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95歲，生命已進入名副其實的尾端。甚至都不用擔心乘車是否有座位相讓，因爲我幾乎沒有機會再搭上開往海邊的車。
人老燈滅，本是自然常事。因爲其不可訴的感覺，反而讓人覺得疏離。我已經蒼老了太長時間，久到都不記得年輕時我的模樣。從60歲算起，我蒼老的年齡已經超過很多人一輩子的長度，我很知足，也覺得時間殘忍，該換我回家。
如果按照世俗標準衡量，我這一生從未有過成功，甚至離成功還隔着千山萬水。都說老人和小孩是有智慧的羣體，我很抱歉一生無所長也無所感，愧於時間的恩賜無所得。
如果非要我說說這一生的感受，也就一個苦字囊括。人生真苦啊，活的越久，越覺苦澀難嚥，早早溼了喉頭。十有八九不如意，也換不了一兩分甜，也解不了三五件愁。
是誰說過人生靠的是長久的忍耐，這話說得太對了。耐得住悲涼，忍得了落寞，匆匆忙忙糊里糊塗中，也就過去了。
獨居幾十年，我已能清晰地看見時間的模樣。那長長的尾巴總是在凌晨三四點掃過我滿是溝壑的臉，將我拍醒。我試圖想起的過往也被長長的尾巴拽住，急忙忙的消竄，也不知擾了誰的清夢。
你問我懼怕嗎？年輕人，到了我這個年紀死亡已不成畏懼，我懼怕的是不死，殘喘如今的活着。你看我乾癟的雙手，是否就像庭裏敗落的花瓣，貪戀花枝是愚蠢的，該是落葉歸根的時候了。至於歸到哪裏，我也不知道。問，不清來時路，歸，不知回程處，沒人知道死後去向哪裏。
我這一生該經歷也經歷了，該痛苦也痛苦了，要說沒有虧欠，那是騙人的謊話。但人生在世，誰能無所虧欠。不是虧欠他人，就是虧欠自己。虧欠與否，對於生命和生活而言，並沒有那麼重要。所以我勸那些總是自責、覺得有虧欠的年輕人，看開一點，虧欠就虧欠吧，人生本就是筆糊塗賬，不用算的太明白，也算不得明白。
要說我這一生也不算白活，雖然時常痛苦，但也算偉大時代的見證者，和過去的很多代老人相比，也算是經歷豐富。我年少抗日戰爭，青年新中國成立，中年文革土改，老年改革開放，晚年又趕上科技爆裂，無論是時代參與者還是拋棄者，也算是與中國轟轟烈烈共成長的一輩。
所以我也沒有啥好抱憾的，作爲時代的眼睛已屬天賜，生命的苦痛又有什麼。許是生命過於蒼白和平薄，但有時代的加成，也變得分外有重量。
現在我95歲，眼中只能看見一束光，摔斷了胳膊躺在牀上，細數着光中飛舞的塵土，還有那滴答滴答、愈走愈慢的時間。我在等待，等待聲音停止，等待光亮消失。
那時，我將我的故事全部講給你聽。一個老年人荒涼的人生故事，全部講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