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忽遠忽近

        這已經不是黃夷第一次見周之頏了,但總對他印象深刻。

  此前被符蘅帶去的一些飯局裏,偶爾也會見到周之頏。只有當他在三亞有工程需要接單時他纔會來到這裏,和朋友們聚在一起。他與符蘅的交情極深,是在老家儋州共同上學時最好的玩伴,而在三亞,大多數朋友也是由符蘅這邊介紹認識的。大家都一致認爲周之頏是個待人待事都成熟穩重,謙和有禮,且能夠推心置腹的好夥伴。他也總是比同齡人靜一些,凡事都有所掂量,剋制律己,從不會惹是生非。

  這之後的幾個星期,周之頏下來三亞工作的次數更加頻繁了。那時黃夷並沒有添加周之頏的微信,兩人的交談僅是通過這樣短暫的見面噓寒問暖。有一次下班,符蘅載着黃夷在快要回到宿舍的路上,突然大改了方向,對黃夷說:

  “帶你去見你最想見的人。”

  黃夷只顧在副駕駛忙着回覆部門的微信羣消息,並不太在意符蘅所說的話。回過神後才發現她們正去往火車站的方向。到站停點的時候,周之頏突然的出現嚇了她一大跳。他單肩揹着一個黑色的旅行包,看起來裝了許多東西。依然是簡單的淺藍色的牛仔褲與白淨的Polo衫搭配。一米八五的個頭,身形瘦削。獨自一人的時候,眼神犀利嚴肅,緊閉的薄脣,寫滿了禁閉的神祕。傍晚7點半,火車站的人羣依舊不停地在趕路,偶有幾個人的身影在公交站點旁發呆着。初秋的夜晚涼風習習,還可以看見路燈下懸浮在空氣裏的霜跡。

  “啊,你說我最想見的人是頏哥啊。哈哈。”黃夷對着已經注意到她們的周之頏說道。

  符蘅說半開玩笑地戲笑道:“讓頏哥來開車?”

  “不要,不要換啦。”黃夷情緒激動地拉着符蘅的手,臉部火辣辣地泛着紅。

  周之頏打開了後座的門。黃夷轉過頭去:“之頏哥,這次是要在三亞呆多久?”

  “我這次來待兩個星期左右,工程那邊需要我監督,所以得待久一些。我們先去喫飯好吧?從海口趕過來兩個小時,肚子好空。”

  符蘅選的一家湘菜館。周之頏順便向小吳打了電話出來一起用餐。符蘅也把一些朋友叫來了。有客房部洗衣房的主管,和平日交道較好的下屬們。大家互相認識,而且都有個特點:酒量特別大。在喝酒這件事上,大家都抱有一種熱忱,並且願意在此事上慢悠悠地消磨時光,假使時間充足的話。似乎他們交友的標準就是對方得能喝。看着對方杯酒下肚,烈酒皺眉與呵出酒氣時發出的那聲長嘆就是開心的感覺,猶如兒時的猜拳遊戲,願賭服輸的豪情在這種時刻便顯得十分灑脫輕鬆。

  選座位的時候大家都刻意爲周之頏與黃夷留出兩個鄰近的座位,但也許因爲害羞的緣故,周之頏還是選擇了靠近大老爺們的那一側去了。晚飯期間大家相談甚歡,周之頏參與在各種話題裏,接應着朋友們的問答,偶爾說了幾個冷段子,逗得大家捧腹大笑。女生們也似乎很喜歡這個幽默有度,謙謙有禮的年輕男子。

  黃夷已逐漸習慣這個隨意至極的羣體。在工作裏,他們仍是受管制的那方,有時憤恨不平,有時受挫無奈,最讓人開心的,莫過於下班後和朋友像現在這樣坐在一起。確實,他們都在等待着這種機會,去實現,發揮自己的性格特質。也許一直都在等待着,也許是從早上奪門而出朝着工作點走去的那一刻開始,便不停地在渴望這種肆意的時刻。因爲從生活圈子來看,這纔是他們所能抓住的實質性的自由,只要與這羣人待的時間再長久一些,人生中那些本能在外界或者其它地方所能領略到的見識與閱歷,統統都變得不再重要。真正的快樂是無法言狀的,它僅是種身心愉悅的感覺,但卻稍縱即逝,值得人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拋棄一切而奔赴它。一旦避開那些災難般,猶如上刑場的場所,避免那些在人際之中將會遇見的詆譭,謾罵,責怪,不必要的阿諛奉承等,開着只有這個羣體裏才能聽懂的笑話,說着屬於海南方言裏的冷幽默,這才顯得大家各成一體,成爲一種外人無法摻雜進來,也無法理解他們的快樂源泉,一種強有力的黏合劑。

  “其實我懂得這樣的生活。擁有優質生活的人們對此卻是不屑一顧的。是出入場所的差別嗎?是思想階級的差距嗎?是杯酒下肚的方式的區分?是語言思想的不一致嗎?是。那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快樂的本質是相通的。每一個人都找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僅此而已。雖然狂歡後空虛至極,甚至還有那麼點浪費時間的感覺,但,此刻誰在乎呢?”黃夷這樣想着。

  這場晚飯之後,大家又開始在計劃着他們的快樂。

  依然是去KTV,小吳已經預定好了包廂。出發前有些人在路口道別回去了。因爲有人在深夜十一點時必須回到酒店的工作崗位上交接晚班,有的人需要充足的睡眠交替翌日清晨的早班,所以留下的都是休了假的空閒之人。

  符蘅伸手攔下了兩輛出租車,先是打發了約9個朋友到包廂去,後來剩下週之頏,小吳,阿姒以及黃夷。黃夷破天荒地攔下了一輛摩托車,說是吹吹風,清爽一些。摩托車是在海南的大街小巷上隨處可見的低成本的賺錢工具。大多摩托車旁邊會臨時改裝外加約有1.5寬的車廂間還有一排軟皮海綿坐墊,周邊四個角都焊着2米長的細鐵管,用以固定頭頂上方的塑料遮陽板,前方可以看見被捲起的大張彩色塑料布袋,(在臨時搭建起的水果打包現場經常看見,鋪在地上或者用以遮陽遮雨的布袋)毫無疑問這是用來遮雨的,在烈日驕陽或者陰雨天拉客人的時候,這種摩托車便佔了很大的優勢。司機是位約莫37歲的女性,三亞本地人,和其它摩托車司機一樣,帶着安全頭盔,防塵的棉布口罩,穿着長袖碎花襯衫,手肘上還穿戴着防曬的棉質手袖,脖頸上也圍得嚴嚴實實的,但仍能從這全副武裝之下看見她那屬於在海南氣候下長成的瘦小的身板,且每個動作都快速而鏗鏘有力,看起來應該是爲了家庭或者生活吃了很多苦的人。

  “阿姨,您應該從早忙到現在吧?”黃夷坐在車廂那旁,逆着風聲大聲地打破了沉默。

  摩托車那頭,女人也隨聲迴應道“對啊,我都從早到晚忙着拉客!你看我的手袖都沒來得及摘下。”濃重的三亞話普通話口音有點滑稽似的,像是口裏含了一塊燙嘴的芋頭,語調一會過高,一會又大幅度地降低。但這並不妨礙黃夷一行人與本地人溝通時所感到的親切。

  周之頏坐在黃夷外側說:“阿姨辛苦啦!”

  “誒呀,做什麼不辛苦嘞?阿姨你說是不是?”坐在摩托車後尾的小吳隨後迴應道。大約10分鐘的車程,一路上大家都在各種話題裏扯,活躍着氛圍。黃夷安靜了下來,聽着聽着就又仰起脖子來笑了。聽見周之頏的聲音在耳邊打轉着,隨後又快速地隨着穿堂而過的風消逝去了。左邊人行道旁是刷着白色油漆的欄杆,欄杆下是一條平靜的河流,與專爲散步人羣而設有的小棧道。棧道邊上設有的昏暗暖色路燈倒映在白色油漆的欄杆上,看不出個什麼熱鬧,反而越襯托着熱鬧的人羣,越顯得枯燥孤寂。就像是哪個孩子賭氣似的在這油漆上又刷上了一層灰,還有一些鮮豔的,不講究氛圍和諧色彩的光斑。楞得像是刻意,突兀地出現在那似的。人羣只自顧自地來來往往。還有一些人羣在下面散步,而黑暗靜止了的河流彷彿也隨着公路上的車子在快速地流淌一樣。

  

  他們並不是非要去KTV,只是願意選擇一個包容快樂的場所。

  在進入KTV不久之後,黃夷看着周之頏左耳後掛着的香菸非常好奇,因爲從沒見過周之頏抽菸的樣子。他點好Beyond的歌后坐到她身邊,準備伸出手向前去拿擺在面前的水果盤。然後她好奇地問:“你經常抽菸嗎?”

  周之頏頓了頓:“很少很少,我也不喜歡抽菸。只是逢場作戲。人家遞給你的時候只好接着。”她感到一陣因身體相互靠近時體溫的升高,一陣輕微的眩暈感頓時襲上胸口。

  時間進入了高潮。KTV各個包廂裏不約而同地傳來高低起伏不一致的演唱歌曲。聲嘶力竭的,鬼哭狼嚎,用情至深的比比皆是。這期間大家各玩各的,周之頏忽然從搖骰子游戲中退了出來,黃夷看見他走了出去,之後就沒見到回來了。

  “也許他回去了?”她想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唱了好幾首8090年代的好幾首老歌后。這纔想起要去趟洗手間。擡起腳越過小吳與符蘅她們玩骰子的座位,和他們打了聲招呼就出去了。開了門後才見到周之頏,原來他一直在門口外面打電話。外面雖然隔音效果差強人意,但接電話還是聽得清的。周之頏禮貌性地點了點頭,因爲不方便說話。隨後她轉身朝着5米外的洗手間方向走去,正是出去大廳的方向,周之頏見她走得瀟灑,還隨身揹着包,便急忙地摘下手機她:“你要回去了嗎?”

  黃夷聽見他的聲音在後頭想起,回頭去看了他一眼,指着衛生間的方向,然後笑了。

  周之頏也笑了。輕輕的,眼睛溫和地眯起來。總是這樣三言兩語的對白,讓黃夷一直不清楚,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擋在他們面前,讓他們撥不開這層神祕的曖昧面紗。好幾次,周之頏都自然而然地選擇來到她身邊,不是符蘅,而不是阿姒這個玩得開的姐姐,甚至是小吳。雖然他們都是同齡人。但依舊什麼也發生。

  “我自然是爲這喜歡而深感欣喜的,可好像周之頏的不做不爲就只是在默許我的這份內心在洶湧而已,不做更多可能的打擾。更殘酷的事是,也許這些只是自我允許的腳本,幻像。是我允許了這份情緒,這些思緒的產生,包括這份喜歡一個人的感覺,是我自己一手臆造的事態而已。當中的這些朋友從不會期待結局會朝着怎樣的方向而發展,只是我希望能有所發展。我不過是在單相思罷了!而阻止這份感情走向的人還是那個我如此明目張膽暗戀着的人,只要他站在那一動不動,只要他只是在看着我像小丑一樣喜怒無常,焦慮地跺着腳,不停徘徊。那麼這暗暗自戀就只是水中撈月,一場空而已。”黃夷走得很快,眼神黯淡了下來,嘴角緊閉不語。周邊跑過去幾個年輕姑娘,化了妝的痕跡濃重,頗有種未成年人對成熟性的效仿的意味。

  在這裏的時間過得飛快。人羣逐漸散去的時候,他們玩起了猜拳遊戲,歌曲任由隨機播放着。

  符蘅,周之頏,阿姒和黃夷四人一組,另一組由小吳,瓊兒,黃薇薇以及另一個男生林家迅(三人均是符蘅下屬)組成。每次開始由兩組雙方的一對開始,猜輸了便淘汰這個人,然後罰一杯啤酒,接着換下一個。結局重點不在每一組剩下多少人,而在於罰酒。不知道那一天是不是運氣比較好,好幾輪下來黃夷他們這一組贏的機率特別大。

  “我去!一伸手出來就輸了。你們贏那麼多不口渴嗎?”

  小吳輸了後,拿起酒杯晃了晃感慨起來,然後大口快速地吞下杯中冰涼的啤酒。其它隊員不甘心地捲起衣袖,拿出萬分的幹勁準備要將戰鬥進行到底。黃夷站在周之頏與符蘅之間,笑得花枝亂顫。她喝的酒也不少,意識清醒,但神經已經有些被酒精麻痹而逐漸失去力氣。腳跟站不住的時候不自主地向兩邊倒,周之頏知道黃夷已經快到極限了,便扶着她去沙發上坐着。這邊回來見阿姒和符蘅在摩挲着手掌,也一副誓死抗戰到底的氣勢。“呸,呸,呸。”見符蘅在左右兩隻手掌上輪流吐了吐口水。把大傢伙們逗得精神愈加抖擻。

  周之頏也退出了比賽,示意他們自己先玩。然後在大衆點評上預定了一家宵夜館子。

  大傢伙到那地方的時候已是深夜一點了。但光顧店裏的人羣爆滿,已經沒有空餘的位置了。來的都是玩到深夜要喫夜宵的年輕人。這家店面算爲乾淨寬敞,白色的燈光使人清醒,可供選擇的宵夜多種多樣。大家本打算要回去了,但周之頏和小吳卻固執地要大家喫完夜宵在回去,他們進去店裏與櫃檯人員溝通協商,並等待某一桌已經用完餐並要準備離開的一夥人。

  黃夷一夥人等在外面。見符蘅搖着頭笑了起來:“誒唷,我從來沒見過周之頏這樣的。”

  大約是10分鐘後,他們等到了幾個位置。瓊兒,黃薇薇與林家迅已經回去了。小吳在門口示意大夥進去。坐下後,他們都點起了粥食,簡簡單單地吃了一餐。

  很奇怪的,黃夷又再次發覺,周之頏自然而然地來到她身邊坐下了。符蘅與小吳在對面坐着,沒有說話。彷彿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情景。他們雙手交叉放在桌上,聳着雙肩。漫不經心地打量着店面。

  “這家店我以前和客戶經常來,他們家的粥食與冷麪系列都還不錯,很清淡。”小吳說道。

  “我以前也經常來。主要是這家店是24小時的。”隨後符蘅說道。

  有位年輕的女服務員端着四碗粥走了過來。粥面上還冒着氤氳熱氣。符蘅與周之頏點的是海鮮粥,小吳要了一份斑斕面(一種由熱帶綠色香草植物斑斕葉榨汁,和麪而做成的麪食),而黃夷點的是皮蛋瘦肉粥。

  黃夷不擅長喫熱食。她用白色的陶瓷勺子在粥面的邊緣颳着,試着讓熱粥快速涼卻下來。周之頏用筷子把碗裏的蝦仁夾到了黃夷的碗裏。三人驚愕地擡起頭望着他。周之頏鎮定地笑着,左手撐在桌上,身體一半的力氣也抵在了這桌角邊。他看着黃夷說道:“你喫,其實我不太喜歡喫蝦。”隨後連續地把粥裏的蝦仁夾了過來。符蘅和小吳在對面看着黃夷笑了,笑意裏藏着某種溺愛,默許或者是默契。黃夷想起小時候,當她看見朋友擁有了夢寐以求的東西的時候,她也是這麼笑的。

  黃夷默默地喫着。蝦仁在嚼動時,有種淡淡的甜味,在口腔裏瀰漫開來。

  “他只是順便吧。”她這麼想着。

  一米六七的個子坐着的時候,她還是矮了周之頏一截。

  隨後她安安靜靜地先把碗裏的皮蛋挑出來吃了,再慢慢地進食白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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