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東去》• 長篇連載 • 五十六 • 初稿

        古城的夏天終於到來了。遠處太子山頂的積雪開始融化,田野裏,綠油油的麥苗隨着風整齊地擺動着,一忽兒向東,一忽兒向西。豌豆苗也破土而出,悄悄地呼吸着初夏新鮮的溫暖的空氣,頭頂上還戴着未來及脫落的豆殼。

        從大冬河引來的渠水沿着壩口、皇寺街、石橋巷,一路緩緩地嚮明代後古城舊址對面的毛原村流去,清澈見底的渠水中,小蝌蚪歡快地搖動着尾巴,而小魚苗渾身幾乎透明,只有兩隻像芝麻粒一樣黑黑的小眼睛機警地盯着岸上的動靜,飛快地躲進渠底的細砂中。一羣羣鴿子揹着鴿哨在蔚藍的沒有一絲白雲的天空中盤旋着,嘹遠的哨聲在古城上空久久迴盪。

        棗水、涼粉、酸奶、釀皮、糉子、涼麪……這些古城夏季特有的小喫早已迫不及待地擺上了街道兩旁,一把把白布陽傘下的地攤上,小販們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不絕於耳,白色的水蘿蔔、紅色的斑鳩嘴水蘿蔔、青蒜苗子、芽韭菜……各種時令蔬菜被毛原村的菜農們挑在擔子裏沿街叫賣,到處充滿了蓬勃的生命的氣息。

        或許是張查理的西藥發揮了神效,或許是倉瓊年輕的生命戰勝了病魔,總之隨着夏天的到來,她的病情漸漸的好轉起來。血早已不咯了,除了偶爾畏寒、輕微咳嗽外,她和一個健康人幾乎沒有什麼不同。

        古城的夜晚靜謐而安祥,從後院小樓上的窗口向外眺望,星河閃爍着星星點點璀璨的光芒,一輪滿月從鳳凰山埡口冉冉升起,將它的銀輝灑向大冬河兩岸,月亮下面是一層淡淡的雲彩,在月光下像極了一重重輕輕的波浪。窗前的靠櫈上,倉瓊穿着薄薄的綢紗睡衣緊緊地依偎在丈夫胸前。

        "響峽,天氣熱了,甘加現在也是夏天了,我想和阿姐,還有孩子們一起去草原看看,你去年冬天答應過的。我……有點想念草原、想念哥哥了……我想去自己小時候長大的地方看看……"

        每年的這個季節,哥哥強巴貢布都會帶着隨從和衛隊從位於海西高原的住錫地嘉措寺回到他在甘加草原的行宮歡度一年一度的藏族傳統節日香浪節。

        "不是我不讓你去,你的身子能喫住嗎?病纔剛剛見好!"

        馬峻愛憐地撫摸着倉瓊漸漸鼓起來的肚子。

        "我的身子我知道,你就讓我去一趟吧!"

        倉瓊將臉緊貼在丈夫胸前,馬峻感覺妻子的臉滾燙滾燙的。

        "倉瓊……你好着呢吧?臉咋這麼燙?"

        "沒事的……這些日子每天都這樣,早上起來就好了!時間遲了,今晚……你陪我睡一晚上吧……"

        倉瓊無限依戀地緊緊拉着丈夫的手。

        "聽話……等我們的娃出生了……天天晚上陪你!"

        馬峻吻了一下妻子同樣發燙的嘴脣,回到南過廳自己睡下了。

        一大早馬峻就準備出門,今天康念云爲了商行運輸更加快捷而託人輾轉從天津衛買來的那輛大道奇卡車終於從蘭州開到了古城,哥倆個商量着要好好慶賀一下。太陽曬進院子裏,夏天的早晨已經有點炎熱,東西廂房揭亮窗戶的上半扇用鉤子高高吊起,下半扇也卸了下來立在炕洞口旁。西廂房炕上,冶海澈正拿着竹崩子手把手教倉瓊繡花,做爲女人,倉瓊對冶海澈的洮繡手藝佩服的不得了。

        "哎呦,兩個人大清早的怎麼想起繡花來了?"

        馬峻開心地問,唉……至感偉大的真主,想不到兩個女人比親姐妹還要親!

        "怎麼想起了,昨晚睡夢裏夢着了唄!"

        冶海澈笑着瞅了馬峻一眼,其實她已經多年沒有繡花了。

        "阿姐繡哈的枕頭太俊了,等我學會了手藝,就給索菲亞繡好多嫁妝!"

        倉瓊指着炕上冶海澈繡的方枕頭說,其實她心裏還有一個小小的念想,要趕緊爲快要出生的娃繡一雙小小的特別可人的小鞋子……


        那臺由美國福特汽車製造公司製造的嶄新的大道奇卡車當天夜裏就開到了商行後院並被夥計們擦洗的又黑又亮,一隻用大紅綢子扎制的紅牡丹系在車頭上。康念雲穿着一身新白細布便裝,腳上蹬着一雙同樣又黑又亮的新皮鞋,滿面春風地站在院子當中,只等馬峻一來就放鞭炮。

        除了馬步青東公館的雪佛萊小轎車,這是古城第一輛汽車,還是美國人造的,他要和馬峻坐在駕駛倉裏從商行開到南城門,再從南城門開到大冬河邊,他要讓古城的買賣人都知道一下,從晚清時代就立足隴右的老商號"腹春佬"現在要在康念雲、馬峻這兩個第二代傳人的手裏再次煥發出無限生機!

        "念雲,這大門……"

        因爲車身寬大門窄,車子開不進去,商行的大門晚上被夥計們拆除了一半,大門敞開着,院子裏、大門口站滿了看稀罕的老百姓。

        "主麻哥你總算來了,大門昨晚上拆了,我們的新卡車比膠輪馬車還寬哎!快,準備放炮!來,主麻哥你坐中間,我們遊街走!"

        "遊街?念雲,你的意思是?"

        "我們坐上新汽車先在城裏關外走一趟,完了請行裏的店員、麪粉廠的師傅們到東樂橋喫手抓,喝蓋碗,今個我們高高興興歇緩一天!"

        "遊街還是你去吧,我就在行裏等你……!"

        馬峻死活不願意上車,他覺得這樣太招搖。

        "哎呀,這不就是變着法子吆喝吆喝唄,乃……乃主麻哥我去了啊!給我放炮!"

        在一陣陣鞭炮聲中康念雲興高采烈地鑽進了駕駛室,由於第一次坐駕駛室沒謀量住,腦袋被車門框狠狠地撞了一下,痛得他裂了一下嘴,又回頭向馬峻做了一個鬼臉。汽車打着喇叭轟鳴着慢慢開出商行大門,然後右拐沿大街向古城南門開去。

      "東家,時候還早,要不您先到樓上喝茶等着吧?"

        小店員安由卜在馬峻身後輕聲問到。店員們很早就知道"腹春佬"字號是康馬兩家先人聯手從光緒年間起一步一步創建的大商號,一九二八年馬四七老漢去世後,由於馬峻一直在寧海軍幹事,業務多半由康佛響的兒子康念雲操心,今天這位大東家很多人還是第一次見。

        "茶先不喝了,我就在院子裏轉轉,等康掌櫃回來……"

        他突然看見六十一騎着屁股上烙着編號的戰馬衝進院子裏,由於馬步芳的特別允許,六十一等三個從古城來的兵作爲馬峻的衛兵一直配備軍馬裝備槍支彈藥,喫新編第一軍軍響。

        "阿巴……快……快走……二太太她……她快不成了!"

        六十一邊說邊從光背戰馬上滾身下馬,因爲走得太急,連馬鞍都沒來急備。

        西廂房,倉瓊仰躺在炕上,呼吸越來越短促,面色潮紅,豆大的汗珠不斷從濃密的秀髮下滲出,打溼了衣裳的前襟,但她仍然感到一陣陣寒冷,不停地打着冷顫。

      "響峽……抱緊……抱緊……我冷……"

        "快,黑妮哈,快去添炕!海澈,六十一,快,快去福音堂醫院……請張牧師!"

        馬峻連鞋子都來不及脫,爬上炕緊緊抱住倉瓊,大腦裏一片混亂……

        火炕的溫度漸漸升了上來,張查理正和六十一匆匆往家裏趕。冶海澈、福享、索菲亞、黑妮哈、包尕董……人們緊張地靜靜地圍在炕沿邊。

        丈夫懷裏,倉瓊像睡着了一樣閉上了眼睛,面部的潮紅慢慢消退,呼吸漸漸變得勻稱起來,胸部似有似無地起伏着,身上的汗水透涼透涼的和衣服粘在了一起。似乎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休養,她終於睜開了雙眼,喫力地尋找着丈夫的面容。

        "響……峽……我……想去……甘甲……我……想……想哥哥……"

        "嗯,嗯,倉瓊,我們去草原,等你病好了,我們就去看法王……"

        馬峻難過地答應着,淚水奪眶而出。

        "響峽……我……先走……我……對不住……你……讓娃……陪我……"

        倉瓊的聲音越來越小,臉上的血色迅速退去,雙眼沉重地合在了一起。

        "妹妹……妹妹……你這是咋了……妹妹……真主啊,萬物非主,只有真主,我作證……"

        冶海澈突然明白過來倉瓊這是要永別了!

        "倉瓊,倉瓊,你醒來,你快醒來啊……倉瓊,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啊……我要陪你去草原,我們要去找強巴貢布……"

        馬峻撕心裂肺般地哭喊着,然而,他的倉瓊卻再也聽不見了,她已經走了,帶着他們尚未出生的孩子……

        這個爲了愛情而放棄了自由,隨丈夫皈依了回教的美麗的藏族女人就這樣突然走了。然而就在昨夜,她還是一條鮮活的激盪着青春的生命,在後院的樓檐下,她曾經渴望與自己心愛的男人相擁而眠……就在今晨,她還在熱切地盼望他們的孩子,那個他們共同孕育的新生命的出生……她還憧憬着趕緊爲她心愛的即將出生的孩子做一雙可愛的虎頭鞋……

        倉瓊,這個美麗的年輕的藏族女人,懷着對愛情無比美好的嚮往,從遙遠的海西高原,一無返顧地來到古城,來到自己選擇的,這個她深愛着的中年男人家裏。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那些命運之神贈送給人的令人歡喜的禮物,卻早已在事先定好了價格!就倉瓊而言,她所爲此而付出的,是自己年輕的生命,還有她身上懷着的孩子,這個代價是否太沉重了呢?

        ……你說,"你們所逃避的死亡,必定與你們會面,然後你們將被送到全知幽明的主那裏,他將把你們的往事告訴你們"(古蘭經聚禮章第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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