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炎培與姚維鈞

《靈璫百札》是黃炎培與姚維鈞的情書與家信集,它是一樁奇情的記錄,也是一本好看的詩文合集,18萬字的篇幅,恰如一道情感與文字的激流,順流而下,掩卷之後,心靈被帶到一片奇異而澄澈的地帶。

黃、姚的戀情,令人稱奇。二人初識於1941年12月,當時,黃炎培六旬有三,姚維鈞三十又二,相差三十一歲。年齡的落差之外,是社會地位的差距。當時的黃炎培,是名滿天下的民主人士,正爲抗戰募捐在大後方僕僕奔走。而姚維鈞是一個還在大學讀書的學生。二人以書信結識、定情,鴻雁往返八個月後,才彼此見到真身,見面後第六天,即舉行婚禮。這樣的方式與速度,在當時恐怕屬於“閃婚”了。

奇情須由奇人締造,更需要奇緣。從黃、姚之間的通信中,不難看出,黃炎培是一個果斷、自信的人,其個性既熱情奔放又心細如髮,老於世故與至情至性兼而有之。當機遇來臨時,能夠不爲俗情所累,勇敢地去追求幸福。姚維鈞的個性,則早熟而有主見。她在給朋友的信中透露,對黃炎培懷產生敬慕之情,已有二十年,“自有知以來,就對他發生敬仰,不知不覺的種下了情芽,而又純潔的愛上了他,只是爲了種種約制,我把這種純潔的愛,深深地斂在心坎,二十年如一日。我一點不給它有表達的機會。”時光倒退二十年,黃炎培正值春秋鼎盛,有美滿幸福的婚姻,而姚維鈞不過豆蔻之年,是什麼樣的機緣使少女的她對黃炎培產生感情,無從得知。能知道的只是,彼時的黃炎培,正在上海辦教育,他創辦的浦東中學人才輩出,左聯五烈士中的胡也頻、殷夫,中共總書記張聞天,國民黨的蔣經國、蔣緯國,著名學者范文瀾、羅爾綱等,都畢業於此。

1940年,黃炎培的結髮妻子王糾思病逝。一年後,黃炎培接到姚維鈞的拜師信,二十年前種下的情芽有了生長的機會。可以推斷,姚或許是知道了黃結髮之妻去世了這個事實,才發出第一封信的。黃炎培老於世故的一面立刻表現出來,在第一封回信中,即明確詢問姚維鈞的年齡、籍貫、家庭情況、修學狀況,並讓姚略述自己的志願。基本的審查工作結束,得到的信息令黃炎培感到滿意,同時感到驚訝。原來,姚維鈞與王糾思竟是同鄉,同爲浦東南匯南浦鎮人。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姚維鈞似乎註定是黃炎培的“預備役”。她服裝簡樸,待人熱情,胸襟高潔,忠誠而勇敢,這些品性,酷似黃的恩愛髮妻王糾思。尤爲巧合的是,根據姚、黃二人共同的朋友描述,就連姚維鈞的形體,也與王糾思很接近。在黃炎培的悼亡詩作中,有“吾生萬念一時灰”的悲嘆,極寫共同生活了四十年的髮妻的去世給其帶來的打擊,而姚維鈞的出現,讓黃炎培看到了王糾思的替代品,倍感欣喜。這一點,黃炎培不諱言,姚維鈞也不計較。

不過,姚維鈞並非愛到沒有了自己,在婚前,要保持經濟上的獨立,是她絕不含糊的底線。姚維鈞大學畢業前夕,黃考慮到此時花銷較大,給姚匯去一千元錢,這個數目,相當於當時一箇中學校長三個月的薪水。此時,二人已經情到深處,然而,這番慷慨卻遭到姚維鈞的謝絕。在信中,她告訴黃炎培,自己不能領受這樣的美意,因爲“良心告訴我‘不能這樣貪’”,她呼告黃炎培“成全我良心上之主張”,堅持二人見面時將錢奉還。

用我輩今日的俗眼看去,黃、姚戀之奇,更在於男女之情與家國之情的激情合奏。在二人的書信中,急切的愛國、救國之情的抒發,與相互間的探尋、關切與欣賞,交織在一起,是常見的筆墨。在黃炎培,是傳統的以天下爲己任的知識分子,因此諸如“我自信對國家,對民族應負起重責,而此時遠沒有盡”“我和你只有兩顆鮮紅的心,兩顆併成一顆,怎麼樣可以發生效力,把世界和我們的國家弄好一點,而且要選好一條軌道,使後人跟上來,這樣纔算不辜負父母生我”這樣的告白,頻頻見諸情書。而在姚維鈞,是隻身從江南逃難到大後方的熱血青年,家國之痛盈於心頭,因此,初識不久,面對黃炎培對其身體健康狀況的詢問,姚答以“身體素好,最近尤健。若此而爲個人幸福,乃未敢言。爲社會國家能多出些力,則固所願也!”言下之意,身體的健康,首先並非個人之福,能貢獻於國家社會,纔有意義。

在私密的通信中,交響着如此高亢的愛國大詞,在今天不但不可想象,甚至有被譏爲雷人之語的可能。但是,在一個救亡圖存的年代,在風雨如晦雞鳴不已的暗夜,在中華民族奮起抗暴的英雄歲月,男女二人之間的通信中流溢着愛國的情感,是大時代的轟鳴在個體身上的迴響,再自然、真誠不過。六十餘年後,捧讀這樣特別的情書,只能由衷感嘆,本該揮灑純粹男歡女愛之情的尺素錦箋,卻承載如許濃郁的家國情思,當時的中國人,當時的時代,是何等沉重,又是何等別樣的風流。

黃、姚二人從1941年12月開始通信,到1942年8月結婚,8個月中,通信百餘封,不但頻率高,且熱度灼人,尤其是黃炎培這廂,如其自稱的那樣,是一副“火烈烈”的性情,在感情表達上的奔放熱烈,絲毫不亞於年輕人。有一次,姚維鈞表現出躊躇,黃立刻癱倒在牀,一副“老房子着火”的情狀。黃炎培本就是一個詩人,具有詩人共有的情感豐富敏銳的心理特點,歷盡滄桑,到了花甲之年後,更是柔腸百轉,動輒老淚縱橫。對此他並不羞於讓姚知道,在信中,“我又哭了”這樣的話,時常出現。這是黃真性情的表現。姚維鈞不得不哄他少哭,勸其如果想哭時,就寫文章抒發,因爲“哭果然能使胸中暢快,但損害眼睛,觀吾師照相上之眼,知爲多哭所致。”眼睛已經哭出毛病了,其多情若此,不是凡夫俗子能夠做到的。

老年黃炎培的這種心理狀態,其實很可以理解。一般而言,人們都認爲老年人世味寡淡,情感枯索,其實,正如黃炎培所說,世界是有情世界,人類是有情動物。作爲老人,經歷過勞作、奮鬥與愛恨,對世界其實是更懷深情與眷戀的,只是表現得趨於深沉、隱蔽而已。而許多文化中,不乏壓制老年人情感的傳統。“爲老不尊”“壽則多辱”之類的俗語,正是世俗對老人情感的無形規範。王爾德曾經說過一句很透徹也很真實的話:“人老了並不可悲,可悲的是心依然年輕。”大抵說的是人到老境,慾望與能力形成反差,同時也未嘗不可理解爲老人情感與環境及習俗的衝突。只有那些個性強烈者才能衝破流俗的規制,遵循造物賦予有情動物的天性,敢愛敢恨,快意表達。黃炎培絕非腐儒,而是個獨立意識很強、個性鮮明的知識分子,世俗的常情,羈絆不了他,因此在姚維鈞面前,纔會較少虛飾,而有至情至性的表現。

與黃炎培的熾烈奔放形成一定程度的反差,姚維鈞倒表現出女性在情感上往往更理性與冷靜的一面。幾個月的鴻雁往返之後,當黃炎培在信中特附一小箋,明確向姚維鈞表達愛情時,姚的反應,是還不能接受黃的愛情,她認爲,兩人還沒有見過面,黃對她的缺點還不夠了解。這個反應,既真誠,也未嘗不是聰明的以退爲進。

黃沒看錯姚。從黃、姚的通信中不難看出,姚維鈞是一個智性、理性與感性平衡的人,知書達理,悟性很高,具有強烈的愛國情懷。在愛情中,她更看重精神上的相知,所尋找的,是靈魂伴侶。她也是一個浪漫的女子,提出與黃炎培約好一天,在同一時間,在異地同時賞月,並將賞月的感受記錄下來,彼此交換。凡此種種,今日看來,即使不是空谷足音,也屬相當古典的做派。

黃、姚結婚後,生有四個孩子。1949年後,黃炎培短暫在政府中工作,官至政務院副總理,姚作爲黃的祕書,內外兼理,任務繁重。令人欣慰的是,這段奇情不曾褪色。1954年8月,黃、姚結婚第十二年畢,爲了紀念,二人特定製了紫紅色紙夾,用來包裝前述百餘多封信。黃炎培在其上題“靈璫百札:黃炎培姚維鈞共同生活第十三週年開始”。這就是《靈璫百札》的由來。

不過,黃炎培有一處看得大錯特錯。他認爲,從人的字體不但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品行,還可以看出一個人的福澤。他認爲,姚維鈞的字端正圓潤,將來福澤不會淺。令人唏噓的是,1965年黃炎培去世,轉年就爆發了文化大革命。1968年,姚維鈞不堪凌辱,服安眠藥自盡,時年五十九歲。她與黃的奇緣奇情,只能到另一個世界去延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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