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獸神錄(二十三)西王母

【序】

又西北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髮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山海經 · 西山經》


【大旱】

老人最後看了一眼村子,眼神中有濃濃的不捨和淡淡的哀傷。他轉身向着遠方走去,拄着柺杖,步伐緩慢卻堅定。他知道這一走便不能停下,因爲停下的地方就將是他此生的終點。

背後的村莊越來越遠,老人再也沒有回頭。頭頂的太陽越來越高,也越來越炙熱,路上蒸騰的熱氣逐漸扭曲了遠方的景物,這扭曲的幻象彷彿是贈與行人的禮物,沖淡對遠方的畏懼。然而老人卻不爲所動,他低着頭從不看向遠方,只是盯着自己的腳步,遠方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期待。

他路過田地,乾燥的土壤呈現出毫無生氣的灰色,每次落腳都會騰起一小團塵土。莊稼無精打采的耷拉着,葉子枯黃,果實幹癟,彷彿在集體無聲的呻吟着:渴,渴,好渴。

他走過木橋,橋下是乾涸的河牀,長滿了半人高的狗尾草,雖然同樣枯黃,卻仍然挺立着,肆無忌憚的展現着自己的頑強。然而無人欣賞,這挺拔反而透出了蕭瑟,風一吹,搖擺不定,就更顯滑稽。

我漂浮在半空中,跟着老人前進。看着他一步不停的向前,向前,越過幾座光禿禿的小山包,走進一望無際的荒原。那裏是生命的禁區,卻也是靈魂解除束縛的好地方,老人不懂這些,卻本能的向着歸宿前進。

老人整整走了一個白天,直到太陽貼近地平線,直到再也榨不出一絲力氣。他靠坐在一顆枯木旁,艱難的喘着氣,乾裂的嘴脣微微顫抖着,眼神已經開始渙散。他平靜的等待着最後一刻的到來,像是想起了什麼,臉上竟然還泛起了一絲微笑,這微笑定格在最後一絲陽光消失的時刻。

我知道老人爲什麼微笑,因爲他爲家人多爭取到了一絲活下去的機會。省下他的那份口糧,能讓孩子們多撐幾天,也許就能捱過這次旱災。當年他的爺爺就是這麼做的,所以他活了下來。現在他也做了同樣的努力,他堅信自己的兒孫也能因此而活下來。

對此我並沒有什麼感覺,因爲看得太多了。我的意識從老人的記憶之海中退出來,揮手將他的魂魄收起。每當我把災難送到某個地方,都會在當地選擇一個生靈,查看他的記憶,感受他的情緒。

這不是職責的一部分,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成爲了慣例。我甚至不知道這有什麼意義,也許只是因爲無聊,也許是想感受我從未品嚐過的所謂生存的壓力,也許是希望心中那僅剩的一絲情感不要消失。

我擡頭看了看空中漂浮着的一大團死氣,那裏已經有很多魂魄在飄蕩了。他們有的茫然,有的驚恐,有的哀傷,也有的不甘,怨恨,歇斯底里的嘯叫。還有更多的魂魄從這片大地上飛起,每時每刻,不停壯大着那團死氣。

“差不多還有五天左右。”我自語着,感受到這片地區的火行之力正在快速消退,長久積聚的力量即將釋放完畢,被壓制到極限的水行之力正在復甦。

“他們能活下來,放心吧。”我對着沉睡在我神格中的魂魄,輕輕的說道。


【水患】

大雨瓢潑,傾盆而下,砸在土地上冒出層層白煙。黑雲遮蔽了視野可及的整片天空,沒有給陽光一絲機會。電蛇在雲中竄來竄去,偶爾跳出來展現一下自己的存在,反而給這片天地帶來了唯一的光。

原本溫柔恬靜的小河,在暴雨和大風的慫恿下性情大變。它暴躁的起伏着,狂怒的拍打着河堤,很快就在並不堅固的河堤上衝刷出一個又一個缺口。河水形成無數粗壯的觸手,囂張的向四處快速蔓延,絲毫不顧及任何生靈的感受。所有膽敢阻擋它的物體,都將被沖毀、沖垮、沖走。

離河不遠的村莊第一個遭殃,瞬間就被洶湧而來的河水衝得支離破碎。年久的木屋直接被推倒,朽木根本經不起第一波的衝撞。新建的木屋也沒有支持多久,當地基的土壤被大水一層層的削去,它們再也穩不住身形,紛紛倒塌,碎裂。房屋的碎片加入到漂流大軍中,從受害者變成加害者,繼續去撞擊其他物體,企圖將它們同化。

幾百人類,以及數倍於人類的各種家畜,淹沒在狂暴的河水中,甚至都沒有冒出幾個泡泡。偶爾發出的呼救聲和驚叫聲也被狂風暴雨壓制得傳不出幾米遠。整個村莊在短短几分鐘內就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村口的大石碑屹立不倒,證明着它曾經的存在。

我站在山頂的一株千年古樹上,靜靜的看着這一切的發生,無悲無喜,心情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就像這一切都與我無關。事實上,這一切真的與我關係不大,該發生的早晚要發生,我能做的,不過就是在有限的時間和地域範圍內,進行有限的迫不得已的選擇。

天地間陰陽交替,五行循環,各種屬性的力量不斷積累,當突破空間承載的極限時就會釋放,這本就是世界的基本規則,誰也無法改變。洶湧的力量帶來極端的天相,在生靈眼中,就是各種天災。於他們,這代表絕望、毀滅和死亡;於我,不過就是天地法則的展現。幫助法則平穩運行,就是我的職責。

一扇破舊的小門板在洶湧的河水中起伏不定,上面趴着兩個小小的身影,一個小男孩, 一個稍大一些的女孩。一對夫妻在小門板兩側的水中掙扎着,他們死死的扒住小門板的兩邊,不是爲了爬上去,而是拼命讓小門板保持穩定,避免河水將他們的一雙兒女掀下來。

夫妻兩人顯然水性都很好,然而一邊對抗着水流不規則的沖刷,一邊要穩住小門板,還要躲避撞過來的各種漂浮物,兩人的體力快速流失着。男人還能勉勵支撐,女人卻已顯疲態,呼吸開始紊亂,時不時的被嗆一口水,咳嗽讓呼吸更加急促和低效。

男孩大哭着,趴在小門板上一動不敢動。女孩緊咬着牙,一隻手拉住弟弟的手,另一隻手握住扒在門板邊緣的媽媽的手腕,爲媽媽提供一點點額外的力量。可是,在急速的水流面前,這點力量顯然微不足道。

終於,女人又被嗆了一口水,劇烈的咳嗽讓她沒能躲開側面漂過來的一段粗壯圓木,腦袋結結實實的被撞中,瞬間沒入水中,再也沒有擡起來。手也在這一撞之下鬆開了小門板,女孩抓不住媽媽的手腕,甚至沒有延遲哪怕一秒。小門板失去了一側的壓力,馬上就高高翹起,險些將兩個孩子掀下去。

男人在另一側根本來不及援手,只能全力穩住小門板,護住兩個孩子,眼睜睜看着妻子被大水吞沒,沒有任何辦法。他甚至來不及驚呼,更沒有悲傷和哭泣的時間,每一秒都在生死邊緣掙扎,每一秒都可能決定全家人的命運。

很快,男人也即將體力耗盡,在絕望中,他忽然看到側前方有兩塊成夾角之勢的巨石,在水中屹立,如同定海神針般,安全,可靠。他眼睛一亮,眼神中閃過一絲決然。最後看了一眼在小門板上驚恐哭泣的一對兒女,用盡全力推着小門板向着巨石靠近。

當門板死死的卡在兩塊巨石之間,男人也終於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靜靜的沒入水中,追隨自己的妻子而去。他的努力沒有白費,兩個孩子雖然因爲父母的離去哭得更厲害了,但也暫時脫離了危險,在兩塊巨石的保護之下,他們逃過了死神的鐮刀。

我揮手攝取了這對夫妻的魂魄,將一絲神力灌入其中,把他們從渾渾噩噩中喚醒,讓他們看到了兒女的平安。雖然這並沒什麼意義,因爲他們很快就會轉世而忘記這一切,但我還是這麼做了。弱小卑微如人類,也有不能被無視的一面,即便是高階神祗的我。

在天界的勾心鬥角,無論多麼激烈,也不如人類這一瞬間的綻放精彩,這也許就是我願意持續這個慣例的原因。給下界帶來天災的同時,也記錄下一小段生靈的事蹟,哪怕這些只有我知道。

水行之力逐漸平息,大水在緩緩褪去。男孩已經哭得筋疲力盡,趴在小門板上睡了過去。女孩靜靜的望着遠處的水面,幻想着爹爹和孃親能浮出水面,向她微笑。


【瘟疫】

破敗的小鎮,幾乎家家掛着白幡,哭聲在每一戶人家的屋中傳出,此起彼伏。街道上,到處都有倒地不起的人,也許是無業遊民,也許是倒黴的旅人。路過的人要麼雙眼無神的緩緩走過,要麼掩住口鼻快速繞開,總之沒人理會他們的死活。

成羣的烏鴉在上空盤旋,歡快而囂張的鳴叫着,期待着即將到來的饕餮盛宴,它們不是第一批享用美餐的食客。紅着眼睛的野狗,成羣結隊的在街道上跑過,一個個喫得肚子鼓脹,被鮮血染紅的嘴角,無論怎麼舔都無法完全消弭那殘酷的痕跡。

小鎮一角的茅屋裏,一個半大的男孩躺在用木板搭起來的簡易小牀上,痛苦的微微呻吟着。他雙眼緊閉,眼窩凹陷。臉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紅,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滑落,繞開了乾裂發青的嘴脣。瘦弱的身體打着擺子,讓破舊的被子更顯單薄無力。

少女靜靜的坐在牀邊,眼神呆滯的看着牀上即將逝去的弟弟,殘酷的現實早已將她打擊得沒有了掙扎的力氣。她劇烈的咳嗽起來,蠟黃的小臉被硬生生憋出了一陣暗紅。咳嗽發源自肺的深處,讓聲音格外的空洞,沉悶,帶着陣陣迴響。

咳嗽稍停,空氣終於有機會進入肺部,她臉上的暗紅快速褪去,然而眼中的血絲卻頑固的留了下來,讓原本充滿無助和絕望的臉上,終於顯出了隱藏極深的不甘和憤怒。

“該死的賊老天!爲什麼要這麼對我們?!旱災害死了爺爺,大水帶走了爹爹和孃親,現在又要用瘟疫奪走弟弟,乾脆連我一起帶走吧,這樣……這樣我們一家人就能團聚了……嗚嗚嗚……”少女終於將壓抑已久的情緒怒吼了出來,隨即就是持久的哭聲,和夾雜其中的咳嗽。

站在茅屋的角落,我知道她的願望很快就能實現,瘟疫已經纏上了她,除非我出手,否則不會有奇蹟出現。但我不會出手,不是不能,而是不願。

因爲我早已忘記了生死之間的那種大悲痛。因爲生死只是暫時的,輪迴纔是永恆的。更因爲,在我親手引發的無數災難中,在無數生靈的泯滅中,只要拯救一個,就會背上所有因此而死的生靈的因果。這份沉重的因果之力足以毀滅任何一位神祗,哪怕是擁有法則之力的天帝也無法承受。

男孩已經停止了呼吸,我攝取了他的魂魄,看着趴在牀邊爲弟弟哭泣的少女,我繼續平靜的等待着。最多還有幾天時間,她的魂魄也將被我收走。

在我看來,這一家人的不幸,因爲我忠實執行着莫名其妙的慣例而變成了幸運,至少比絕大部分死於天災的生靈都幸運得多。我窺探了他們的記憶,感受了他們的情緒,陪他們走過了最後一段路,所以,我會幫他們一個小忙,讓他們輪迴之後還在一起,還將成爲一家人。

當然,這不是因爲愧疚,神不會對人類有這種情緒。這也只是慣例的一部分,同樣莫名其妙,同樣沒有意義,但我同樣遵守着,不知道爲什麼,就是想遵守它,一直遵守下去。

幾天之後,少女也在孤獨和痛苦中逝去,魂魄被我收入神格中溫養。這一大片區域的陰氣消耗殆盡,無數魂魄自有其他神祗引導進入輪迴,無需我多管閒事。

倖存下來的生靈即將迎來數十年的安穩生活,不知什麼原因,人類知道我會在災難中出現,然後災難就會褪去,所以他們祭拜我,感謝我,還給我起了個有意思的別稱“王母娘娘”。顯然,人類搞錯了因果。而且,神並沒有善惡之分,只有強弱之分,只有職責不同。人類無法理解,這既是他們的悲哀,也是他們的幸運。


【不恨】

五個人的魂魄並排站在我面前,我賜予了他們一絲神力,讓他們得以凝聚成實體,也暫時恢復了意識。在送他們進入天河去輪迴之前,我允許他們每人問一個問題。任何問題都可以,但我不保證會回答。這同樣是慣例的一部分。

“敢問西王母殿下,能不能將我老伴的魂魄也找過來?”老者首先發問,甚至有些急迫。我察覺到他的這種急迫不是因爲問題本身,而只是要搶先一步問。他彷彿是害怕錯誤的問題會激怒神,所以提出了一個有些無禮,卻又合情合理的要求,他在試探,爲他的兒孫們試探。

“不能,因爲她是壽終而逝,這與我無關。”我的回答明確但沒有過多解釋,我知道他其實並不需要解釋,只要我不因此而發怒就可以了。果然,老者顯出瞭如釋重負的表情,神態也沒有剛纔那般拘謹。

“那麼,我們的死是與您有關嘍?”女孩緊接着發問,她聽出了我回答中隱含的意思。這個問題如此尖銳,甚至隱隱有一絲質問的意味。老者和夫妻兩人都大喫一驚,擔憂的看向我,只有男孩一臉茫然的看着姐姐。

“有關,但無因果。災難由天地而發,我無法阻止,只能根據天地法則在小範圍內影響時間和地點。這是法則賦予我的職責,我也因此能豁免這份因果。”我不知道這樣的回答她是否能聽懂,也不在乎。

我還是沒有因此而發怒,這讓他們都鬆了一口氣,除了小女孩在皺眉沉思之外,其他人都並不關心我的回答到底是什麼意思。

“爹爹,孃親,弟弟,你們能把問題讓給我嗎?”一陣沉默之後,女孩向她的家人說道,同時用詢問和期待的眼神看向我。我微微點頭,認可了她的提議。

“既然災難無法避免,爲什麼還需要殿下您來選擇?”女孩敏銳的洞察力,讓我也微微有些驚訝。

“因爲可以將災難的代價控制在儘量小的範圍內,減小對世界和生靈的傷害。”我簡潔的回答,聲音都明快起來。這是個有意思的小姑娘,我甚至開始期待她下一個問題。

“哦,神真厲害呀,可神到底有多厲害呢?”少女終於問了一個只有孩子纔會問的問題,表現出了這個年齡應有的單純,剛纔那不符合年齡的智慧並不是常態。

“對人類來說,任何一位神祗的力量都超出你們想象的強大。但衆神之中也分三六九等,最強的神與最弱的神之間的差距,就像人類和螞蟻之間的差距。我們受天地法則的約束,不能直接干涉人類的行爲,否則會受天罰。”我特意多解釋了兩句,告訴她不必對神有過多的恐懼,算是給這個古靈精怪的少女一點額外獎勵。

“神到底是什麼?”又沉思了很久,少女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一個奇怪的問題,讓我不禁也皺起了眉頭。說實話,存在瞭如此漫長的歲月,我還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神也許是一羣無比強大的可憐蟲……”我皺眉思索了半天,才喃喃自語道。

“原來如此,那我就不恨了,恨一羣可憐蟲沒什麼意思。”少女也用輕聲細語迴應了我。她的話讓一旁的家人都心驚肉跳,卻讓我舒展了眉頭,甚至不自覺的微笑起來。我有多長時間沒有笑過了?早就不記得了。

揮手間,賜予他們的那一絲神力化作因果鎖鏈,將五個人的魂魄連在一起,並送入天河中進入輪迴。

“看來這個慣例還是有必要堅持下去的,它確有意義。”我這般想着,又一揮手,下界的某地開始了劇烈的震動,地震毫無徵兆的發生了……


 2020.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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