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川與杜惠

        1940年秋,一個晴朗的日子。杜惠與好友勞荔到已調到楊家嶺中共中央辦公廳工作、原延安中國女子大學的同班同學周潔的辦公室玩,忽然聽說山下有人給勞荔帶來一封信,杜惠便隨勞荔一同跑下山,這時一個穿戰士服的青年匆匆向她們走來。青年是替勞荔捎信來的。勞荔向杜惠介紹:他是我們邊區的青年詩人郭小川,在三五九旅工作。又向郭小川介紹杜惠:“別看她那麼秀氣,她可不簡單,曾帶着黨的祕密介紹信,化裝闖過川陝公路到延安的。”郭小川與杜惠相互含笑點頭,表示敬意,卻未說一句話。杜惠心中疑問:“他,連軍裝也沒扣風紀扣,軍帽檐耷拉着,像個農民出身的‘土八路’,想不到還是個青年詩人?”疑惑中,目送郭小川向延河岸邊走去。

  此後,郭小川常來延河邊與杜惠等一同散步,談論國內外大事,談理想與未來,談文學與詩歌,但從未涉及到愛情。這時,天真、純情的杜惠,內心一直很平靜。

  杜惠的女友中有個叫虹的,是河南姑娘,隨和、熱情、純樸、漂亮,吸引許多男同學的愛慕,而她偏偏愛上了郭小川。可是此時的郭小川已暗暗戀上了文靜的杜惠。杜惠那性格的棱角、偶爾閃爍思想火花式的新奇見解,常撼動他的心靈,點燃他的詩情。然而,對此,杜惠全然不知。

  1941年10月中旬的一天,難耐的郭小川以散文詩的優美,載着丘比特的神箭射向了杜惠。信的開始,描繪出秋陽照耀下延安美麗的山川,敘述了延安青年自由幸福的生活,接着回憶了近一年的純真友情和對杜惠的瞭解;最後表達了他自己的心願:希望在今後漫長的革命征途中,不管享有怎樣的歡樂與幸福,或遇到怎樣的艱難與困苦,都願與杜惠永遠相伴在一起。他寫道:“我的一顆熱烈純樸的心,時刻等待你的迴應。”這是一封詩一般優美的求愛信,可惜,杜惠已在整風審幹的坦白運動中把這封信交給了組織。這時的杜惠覺得愛情是繩索,會拴住了自由。她沒回信,主動中斷了以前那種和郭小川純潔的往來。

  一週過去了,郭小川的年輕朋友張丙南,忽然來找杜惠,說有要事相告。他們走到延河邊坐在一塊石頭上,小張轉達了郭小川向杜惠說的話。郭小川說:“你不給我回信,你的拒絕,已使我的心靈受到重大的創傷,使我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我甚至想離開延安,走得遠遠的。如果遭到真的拒絕,我決心永遠不再見到你,也永遠不會對任何女孩再產生那樣深沉的感情,也許一輩子不再戀愛。”小張傳來的話,刺痛了杜惠的心,這個出乎意料的情況,引起了杜惠的內疚和不安,她兩眼閃着淚花,低下頭不讓小張看見。小張又說了一些郭小川對革命怎樣忠誠、堅定,爲人怎麼忠厚、單純,又怎樣勤學、多才等等的話,還告訴杜惠:郭小川已要求參加社會調查組,半個月後就下鄉去。

  郭小川對杜惠的愛,深深感動了杜惠的心,她靈魂深處高傲王國的基石,已爲郭小川執著的愛所搖盪,內心的平靜被破壞了。可她不願說任何一句軟弱的話,久久地沉默着。

  杜惠最終冷靜下來,認真地分析一年來對郭小川的瞭解。他參加過學生救亡運動,又在八路軍裏受到很好的培育,是個忠誠、憨厚、純樸的同志,政治修養、文化素質較高,談吐高雅,內有才華,感情很深沉,又富有革命朝氣,在與他交往中,總能受到鼓舞,能豐富自己的思想。他的一些詩,對杜惠這個曾一心想當游擊隊的神槍手去打鬼子,又熱愛田野生活的姑娘,有着特別的吸引力。細想起來,這一切都使杜惠喜愛、動心。

  次日晚飯後,她向女友們宣佈:向愛情之神屈服!隨即,用細尖的蘸水鋼筆,向郭小川表明:“小川:我將以最大的熱情與忠誠,回報你純真善良的心!”熱心的女友們,立即請一位男同志涉過延河水,快快地將短箋送到了郭小川手中。

  郭小川后來告訴杜惠:他當晚就向幾位至友傳送着這心靈的春天的消息,幾乎徹夜未眠。第二天,郭小川讀了許多著名的愛情詩,顧不了守約,匆匆喫過晚飯,就迫不及待地奔到中央黨校門前。這時,杜惠正和幾位同學出來散步,見郭小川眼裏閃着無法掩飾的歡樂的光芒,她紅着臉笑了。

  兩人一同走入校門前延河邊的小樹林,各靠在一棵小樹上。好一會兒,彼此害羞得誰也不敢擡頭看對方一眼,心兒好像要從胸腔裏跳出來一樣。漸漸地,落日的餘輝也躲到遠山後邊了,那快到黃昏時的藍灰藍灰的天空,那在高原顯得特別明亮的最初的幾顆星星,那遠處窯洞裏剛剛點燃的一兩盞油燈泛出微紅燈光,好像都在偷偷地望着他們,想窺探他們的祕密。延河水唱着動聽的歌,帶點涼意的秋風吻着小樹梢頭,發出醉人的沙沙聲它們好像都在催促他們快快私語。終於,郭小川拉起杜惠的手,把杜惠的身子慢慢拉過去深情地望着杜惠的眼睛,充滿激情地說:“我將永遠忠於你,永遠愛你,永遠屬於你,讓我們今晚訂婚吧!”

  郭小川用雙手緊緊握住杜惠的雙手。杜惠感受到,他的手不僅有力而且溫暖,皮膚還那麼細膩,手上好似有一股強烈的電流,傳遍了全身,眼裏閃着火樣的光亮。杜惠羞澀地柔聲說:“好,我們現在就正式訂婚!”

  此言一出,杜惠好像立即增長了百倍的勇氣,從心靈上徹底告別了無拘無束、獨立自主、完全自由的少女王國,迎來了第一次與異性心靈上的相互依偎。杜惠稍稍放大聲音說:“讓我們向着青春般的小樹,向着永遠歡唱的延河水,向着寬廣美麗的星空宣告我們訂婚啦!”郭小川和杜惠一同歡叫起來:“我們訂婚啦!我們訂婚啦!”郭小川突然生出了一股杜惠未料到的強大力量,一下子把杜惠緊緊擁抱進自己的懷裏,狂熱地親吻杜惠的秀髮、杜惠的面額、杜惠的眼睛、杜惠的潤脣,久久地。一種愉悅無比、欲罷不能的感覺傳遍全身,使杜惠完全被征服了,沉醉了,心魄爲之飄蕩,心靈漸漸融合,好像自己已經不存在了,少女心靈的自由已飛到九霄雲外。她的心已經完全屬於郭小川了,人生的第一杯美酒深情的甘醇的吻,使杜惠醉了,醉了!

  直到學校傳來熄燈的預備號音,杜惠纔不好意思地鬆開了彼此相擁着的雙手,趕緊輕輕推開郭小川,讓他快快回到中央研究院去,自己也急步走進中央黨校的大門,悄悄進到集體宿舍,輕輕鑽進被窩。她全身心流動着沸騰的熱血,感到今夜的被窩一點也不冷,立即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由於多種原因,婚期一再推遲,到1943年2月3日春節才舉行婚禮。他們用牆上那張舊白細布的世界大地圖,加上領的幾斤棉花做了牀新婚被子,用黃泥土做了一對並排的單人沙發,窯洞便成了洞房。來祝賀的同志喫着紅棗綠豆粥,邊笑邊聊。吳玉章老人送上了一幅蒼勁而富有神韻的婚聯“杜林深植慧;小水匯成川”,他們接過,雙雙向吳老鞠了一躬。甜美的新婚剛剛一個月,延安的整風學習就轉入了審幹運動,各機關、學校一律斷絕來往,郭小川與杜惠不能相見了。郭小川的歷史和家庭比較簡單,沒受到多少衝擊。杜惠在西北公學,僅僅因爲提了一條意見,認爲學校整風總結空洞無物,就被康生宣佈爲“七人反黨集團”成員,被投入中央社會部的監獄關押,戴腳鐐,每天半夜被提審。新婚燕爾的幸福與歡悅早已拋到九霄雲外。杜惠堅信:堅持真理,決不說半個字的假話。

  如果說杜惠是郭小川詩的引信,催發着他詩的靈感的話,那麼,郭小川詩歌的積極樂觀精神又在杜惠的血液裏潛移默化,使她度過了日後艱苦、曲折乃至冤屈的日子。當杜惠被平反,與從前線歸來的郭小川見面時,她已熬過了艱難的兩年零五個月。不久,他們便一起隨大軍進入北京。

  爲黨爲革命爲人民工作,始終是他們生活的第一需要,也是他們愛情幸福的基礎。他們婚後幾十年的共同生活中,始終感到有傾吐不盡的知心話,有不斷增長的熱情,有日益豐富和充實的生活情趣。“十年浩劫”破壞了他們幸福的家庭,但他們的愛情是永存的。那保留的近600封約60多萬字的情書,處處閃耀着他們純潔、熾熱愛情生活的美麗光澤。

  郭小川不幸過早地逝去,杜惠時時刻刻感到這種無以彌補的巨大損失。沒想到的是,在郭小川辭世20餘年後,居然被人挖掘出一段與19歲佘姓少女鮮爲人知的“黃昏戀”,而詩人依然健在的愛侶也被說成於“文革”期間含冤離世。爲了澄清事實,杜惠老人只得訴諸法庭,尋求法理公道,公開闢謠。

  經過幾番脣槍舌劍,北京市宣武區人民法院合議庭認爲:賀所寫的“黃昏戀”一文內容純屬子虛烏有,損害了郭小川的名譽,侵犯了杜惠的名譽權。走出法庭,80歲的杜惠老人淚眼朦朧,激動的淚水溢滿眼眶,“小川,你也該含笑九泉了,我們再一次爲你平反了。你的一生,是潔白無瑕的,是對革命、對人民、對新詩有貢獻的,也是對家庭負責的,是忠貞不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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