“哼，你怎麼知道他沒喫活人？他在人類戰場上飽餐了一頓，正好被青凰看到了。戰爭剛剛結束，可是有很多士兵沒有斷氣呢。”火紅色的獅型巨獸再次來到我身後，嚴肅的說道。他與面前的狴犴對我形成了夾擊。我的心漸漸沉入了谷底。
“可你們並沒有確鑿的證據不是嗎？狻猊[suān ní]，你敢說你們不是出於私心纔要斬殺相柳的嗎？從小你們就針對他，還不是因爲他是自然孕育出來的九頭龍獸，而你們幾個，雖然貴爲龍子，卻沒有一個繼承了龍形。你當我們旁觀者都看不出來嗎？如果你們還有一點點作爲龍子的矜持和覺悟，就放我過去救他。”我轉頭向火紅巨獸譏諷道。被兩位擁有龍族血脈的高階神獸纏住，我沒有短時間解決戰鬥的實力，只能言語相激。
“抱歉，英招大哥，我們不能放你過去。我承認，你說的不算錯，我們也確實是針對他。但這個理由只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他是罕見的擁有龍族純血的妖獸，如果任其成長，一旦本性覺醒，就會化爲九頭妖龍，到時候別說是人間浩劫，就算是神界也不得安寧。而每一次妖龍降世，第一個遭殃的就是我們龍族。英招大哥，我們知道你和他的關係不淺，但這次只能說對不起了。”狴犴的話語中滿是沉重，顯然他心裏也很矛盾。
“是呀，英招大哥。小時候我們總是欺負他，確實是因爲嫉妒他的九顆龍頭，但那是出於本能。現在我們都長大了，不可能連這點心性都沒有。這次要不是被青凰看到他……我們是不會出手的。實際上，我們心中也有不忍，否則就不是隻有青凰和睚眥動手了。相柳也撐不到你來。”狻猊的語氣也柔和了很多。
就在我焦急的思索要如何說動他們的時候。兩道水箭突然從戰場旁邊的小河中激射而出，分襲空中的青凰和地上的睚眥。兩位神獸根本沒有預料到會有突如其來的襲擊。青凰一聲悲鳴，被貫穿了一側的翅膀，血染長空。睚眥在千鈞一髮之際，險險的避了過去，卻也在背上留下一道深可及骨的傷口。
“這……這是……水神共工！”我和狴犴、狻猊同樣驚訝的看着空中快速形成的，一個由水組成的人形老者。那來自頂級神明的威壓，和這一手對水如臂使指的操控能力，讓我第一時間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小傢伙，你叫相柳是吧。這裏容不下你，你可願跟我走？我不僅能保你性命無憂，還會將我的控水之術傾囊相授。等你有了實力，就再也不用怕這些小爬蟲了。”老者根本沒看衆人一眼，只是對相柳說道。同時，他手一揮，一個巨大的水球瞬間將相柳包裹住，相柳身上的傷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着。
相柳也同樣被老者的出現震驚了一下，隨後反應過來，卻沒有第一時間迴應水神共工的邀請，反而是九顆龍頭齊齊看向我。眼神中帶着詢問和不解，但更多的是不捨，我知道其實他已經有了決定。
於是，我向他點了點頭，雖然我知道水神共工是個野心很大，還心狠手辣的傢伙，絕對不是相柳的好歸宿。但現在這種情況，我實在不能用這樣的理由將相柳至於死地。
看着相柳三步一回頭的向着共工走去，我在心中發誓，早晚有一天，我要去找他，要將它從共工那裏帶回來。
“幾個小爬蟲，當年就是我把你們龍族從水裏趕到天上去的，所以別再來找麻煩，否則就算殺了你們，你們龍族也最多就是放幾個響屁。還有你，英招是吧，你不配作小相柳的朋友。眼睜睜看着朋友被殺，竟然還講什麼理。如果你果斷燃燒神格，他們豈能攔得住你？還是回去替天帝看管花園去吧，別出來丟人現眼了。”共工譏諷的看了我一眼，空中的人形瞬間炸成一大蓬水汽，相柳也在濃厚的水汽中逐漸消失了身影。
青凰，睚眥，狴犴，狻猊全都被神威壓得瑟瑟發抖，動彈不得。而我，則怔怔的看着相柳消失的地方，心中滿是羞愧和自責。
【重逢】
我立於空中，俯視地面戰場，不敢置信的看着那龐大的身軀。既陌生，又熟悉。萬年時光，要麼消弭了記憶，要麼嘲諷着回憶。
依然是圓滾滾的身形，卻長出了一層厚厚的紫黑色鱗甲。任由各種法術在上面炸開，也沒有留下多大的傷痕。還是九顆龍頭，可再也沒有了靦腆、興奮、委屈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猙獰、兇狠和冰冷。
大禹正率領靈獸軍團瘋狂圍攻他。炎鴉羣一波波的俯衝而下，吐出道道火蛇，沿着飛行的軌跡犁在相柳的身上，形成縱橫交錯的黑色印跡。文瑤魚有節奏的逐次躍起，激射出密集的水箭後又墜入水中，他們專門攻擊脖子和四肢部等相對薄弱的位置，期望迫使相柳分出精力來防禦。
睚眥，狴犴，狻猊，三位龍子也被大禹從神界召喚下來，成爲正面對抗相柳的主力。狌狌、鹿蜀、猼訑、狸力等十多位個體實力強大的高階靈獸，則在戰場周邊遊走，找準機會就會撲上去猛攻一陣，在相柳反擊之前又退到外圍繼續遊走和騷擾。
然而他們的努力也只是讓局面僵持着。現在的相柳早已不是那個被鳳皇族和龍族的幾個小傢伙打得抱頭鼠竄的廢物了。九顆龍頭交替攻擊和防禦，不僅將龍子和高階靈獸們的攻擊全部擋下，犀利的反擊還常常逼得在一旁策應的應龍不得不四處救援，疲於奔命。至於那什麼炎鴉羣、文瑤魚羣等低階靈獸的攻擊，就任由它們打在身上，連撓癢癢都嫌不解氣。
突然，相柳中間的那顆龍頭一僵，隨即擡頭看向了天空，看到了我。一雙冰冷的巨眼中，忽然就多了一絲神采，有驚訝，有喜悅，有哀怨，更多的是不解。一道藍色的光環從巨大身軀周圍出現，並快速向外擴張。
大禹臉色一變，趕忙指揮軍團撤離。龍子和高階靈獸們早就感知到巨大的威脅，迅速後撤。可大半的文瑤魚和小部分炎鴉沒來得及逃走，被藍色光環掃過，瞬間就凍成了冰塊。隨着相柳的巨足狠狠踐踏大地，所有冰塊都震碎成一片片鮮紅色的冰渣。極爲殘酷的豔麗，讓逃出去的傢伙們不禁後背發涼，心中生寒。
“英招大哥，你還是來了呀。”戰場上出現了片刻寂靜，相柳的聲音響起，意外的柔和，淡然，平靜，彷彿剛纔的殺戮根本就與他無關。
“相柳，好久不見……你……還好嗎？”我躊躇的說道。在趕來的路上，我想了很多話要跟他說，可真正見面之後，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該說什麼。只能尷尬的問了一句廢話。
“不怎麼好呀，你也看到了。他們還是不想我活下去。上次是因爲我吃了一些人類的屍體，這次是因爲我要守護共工的最後一絲魂魄去輪迴。好像，不管我做什麼，總是不合他們的心意呀。所以……英招哥哥，這次你還會幫我嗎？”猙獰的龍頭卻發出了溫柔的疑問，那種極端的不協調，卻讓我彷彿又回到了當年。
那時候，剛剛成年的我，負責看管天帝的花園。我總是喜歡看着圓滾滾的小相柳，對着各種小靈獸，一次次的露出“猙獰”的微笑，傻傻問人家能不能作朋友，能不能一起玩。然後，毫無懸念的把人家嚇跑。
現在，我也會跑嗎？當年已經“跑”過一次了，這次呢？如果顧及大禹的身份，考慮龍族的面子，猜測天帝的心思……那麼，毫無疑問，我應該再“跑”一次纔是最明智的。可是，我心裏很疼，疼得沒法思考，沒法顧及。所以，我深吸一口氣，跟自己說：“去他媽的吧！”
閃身站在中間那顆龍頭上，我拍拍了珊瑚狀的龍角說：“上一次很抱歉。這一次，請讓我以朋友的身份，與你並肩作戰吧。我知道你要做什麼，我能幫你抗住他們至少一百息，放手去做吧。黃泉路上，我們同行。”
說完，也不等相柳迴應，我便飛身衝向剛剛從驚駭中回過神來的龍子和高階靈獸們，身後是九聲疊加在一起的暢快龍吟，和陡然攀升的磅礴氣勢。
【獻祭】
“你們這些小東西也要欺負我嗎？獻祭，屠！”略帶不屑的聲音嘟囔着，聲音卻清晰無比。相柳的一顆龍頭騰起了黑色的火焰，同時，無數冰箭在空中急速凝結，射向四面八方。轉瞬之間，幾乎所有炎鴉和文鰩魚都被冰箭穿透，全軍覆沒。
“爲什麼你們都不願意跟我作朋友呢？就因爲我醜嗎？獻祭，震！”委屈的話語傳入了所有人的耳中。相柳的第二顆龍頭也燃起了黑炎，每一位高階靈獸都瞬間被水球裹住，隨着水球的高頻率震動，高階靈獸們同時眼睛一番就暈了過去。
“爲什麼我就必須死呢？你們能用各種仙草煉丹，人類能喫野獸植物，都不算作惡，我喫人就是作惡，喫屍體都不行，憑什麼呀？獻祭，斬！”惱怒的話卻讓所有還清醒的人心驚。第三、第四、第五顆龍頭同時被黑炎包裹。五柄巨大的冰刀迅速凝結，分別斬向大禹、應龍和三位龍子。五人在驚恐中全力抵擋，卻還是全部被斬得倒飛出去，狂吐鮮血。
“共工大人，謝謝你的保護和教導。可惜我還是不喜歡什麼權力，什麼實力，讓你失望了。我送你去輪迴轉世吧，下輩子別爭了，多累呀。還有，你說得不對，英招哥哥一直都當我是朋友的，你看，他來幫我了。有這麼一個朋友，我應該知足了。獻祭，開!”他認真的對一道淡淡的魂影說道。隨即第六、第七顆龍頭開始燃燒，一道七彩的門憑空出現，魂影向他點了點頭，便快速飛了進去。
我在一旁喘息着，要以一人之力阻擋這麼多強者，並不是容易的事。好在，我遵守了自己的承諾，終於撐到了相柳的獻祭法術施展完成。看着那一顆顆燃燒着黑炎的龍頭快速乾癟下去，即便早有所料，還是心中不忍。
這就是相柳想做的事，送共工的殘魂去輪迴，而不是被大禹打得魂飛魄撒。當然，這需要付出代價，獻祭自己的部分身體，來換取暫時的實力提升和開啓輪迴之門的力量。好在，他只獻祭了七顆龍頭，雖然也是不可逆的永久傷害，可畢竟保住了性命。
正當我在考慮着如何才能護住實力大幅下降的相柳時，突然目光一凝，只見相柳的第八顆龍頭也燃起了可怕的黑色火焰。我瞬間就猜到他要幹什麼，渾身如墜冰窖。
“不！不要……”話纔出口，身體就再也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相柳繼續着奪命的獻祭法術。
“英招哥哥，帶着我的頭顱，你才能跟天帝交差呀。一直都是你在守護我，這次我也要守護你。照顧好我的殘魂，也許以後我還有機會醒過來，咱們就能一起玩了。獻祭，爆！”話落，中間僅剩的那顆龍頭，突然從頸部爆開。
漫天血雨，落在我身上，頭上，臉上。看着圓滾滾得分龐大身軀轟然倒地，看着龍頭落地滾動了數圈，看着定格的望向我的不捨眼神，我再一次呆立當場，腦中一片空白。
漸漸的回過神來，我慢慢走過去，將那顆猙獰的龍頭抱在懷裏，轉身就走。
“等等，把這顆龍頭給我，裏面還有殘魂，要消滅掉，不能留後患。”睚眥拖着重傷的身體擋在我面前，高傲無比的命令道。
“滾!”我一拳將他砸飛出去……
2020.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