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品 侵权必究>
"都睡了……仓琼有身孕……这些日子你就睡南过厅吧，天气也慢慢热了，那里离后院近，过厅的板炕睡着也舒服……"
"这个……我知道……"
马峻有些不好意思。
"秀山，我有话要和你说……"
冶海澈轻轻地关上了堂屋门，又用门拴把两扇门别住。妻子满脸忧伤的神态，灯光下显得心事重重。
"家里出什么事了？"
"秀山，你答应我不要着急，凭真主的口唤，或许还有救……"
"我答应，你快说出了什么事？"
几十年的夫妻，经过了多少波折，冶海澈说话还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吞吞吐吐过，马峻有些焦急。
"秀山……仓琼……仓琼她……"
冶海澈两眼闪着泪花。
"她怎么了？你们之间发生不愉快了？"
"不……不是，仓琼妹妹她……"
冶海澈哽咽着。
"海澈，你慢慢说，仓琼她到底怎么了？"
一种不祥的感觉突然升上马峻心头。
"秀山，仓琼妹妹病了，是不好的病……"
妻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疲惫地坐在了炕沿上。
"不好的病？什么病？叫大夫了吗？"
"肺痨……这些日子，古城但凡有点名气的大夫都看了……半个月前请城里面德生堂杨和生师傅看了，他开了方子，连吃九付，说要是无效他就技穷了，让我们另请高明……"
肺痨……杨和生……最要命的病……古城最有名的中医……马峻感到心脏被一只手紧紧地捏住，又像一桶冰水从头到脚泼了下来，脸色苍白，两腿发软，腾地一声重重地坐在火炕对面的躺椅上。
仓琼……肺痨……杨和生……技穷了……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
"我走的时候她不是好好的吗？她怎么猛乍抢就成了肺痨？杨和生老了，他……他误诊了吧？"
马峻怎么也不相信性格开朗身体健壮的仓琼半年时间不见就成肺痨了。
"秀山……杨师傅说了，仓琼从前一直在藏区、在青海过日子，到了古城，气候比藏区热，水土不服，染上了痨虫"
"他老糊涂了吧，水土不服会拉肚子，怎么会是肺痨！"
"秀山……你……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
妻子从衣裳口袋里掏出一块折叠整齐的白色绣花手巾递给他。
"这是仓琼前天晚上吐的，她不让丫环告诉我"
马峻接过来打开，手巾中间是一块殷红的血迹。
"仓琼……她……她知道是什么病了？"
"她不知道，杨师傅说不知道好，她身上有娃，知道了病会加重"
"药吃了几付？方子呢？"
"已经按杨师傅说的连吃了九付，可还不见好……"
冶海澈站起身来从琴桌小抽屉里拿出一张毛边纸来。纸上，工整的蝇头小楷清楚地写着病情和方剂。
"症：干咳少痰、痰白带血、潮热、脉细数。
候：痨虫侵肺、伤阴、肺气上逆、伤肺络、虚火内蒸、津液亏损。
治：滋阴润肺、杀虫止咳。
方：天冬、麦冬、生地、熟地、各三钱。山药、百部、各八钱。沙参、四钱。川贝粉 、一钱。地榆、四钱。夏枯草 、一两。以上水煎服。
民国二十五年古历三月十七 古城德生堂杨和生处方"
"肺痨……肺痨……"
马峻自言自语地从躺椅上慢慢站了起来，拿着毛边纸处方的手微微颤抖着。
"海澈！我……走……我们请大夫走！杨和生他抓住病了，让他开药！他的药一定能行！"
他有点语无伦次地说着，两只手紧紧抓着妻子的胳膊，抓得冶海澈有点疼痛，毛边纸轻轻的掉落在地板上。
"秀山……你抓疼我了！你坐下听我说，仓琼得了肺痨我比你还急，她可是有身孕的人，怀着你的骨血。杨师傅说了，这个方子连吃九付，不见一点效他就没办法了，他让我们另请高明"
"另请高明？请谁……他是古城最好的医生……"
"杨师傅说痨虫杀不死，中医不行请西医，他让我们找福音堂医院的美国牧师张查理！"
"张查理？西医？海澈，我这就去请！"
马峻站起身来要往外走，看见门上别着的门栓才明白过来现在才是午夜。
月亮模模糊糊地躲进了云层，四周安静得出奇，甚至听不见平日里狗娃们夜里的吠叫声，只有大冬河那经年不息的波涛送来一阵阵绵绵不绝的单调的河声，在夜色中听起来越发清晰，就像这河就在身边流淌一样，这一夜是马峻一生中最长的一夜。终于等到老皇寺唤拜的宣礼声响起，他匆匆忙忙洗完小净，没有去寺里跟集体拜，自己在家里心口不一、魂不守舍地礼完晨礼，早点也顾不上吃，就让六十一叫来管家包尕董。
"尕董，快，你带上我的名帖，再带上三十块白圆，到福音堂医院去请张牧师，给二太太看病！"
"好，阿巴，我这就去！"
"哎，尕董，你一等，我们一起去！"
包尕董刚走出大门，马峻从身后追了上来，憔悴的眼睛里布满了一道道血丝。
一夜过去，仓琼似乎显得更加虚弱了，由于结核引起的潮热，她的面颊白里透红，像春天盛开的桃花一样越发耐看。在黑妮哈搀扶下，她来到南过厅让已经落座的张牧师诊断。
张查理，这位在民国初年就来到北平，从民国二十年起在古城边传播基督教边办医院的美国牧师说着一口流利的北平官话，穿着一件得体的中式长袍。如果不是那钩钩的鼻尖、微卷的头发，从远处看，他就是一个典型的中国教书先生。
"哦，我亲爱的孩子，你不用那么紧张，告诉我哪里不舒服！"
张查理戴着棉纱口罩，一边观察着仓琼的神态，一边询问着病情。他问的非常仔细，包括以前在哪里生活，来到古城的时间，身体开始感觉疲倦的时间，食欲和体重有无变化，潮热的情况，睡眠好不好，例假是否正常，出不出汗，什么时候出汗……
"过来，坐在櫈子上，对，方櫈，把上衣脱了。对不起，你们给我出去！我要开始诊病了！"
他不客气的把包尕董、六十一请了出去，只留下马峻、冶海澈和黑妮哈在房间里。
"关上门，把衬衫撩起来，需要听诊！"
张查理从随身带来的大皮包里拿出一个喇叭式听诊器，用双手将胶木喇叭捂热后开始听诊。从前胸到后背，一寸一寸慢慢地移动着听诊器，生怕漏掉什么地方。
"呼气……停，憋气……吸气……呼气……呼……"
房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张查理轻轻的说话声和仓琼短促的呼吸声。
时间过得很慢，从张查理花白的头发中渗出的汗滴慢慢的沿着鬓角向脖子里滑动着。
"My God, it's tuberculosis! Lord, have mercy on the child, she is pregnant!"
突然，张查理冒出了一句英语，他以为在场的人没有谁能听懂，然而仓琼却听懂了！张查理不知道的是，早年仓琼陪着哥哥强巴贡布在拉卜楞寺学习时已经熟练掌握了英语。
"张牧师，您确定是肺结核吗？"
仓琼用标准的伦敦音问到。
"孩子，你会英语？"
"是的，张牧师！"
这句仓琼用汉语回答了张查理，因为她看见了马峻不知所措的焦急的无助的神情。
"唉……既然这样，那就恕我直言吧！"
"先请二太太戴上口罩，每天一换，用过的口罩用蒸汽蒸半个小时，晒干后可重复使用。"
张查理从皮包里拿出一叠崭新的棉纱口罩交给黑妮哈。
"还有，痰盂要用带盖的，要盛上水，这样就不容易传播。"
"响峡旅长，大太太，祈主佑助，以古城现有的条件，我没有办法进行细菌培养，如果我的诊断没有失误，二太太得的应该是肺结核。噢，在中国大夫们都叫它肺痨，并且比较严重。之前看过医生吗？"
"看过，德生堂杨和生师傅看的，还开了处方，他说连吃九付不见一点好就去找您"
冶海澈边说边把杨和生开的处方递了过去，张查理仔细看了一遍，不停的摇晃着脑袋。
"哦，上帝啊，中医是伟大的医学，他们没有显微镜，没有痰培养，却提出了痨虫的概念，太伟大了！杨师傅不愧为陇右名医。中西合壁，他的方子可以继续使用！"
"张牧师，您就行行好，二太太还年轻，她有身孕，您用药吧，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马峻的语气里充满了哀求。
"不，响峡旅长，你多虑了！医生以治病救人为使命，不能以挣钱为目的。况且……我想你们回回也相信，真正掌握人生死的不是药而是上帝。所以，钱不是问题……二太太运气好，药还有一些，先用吧！愿上帝保佑，让盘尼西林战胜结核杆菌，阿门！"
张查理从皮包旮旯里摸出三个精致的小铁盒交给仓琼。
"两位太太，响峡旅长，这是当今世界最好的广谱长效抗生素，我们美国强生公司出品的盘尼西林片，它一定能发挥神效，药到病除。要注意休息和营养，当然，这对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不是问题！按说明书……对不起，二太太英文非常好，我就不啰嗦了。孩子，祝你早日康复！"
张查理收起听诊器，又打开一个小铝盒，用镊子夹出一个酒精棉球认真的擦拭了双手。
"我该走了，响峡旅长，你跟我去一趟医院，再拿点口罩和药棉，要注意消毒！"
出了大门右拐，穿过皇寺街和细巷，沿护城河往东，不远处就是张查理的福音堂医院。在去医院的路上张查理告诉马峻，肺结核目前在中国是比较难治的病，估计仓琼以前在寒冷的藏区高原生活，身体从未接触过结核杆菌，现在第一次受到感染，危险性很大，只能一试。盘尼西林是一种广谱抗生素，是否对结核杆菌敏感要看患者的个体差异。
"1928年，法国科学家卡尔美和介林两个人合作研制了一种对结核杆菌有显著抑制效果的疫苗，孩子们在小的时候一旦接种就可终身免疫。就是说，痨虫会被身体杀死！但中国自从日清战争失败以后一直内战不止，政府官员没有人重视防疫……"
张查理忧伤地说着，一直把马峻送到了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