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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歷九月初的古城，早晚溫差很大，清晨瓦脊上已經落下一層薄薄的似有似無的淡霜。後院西廂磚包城小樓上，馬峻和倉瓊還在懶牀。土炕發出特有的均勻的溫和的熱量，這熱量透過鋪在炕上的葦蓆、毛氈、炕毯，溫度幾乎和人體一樣，溫暖而舒適，伴着由鋸沫渣、幹野草混合而成的上等填炕料緩緩燃燒時發出的清香，在這寒冷的秋天的早晨讓人只想貼在炕面上睡覺。
"當……當……當……"
樓下，掛鐘發出清脆的報時聲。馬峻睜開迷迷糊糊的眼睛，伸手掏出壓在枕頭下的懷錶，八點。
"倉瓊……倉瓊，睡遲了，我們……我們該起來了！"
馬峻輕輕地搖了搖被他攬在懷裏睡覺的新婚妻子。
"不嘛，人家還想再睡一會會！"
倉瓊撒嬌着只往他懷裏鑽。
昨晚倉瓊解開了辮子，現在一頭烏髮像一條黑色的小瀑布從頭頂一直撲向腰際，沒有生育過的身軀和少女一樣光滑瓷實，同時又散發出少女所沒有的那種成熟和嫵媚。
"好吧……那就……再睡一小會兒？"
馬峻緊緊地將倉瓊攬住，生怕被誰搶走一樣。
"去，到後院叫你阿巴和二媽去，該喝早飯了"
冶海澈讓黑妮哈去叫丈夫和倉瓊。多年的毛病，在家裏操心慣了的冶海澈晨禮後不再小睡，而是指使着下人們灑掃擦拭，準備一家人的早點。實際上下人們早已習慣了一天正常該幹什麼，不用她再說。
"不，我沒心叫！"
黑妮哈一直對倉瓊有意見，從她記事起，家的概念就是馬峻、冶海澈、她和劉十一，後來又出生了弟弟福享和妹妹索菲亞，其他人都是外人。本來好好的一個家，現在突然擠進來一個女人，並且爲了這個女人阿巴還差點和阿媽離婚，一個蘇妲姬！
"你這個妮哈，難道還要阿媽去叫啊，那多不好意思！"
冶海澈瞅了黑妮哈一眼。
黑妮哈氣乎乎地往後院走，被南廊房的門檻絆了一下，越發覺得這個擠進來的女人真是個蘇妲姬。
"哎，二……"
本來要叫二媽，可她就是叫不出口，憑什麼讓我把這個硬擠進家的女人叫二媽？
"哎，尕樓上的，下來喫早飯！"
"這個妮哈，被我從小慣的，你別往心裏去！"
馬峻有點尷尬。
"我不生氣，是黑妮哈吧，和我一樣也是個藏民唄"
倉瓊已經梳洗完畢，正要下樓。她聽馬峻說過六十一和黑妮哈都是冶海澈在從洮州往古城逃難途中撿來的娃，並且黑妮哈還是一個藏民丫頭。
"黑妮哈，尕樓上的人，尕樓上的人是誰呀？"
倉瓊咯咯笑着，揭開棉門簾走了出來。
"是誰自己心裏明白，阿姥！"
黑妮哈滿臉不高興地蹦出來一句並不正確的藏話來。
"阿姥？我聽說你也是個尕阿姥呢！"
倉瓊笑的越厲害了。
全家人喫完早點各忙各的事，冶海澈帶着倉瓊去了古城最大的綢緞店"忠義和"選料子，由於倉瓊在西寧時一直穿藏式長袍，兩人商量好了要給倉瓊縫幾套好看的回回女人樣式的衣裳。馬峻獨自一人坐在堂屋檐下發楞，這是多少年少有的清靜日子。
東西廂房前的小花園裏，盛開的九月菊送來一陣陣淡淡的清香，新宅子高大的上過清漆的松木立柱、手工雕花的柏木欄板、精緻的磚雕花鳥畫……一切是顯得華麗卻又不失雅緻。家對任何中國人來說都是一生最安穩的歸宿和避難所，窮家也好，富家也好，都一樣。
好日子終於來了！自從宣統皇帝被廢，滿清倒臺，不，自從同治十年馬佔海起事，隨後招安，這西北就沒消停過，這個國家就沒消停過！滿清、共和、北洋，白狼、馬仲英，護法、北伐，馮玉祥、汪精衛、蔣介石……這一臺臺戲唱下來，死了多少人？打了多少仗？沒完沒了，生靈塗炭，民不聊生，還要打下去嗎？想想就讓人後怕。現在好了，除了東北局勢比較棘手之外，在南京政府治理之下，全國局勢開始越來越平穩，一個主義，一箇中央，這是寧漢合流之後大小軍閥公認的事實，聽說南方的共產黨在中央軍圍剿之下已經不成氣候，開始逃竄，唉……可能和當年的馬佔海一樣，是一幫被逼無奈的人吧！
對於共產黨和紅軍，馬峻知道的很少，只聽參謀長陳奇峯對他漏過一些話，說那是窮人的隊伍，信奉從俄國傳來的馬列主義……馬列主義……蘇維埃政權……管它什麼主義，青海穩，古城穩，古城穩，西北穩。現在上面有馬麟罩着，底下有自己一手帶起來的步騎混成旅，戰力強悍，家裏有海澈和倉瓊，有父親留下的幾輩子都用不完的財富，還有啥不夠的呢？這好日子就像進了天堂……
畢竟年齡大了，昨晚……腰開始有點酸困，馬峻停止了胡思亂想，從躺椅上擡起身來，看見壓門樓垂花上雕刻着一隻碩大的石榴，那石榴裂開一個大大的豁口，露出一粒粒籽來。多子多福，他開心地大笑起來，彷彿看見倉瓊又爲他生下了一雙可愛的兒女！
一場秋雨之後，天更涼了，隨着寧夏戰役取得重大勝利，預備隊投入戰鬥的可能性已經不存在，馬峻打算向馬麟告假，今年冬天就在家過，不回隊伍了。
"阿巴，外面，陳參謀長派人捎來信件，並派來一個班的衛士"
六十一匆匆趕來，手上舉着一個特皮紙信封，"秀山旅長親啓、屬下奇峯敬緘"，隸書小楷，和馬峻龍氣鳳舞的毛筆字不同，一看就是陳奇峯的親筆信。
"一個班的衛士，他派這麼多士兵幹什麼？"
"班長說是護送阿巴回營的，參謀長怕路上不安全，他們全配着快槍和滿滿的子彈帶"
"這個陳奇峯，他也太小心了，難道還有誰要對我下手……"
馬峻邊說邊打開信封，裏面只有一張窄小的生宣紙字條，"西寧形勢微妙旅長勿要戀家速回"，沒有臺頭，沒有落款，但毫不含糊的確是陳奇峯手書，西寧……西寧會有什麼事呢？
伴隨着三分的忐忑不安，第二天拂曉馬峻就出發了。孩子們還在熟睡，冶海澈親手牽着馬，倉瓊緊貼着鞍子左側，倆人一直把丈夫送到了老皇寺門前的小廣場。
"天冷，你們倆該回去了！"
馬峻有點心酸，自己常年在外，欠這個家，欠老妻太多，現在又陪不了倉瓊。
"放心去吧，路上小心，記住，只要你人好着就行，再旁的事都是啥不是啊！"
冶海澈順手把馬繮繩綁在鞍頭上，將凍得有點發紅的雙手伸進夾襖的袖筒裏。經歷了太多的生死離別，冶海澈出奇的平靜，這不過是又一次出門罷了，什麼財富啊，官職啊，名聲啊，到頭來都是一場空，只要人平安着。
"響峽，你早點回家……"
倉瓊戀戀不捨地牽着馬蹬那粗粗的用細牛皮條編織的軟硬適中的蹬繩不肯放手。
"快回去，我辦完公事就回來，回家去吧，兩個人好好相處……別吵鬧……"
馬峻俯下身子輕輕捏了一下倉瓊冰涼的小手，無限愛憐地說。他對將來姐妹倆能否和平相處心裏一點底都沒有。
"響峽你放心去吧，我和阿姐商量好了，明年夏天，我們一家人去甘甲草原，我讓阿巴好好款待我們！"
在昨天去縫衣裳的路上，倉瓊和冶海澈說好了，等到了明年夏天，草原上百花盛開的季節，一家人要去美麗的甘甲草原住幾天，那是倉瓊和哥哥強巴貢布出生的地方。已經有很多年沒回去了，繽紛的迎風搖曳的野花，溫柔的賽飲湖的波浪，滄桑的八角古城……那是久違的故鄉，倉瓊的眼睛裏充滿着憧憬。
"阿巴，我們走吧！"
六十一用腳後跟輕輕夾了一下戰馬的腹部，馬兒像得到了命令，嗖的一聲向前衝去。晨曦中，十一匹戰馬像一行孤獨的雁陣沿着大冬河支流紅水河逆流而上，向癿藏梁方向飛去，士兵們肩上斜揹着的步槍帶着烤藍的烏黑的槍管閃爍着死亡的寒光。
隊伍當晚在肖紅坪集宿營，上午快速通過馬丕烈部防區後，向鐵仁縣趕去。
寒露剛剛過去，鐵燒峽的深秋，漫山遍野的深紅、淺紅、橘紅、翠綠、檸黃、土黃……像被打翻的顏料盒，任性的、恣意的揮灑着它濃烈的秋意和對夏天的思念，從而在峽谷中、河岸旁、巖縫裏，繪成了一幅幅萬紫千紅，五彩繽紛的深秋的畫卷。這濃烈的秋意充滿着玄幻迷離，讓人分不清哪裏是光影，何處是真實，然而，任憑這迷人的秋色和無盡的心事，秋天終究會變得凋零、淡遠，冬天就要來了。每一個秋天，每一個秋天都讓人們更接近自己最後的一個秋天……
秋風伴隨着黃河的咆哮一陣陣吹來，馬峻不由地打了一個冷顫，他把軍大衣的綿羊皮領子翻了起來。
"全隊加快行軍！"
但他低沉的音聲很快被淹沒在巨大的經久不息的松濤和波濤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