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裏，張姐坐我對面。
她是經理，我也是經理。我們倆面對面坐在辦公區域靠最裏的位置，和其它小姑娘們空開一段距離。我是後來的，她比我資深也年長十歲，所以我稱她爲 “ 張姐姐 ”。
張姐正是中年女性中期，一個女人最成熟最有風韻的時候。
她總是妝容精緻。喫完午餐回到辦公桌，第一件事就是拿了化妝包去洗手間，再回到座位時，又是一位商場俏佳人。
最令我佩服的，不是她的專業能力，而是她常年穿 7、8 公分的高跟鞋，是尖頭的高跟鞋！
夏天的高跟鞋，必定露出塗着蔻丹的腳趾頭。
冬天，大家都穿深色長統靴，她還是穿着淺口高跟鞋。
只是把原來的裸腿包上肉色絲襪，或者最冷的時候，她換成黑色高跟鞋再搭黑色厚連褲襪，嘴上還要叫着，“ 嘎冷的天氣，唔已經裹成肉糉子了！”
張姐打扮行事的風格，完全是市中心高檔白領的作派，身上揹着 LV 的大號手袋，手裏廂是市面上最新款的手機，拿出來照臉蛋的蜜粉盒是 GUCCI 的。
她負責和各大商場談判。每當促銷季開始前，她就在那裏接電話、打電話，談扣點，討價還價。
偶爾也會有別的電話，聽起來，似乎有些曖昧。
比如，她會像個談戀愛的小姑娘一樣撒嬌，好像有人正在國外，問她想要什麼東西，她輕聲說，嗯...嗯...我要蘭蔻嘛......
時間長了，聽得多了，我絕對聽出故事來了，不過好像張姐也不避諱我。
有一天晚上，我忙着加班，辦公室小姑娘們都走了，我正想收拾包包離開，奇怪，張姐來了，而且一坐下就開始扒在桌上大哭。
我勸她，越勸，她越哭得厲害。我尷尬了，又不好走，就給她倒來熱水，等着她哭停，心想哭停了她自己會講的。
對於傷心的人，最重要的是傾聽。做了那麼多年導購員管理，處理女性情緒問題我略有點經驗。
肯定是家裏有什麼事了。女兒出事了？ 不會。前兩天剛聽她說，女兒考上了本市一個不錯的大學，設計專業，她還打算去跟老闆說說，讓女兒在暑假來公司練練手，幫忙工程部設計櫃檯啊陳列啊什麼的。
果然她哭停了，抽抽噎噎着跟我講她的故事。
我知道你心裏可能有點看不起我，你肯定從我電話裏也聽出來了，我看得出你是個嘴巴緊的，所以並沒有避開你。
是的，我有一個男的朋友，他對我不錯，我也很珍惜。他是已經離婚的，帶一個兒子過，但是他說要等到兒子成家立業後才考慮自己的事。
你知道我從來不提我家老公，今天是第一次跟你提他。
我家老公從前是不錯的，賣相長得好，頭腦活絡，從認購證開始就炒股票，發了點小財後，伊乾脆辭職炒股。是賺到鈔票了，也帶着吾伲娘倆香港、澳門、新加坡到處白相，阿拉連美國夏威夷都去過了。
但是後來，伊賭博心態越來越結棍，還把屋裏廂格房子賣了炒股。快十年了我都是租房住的，儂想想看，我這什麼命啊，上海本地人，有哪家是租房的，我就是！
伊賺了錢，也不買房子，跑到外面養小三去了。開始還老規矩每月打給我房租，後來乾脆人也尋勿到了，連伊自家老孃去世，伊阿哥登了報紙也沒回來過。
我鬧過氣過，後來就隨伊去了，心想我自己帶着女兒一定要過好我們的日子。
前兩年他忽然回家了，說錢全部輸光了，求我收留他。我就同他講清楚，說女兒正要高考，我現在也不跟你鬧，你好好地出去找份工做，可以睡在小房間，我和女兒睡大間，生活費用自己出。
後來他去找了份保安的活幹，經常說加班，要麼不在家要麼在睡覺，我想女兒要高考我也就懶得去管他了。
女兒考到大學，有一天晚上我們就一家三口出去喫飯，爲女兒慶祝慶祝，他回到家就說右肩膀痛，擡不起來，我叫他第二天去看醫生，看來看去，沒想到，竟然已經是肺癌晚期了！
天哪！我驚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現在叫我怎麼辦？我這幾年要付房租，要養女兒，你知道那些補課費有多貴，真是沒攢下什麼錢，現在他生這個毛病，叫我怎麼辦啊！我去找誰啊，我連個哭的地方都沒有，只能來辦公室了！
我抱着她的雙肩，也只能和她一起哭泣。
那晚我們什麼時候離開辦公室的，忘了。只記得，最後把張姐送上出租車時，我看見她的腿上竟然穿了薄絨褲，薄絨褲配黑色高跟鞋。
後來，張姐經常請假，我不得不接過了她的大部分工作。她拒絕人事幫她在公司搞募捐，就像有些家庭困難的店員那樣，自己東拼西湊東借西借，直到把她老公送走，大概熬了半年光景。
那半年裏，她明顯老了，我們也習慣看到她不再光着腿穿高跟鞋的樣子。她穿着街上阿姨媽媽們一樣的衣服、平底鞋，匆匆忙忙地跑出跑進，頭髮凌亂。
因爲是幫着老闆一起打下江山的，所以老闆特別關照凡事都以她的事爲先。
後來我跳槽去了另外一家公司。臨分別前，她再次謝謝我曾經給過她的幾千塊錢，苦笑着對我說，從前我是守活寡，現在我是真的守寡了！
想到她不是還有那個 “ 男的朋友 ” 嗎 ，我欲言又止。她看出我的意思，轉過頭悠悠地說，如果只是一根蘭蔻的口紅，人家送儂 100 根也沒關係，但真要開口借個 20 萬 30 萬的，人家到底是借巴儂呢，還是送巴儂？
Janny啊，你記牢張姐的話，永遠不要跟一個有過感情的男人提錢。
如今，和張姐分別都已經十年了。
偶爾，會在朋友圈掃到她轉發的信息，看起來她信耶穌了，我想，她終於有了一個靠山。
（由 “像一棵開花的樹” 原創文章，圖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